拂清眼观六路, 可不是没瞧见身边侍女们目中的复杂。
于是她拿起筷子后,却没急着吃,而是先打量了她们一遍。
萧钧看在眼中, 立时发话道, “你们先退下吧。”
众人一顿, 只得齐声应是,纷纷退了出去。
小翠小霜不敢造次, 见拂清没有特意发话,便也跟上队伍出去了,眨眼之间,诺大的房中, 就剩了他们二人。
脚下暖烘烘的地龙烧着,还另有取暖的炭笼,室中一点都不冷,拂清也没客气,径直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萧钧不语,只在一旁陪着, 见她先将各个盘中菜肴尝过一遍,又点头道,“殿下府中的厨子手艺不错, 这水晶脍和糖藕,跟江南本地的相差无几,你真的不打算尝尝?”
他淡淡笑笑, 却依然拒道,“不必了,我现在还吃不下,下次再说吧。”
说着伸手给她倒了杯热茶,推至她跟前道,“这些菜式都有些甜,还是喝些茶解解腻的好。”
她依然没客气,连谢也不道一声,径直喝了起来。
然而待喝完后将茶杯搁下,却忽然话锋一转,道,“殿下可做好准备了?”
这叫萧钧微有一愣,不禁问道,“什么?”
她扯唇角一笑,颇有些阴狠的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恐怕没人比殿下更清楚了,眼下我入了门,您就不怕府上被我弄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话音落下,只见他顿时眉间一皱。
然须臾过后,却又笑了起来,勾着唇角,温声道,“不怕,这个地方大,随便你折腾便是。”
说着还拾起筷子,夹了一块桂花香藕放在她碗中,道,“厨房前几日的确新来了个江南厨子,听说从前在临安百福楼掌勺,苏州菜,临安菜都可以做一些,你想吃什么,随时吩咐就好。”
他一脸温和,一点儿也不生气的样子。
哪知拂清却并不领情,目光微微一凝,继续凉声道,“已经这么多天了,殿下真的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解释?
萧钧心间暗顿,果然,她还记着那日被“暗算”的仇呢。
早就料定这关不好过,他此时只得解释道,“那日之事,我事先并不知情,是父皇太过着急我的婚事,才会一时自作主张,如今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也……很抱歉。”
咳咳,其实该是抱歉与喜悦掺半吧。
但无论如何,面对这样一个她,还是颇有些压力的。
然她听罢,却不无讥讽的一笑,“自作主张?那是自然的,身为帝王,只管发号施令便是,难道还会询问别人愿不愿意?”
她话中带着怒意,倘若皇帝足够明理宽厚,当年阿娘还会抱憾死去吗?
萧钧了解她的过去,自然也明白她话中的怨恨,顿了顿,只得道,“我承认,父皇非完人,亦有古来帝王的通病,他只想成全我,却忽略了你。”
成全……
她微微一顿,他却已经续道,“我知道,这件事委屈你了,但事已至此,我们只能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
她挑眉看他,“不知殿下要如何从长计议?”
他微微思索,便要张口,谁料正在此时,门外忽然响起声音,唤道,“殿下,淮南郡王才刚入了府门,要急着向您敬酒呢。”
淮南郡王乃是宗亲中一位长辈,与他素来交好,他遂将语声停下,只道,“我先出去一趟,你慢慢吃,如果无聊,就叫自己的丫鬟进来陪你,或者歇一歇也好,我晚点再过来。”
语罢便起身出了门去。
而身后,拂清望着他的背影,不禁有些疑惑。
她今日如此,原本是想给他个下马威,可是为什么,他却好似一点都不生气的样子?
正怔愣着,忽见小翠探头往屋里瞧了瞧,然后领着小霜迈步进了来。
她一下回了神,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小丫头们来到她身边,小心问道,“姑娘,方才王爷没有生气吧?”
她嗯了一声,“没有啊,大喜的日子生什么气?”
确实,看他方才出去的样子也不像生气,小翠立时松了口气,笑叹道,“王爷看着面冷,原来脾气很不错呢!”
“嗯。”
她面无表情的应了一声,只是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竟莫名有些心虚?
