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
白若林离开之后, 偌大的房间便寂静了下来。
苦寒的细雨与微风, 在雕花窗外朦朦胧胧地沙沙作响。
龚宁紫在桌前坐了良久,寂然不语, 在他脚下那数十两银子才能买的一块的云琅玉砖之下其实埋了地龙, 房间里本应该温暖如春,然而这一刻,萦绕在龚宁紫周围的气息, 却渗着森然的凉意。
“呵。”
半晌过去,他忽然冷冷地笑了一声。
【随云, 追月,听风三部之中,已有人被派往玉峰处理长生不老药之事。】
先前白若林为了表衷心而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被他按在心底来回琢磨了许久——先前白若林其实并未看错, 皇上抽调三暗部中人追寻不老药的事情,确实从未知会过暗部之首的龚宁紫。
不……不仅仅如此。
龚宁紫轻轻咳了一声, 然后将手掌放在自己眼前,凝视着掌心中的那一小块污血, 他细长上挑的凤眼中浮起了锐利的寒意。
若仅仅只是不知会他而擅自抽调随云追月听风三部, 哪怕只是最细微的动静,也应该会有人让他知晓, 而如今那群被龚宁紫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狗崽子都已经快要到玉峰山下了,龚宁紫依然不知此事——只能说明在了他与暗部之间, 已有人开始做起了手脚。
龚宁紫的眼底掠过寒芒, 伸出手指在坚硬冰凉的桌面上轻敲了三下——
“嗤……”
一声极为轻微的衣裾摆动的声音立刻响起。
龚宁紫眼角余光一瞥, 已见到一黑衣影卫伫立于自己身侧。
“去查查皇上抽调的那些人现在是谁管着……”说完这句话,他的语气一顿,破天荒地展露出了些许犹疑的神色。
“然后,去查查白若林找到的尸首……还有南疆那里悬赏买尸的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影卫悄无声息地从龚宁紫身侧消失。
可是只有龚宁紫自己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跳依然没有恢复平静……
若是……若是林茂的尸体并非是真的,那么他……
龚宁紫猛地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再继续想下去。
毕竟,那个想法实在是太过天马行空,便是最幼稚的黄口小儿也应当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可是龚宁紫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按捺心中那一丝绝望的妄想。
万一,哪怕只是万一……
万一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那长生不老药呢?
只要没有亲眼看到林茂的尸体,龚宁紫心中便总是有个声音喋喋不休地在跟他说,或许,或许他的小猫儿依然还停留在这世上的某处……
龚宁紫忽然起身转到床前,安转机关,从床头的暗格中小心翼翼地摸出一根用丝绢细细包好的长条形物。等他将那些丝绢层层叠叠展开,落在他掌心中的,竟是一根毫不起眼的铁钗。
若是林茂在这里,便能清清楚楚地看出来,龚宁紫手中的这一支铁钗,与他手中的那一支全然一样,只不过林茂的铁钗黑黝黝的已满是锈迹,可龚宁紫珍藏的这支铁钗却是通体银白雪亮,宛若银铸,显然是常年被人放在手中摩挲擦拭。
而且细细看去,与林茂那一支铁钗不一样的还有钗上的铭文——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龚宁紫指尖沿着铁钗上的凹凸痕迹描摹了一遍,口中哽咽着念道。
“猫儿,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这一次无论你是死是活,到如今,我也再不会放你离我而去了……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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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城来福当铺——
“你是说,如今龚宁紫已无法插手凌空寺的事情了?”
林茂听着叶年向他禀告的那些事情,身形微微一晃,失口问道。
那叶年在他面前躬身作揖,看上去都快要将自己的整颗脑袋都埋在领口中去。
“求公子赎罪……其实此事说来十分复杂,也不能说是龚大人无法插手……只是……只是……”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
林茂一听到这叶年支支吾吾的搭话,便觉得心中腾起一股无名火气,冷言道。
“我只知道,当年那人曾经许诺过我,铁钗令一出,我之所求莫有不得。如今我既然已经拿了铁钗令出来,持正府就应该叫那伽若和尚出来救人!”
话音落下,来福当铺之类忽而转起一阵劲风。
“公子所言甚是——”
一个极为稚嫩的清脆童音骤然响起。
紧接着,林茂便看见叶年那张脸像是被拍入了面粉团中一般,骤然变得全无血色,整个人“噗通”一声,便直直地跪在了地上。
“见过令主!”
他磕头惨叫道。
伴随着他的磕头之声,林茂猛然抬头,才发现之前还空空如也的当铺高台之上,竟然像是凭空出现了一个人影——那是一个看似不过六七岁的女童,长发披肩,面色极白,身穿一件血红的锦袍,而袍子上用极精美的刺绣手法绣上了鱼和龙两物。
不过与平日里见到的鱼化龙纹不同,女童身上的鲤鱼与蛟龙都容貌狰狞,互相纠缠,那怪鱼口中生齿,正狠狠地撕咬着蛟龙,而那蛟龙血盆大口怒张,细长的身体正死死缠绕着着怪鱼,似乎要将其活生生地绞死。
这样一身红袍,衬得那唇红齿白的女童倒像是个妖魔一般,让人忍不住背后一凉。
“你是……”
要说林茂心中未曾吃惊自然是假,不过好在他当年在忘忧谷中生活多年,从师父到其余几个师兄弟都并非寻常人物,以至于他如今见了这诡异莫测的女童,也只是心中一惊,表面上却多多少还是保持了平静。
“妾身乃持正府下鱼龙令令主十七娘。”
那女童轻轻跳下高台,在那林茂面前做了一个揖。
“公子挟铁钗令前来,十七娘却未曾前来迎接,实在是妾身的不是。”
她轻轻笑道。
林茂却并未接口。
他虽说多年来在武林中落得个天资平庸,不堪大用的评语,这么多年的历练下来,看人却已经有了一些眼光。
那叶年是天性无能懦弱不说,这十七娘在林茂面前姿态放得似乎是很低,可是眼底眉间,对林茂却未曾有半点敬意。
再看那叶年与十七娘两