不过实话说来,自打认识以来,他的脾气的确比她想象之中要好很多。
然而才意识到这一点,她却又使劲晃了晃脑袋,自己在心间反驳——他脾气好难道不应该吗?
今次明明是他爹坑了自己,父债子偿,他当然得负责任啊!
说着想起那日安王府的情景,心间不禁又升起余怒,愤恨之余,狠狠咬了一口碗中的糖藕。
然而细嚼过之后,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江南百福楼来的厨子的确挺厉害,她素来爱吃江南菜,这味道果真如江南如出一辙,一点也没变。
丝丝甘甜还带着浓浓桂花香气,毫无防备的,漫进了她的五脏六腑。
~~
吃罢午饭,时间还早。
外头的酒宴还未散去,邀月阁离前院最近,丝竹宴乐声还能听得见。
拂清百无聊赖,又不能出房门,只好从书架上拿了本书,斜倚在榻上翻看。
哪知看着看着,竟不觉睡意来袭,她索性将书一扔,倒在床上睡了起来。
小翠轻手轻脚的给她盖了被子,之后便同小霜老老实实的守在一旁。
王府规矩大,她们又是新来的,纵使心间好奇,也不敢随意乱走,还不若陪在主子身边的好,反正地龙烧得好,屋里也暖和。
房中燃着幽幽沉水香,些许嘈杂尽数被关在了门外,宽大而柔软的拔步床上,拂清睡得还算舒爽。
而待到她再度睁开眼,才发现,房中日光略微暗淡,仿佛已经时候不早了。
她慢慢坐直了身子,又伸了个懒腰,就见小翠从外间走了进来,问候道,“姑娘醒了。”
她嗯了一声,鼻音依然浓重,问道,“什么时辰了?”
小翠老老实实的答说,“申时都快过了,奴婢看您今天着实给累坏了,鲜少睡这么长时间的午觉呢。”
她点了点头,却并不在意的样子,小翠见状,稍稍顿了一下,又赶忙禀报道,“那个,先前王爷来过一趟,才进了院子,一听说您在睡觉,就回前院去了。”
却见她只哦了一声,依然无波无澜的样子。
可小翠却有点紧张,忍不住又问道,“可是姑娘,王爷到现在还没回来,该不会生气了吧?”
这话一出,拂清终于有了些反应,微微皱了皱眉,看着她道,“中午的时候是谁说他脾气好来着?这会儿又担心他生气了?你现在怎么愈发胆小了呢?”
小翠脸一红,只好答说,“奴婢是替姑娘您紧张啊,奴婢觉得,您一点都不像别的夫人娘娘。”
“嗯?”
这倒叫她有些好奇起来,不由得问道,“怎么不像了?”
小丫头嘟囔道,“奴婢虽没怎么见过,但也好歹听过不少,别人家里,夫人们都变着花样博老爷欢心,您倒好,奴婢怎么瞧着,您对王爷爱答不理的……”
拂清挑眉,“这么明显吗?”
小翠使劲点头,“很明显。”
不然,哪家新娘子还没见新郎官,就自己把盖头揭了还洗个大白脸的?
小翠本意在提醒劝解,哪知话说完,却见她点了点头,道,“明显就好。”
不然她都想不出别的招数了。
这叫小翠一愣,皱眉问道,“您说什么?”
拂清不置可否,只笑了笑,恰在此时,却听门外忽然响起一道女子的声音,问道,“侧妃可醒了?”
门口守着的是小霜,小丫头素来老实,方才瞧见小翠进来服侍主子,也听见主子隐隐约约在说话,便乖乖答说,“已经醒了。”
那女子便在门外扬声道,“侧妃,王爷传了话来。”
拂清便停住话,叫小翠先去开门。
须臾,就见一女子入了房中。
这女子虽一身丫鬟打扮,但明显与其他人有所不同,模样也还算周正,尤其身上的气度,一看就比其他丫鬟们高出不少,似乎是个管事的。
她不动声色的将其打量一遍,问道,“有什么事?”
来人淡笑着向她行了礼,道,“启禀侧妃,王爷方才发话,说晚上要来邀月阁用膳,特意遣奴婢前来向您告知,另外,您若有什么想吃的,可以一并吩咐膳房去做。”
拂清听完笑道,“那正好,我肚子也饿了,烦劳你去膳房走一趟吧,我想吃喜鹊登梅,花开富贵,蝴蝶虾卷,杏仁豆腐,珍珠翡翠圆子,八宝合欢汤。”
没料到她会一口气报出这么多菜名,还对仗似的颇为工整,丫鬟一愣,颇有些意外的样子。
她却笑了笑,问道,“记住了吗?”
将她的笑容看在眼里,丫鬟这才回了神,忙应道,“是,奴婢都记住了。”又笑了笑,道,“侧妃还真是好胃口呢。”
她嗯了一声,“出阁是件辛苦的事,当然得好好补补,你既记住了,就快去吧,眼看天都要黑了,可别耽误王爷用晚膳才是啊。”
那丫鬟嘴上没讨到什么便宜,只得又应了声是,神色略为复杂的退出了房门。
而待来人走远,她立刻问小翠,“去打听一下,她叫什么名字?”
没料到小翠却立即答说,“她叫佩湘,是王府里的管事姑姑,您方才午睡的时候,她来过好几趟了。”
咦,倒果真是个管事的。
拂清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冬日天短,日头很快落下,不过酉正时分,天已经黑了透底。
拂清虽不情愿,但耐不住小翠在耳边唠叨,只好重新换了身衣裳,又上了个淡妆,待一切收拾完毕,便听门外一声响亮的通传,萧钧到了。
她叹了口气,装模作样的去到门外迎接,还勉强施了个礼,领着众人唤道,“恭迎殿下。”
萧钧本以为她还会同中午一样,此时见她如此,倒微微有些意外,笑了笑,温声道,“平身吧,不必多礼。”
外间有一张暖榻,萧钧迈进房中,径直坐了上去,却颇有些气定神闲的意味,然其他人规规矩矩的站着,大气都不敢喘。
拂清却打量他一眼,忽然问道,“王爷怎么换衣裳了?您中午那身挺好看啊。”
萧钧一愣,垂目瞧了瞧自己身上绛紫色的圆领袍,迟疑道,“是吗……”
他向来晓得她人前人后不一样,因此一时不知,她究竟真的是在说自己的衣裳,还是有别的用意。
她却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点头道,“是啊,您肤白,穿深红色更好看。”
萧钧哦了一声,目中却满是怀疑的看着她。
她到底想干吗?
恰在此时,只听一旁有人插话道,“侧妃有所不知,王爷穿衣是需依礼制的,什么时辰,做什么事,穿什么衣裳,都需按照规矩来,不可因喜好随意乱穿,譬如你方才说的,王爷中午时身上那件暗红色的,乃是喜服,只在迎您入门,招待宾客时穿,现在吉时已过,自然该穿常服才是。”
拂清挪眼看去,见说话的正是方才来唤过她的佩湘。
这女子慢条斯理的把话说完,复又垂首而立,面上笑容适度,好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
她暗暗将眼珠一转,故意问道,“这位姑娘叫什么名字?规矩知道的很多嘛。”
佩湘便又答道,“回禀侧妃,奴婢名叫佩湘,从前在凤仪宫当差,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从前王府中没有女主子,皇后娘娘便命奴婢前来,照顾殿下起居。”
态度看似恭谦,但语声中的骄傲之意,却是掩藏不住的。
拂清哦了一声,又瞥了萧钧一眼,笑道,“怪道看起来与旁人不同,原来是宫里出来的,想你整日在府中操心服侍王爷,也是辛苦了。”
佩湘赶忙谦瑾道,“侧妃客气,这些都是奴婢该做的。”
拂清顿了顿,又道,“我才来王府,诸多规矩不熟,往后还需你多多提点才是,免得一不小心犯了忌讳,惹人笑话。”
萧钧一时无语,只默默看着她。
却听那佩湘赶忙应道,“侧妃言重,奴婢愧不敢当,今后一定尽力辅佐娘娘。”
她笑了笑,说了声好,目光又瞥到身旁萧钧的面上,暗含某种意味。
萧钧一怔,本能的警惕起来。
而后,却咳了咳,道,“本王近身都是宦官伺候,从没有叫她服侍过。”
作者有话要说: 某王:论求生意识,我排第二,没人敢当第一。
某作者: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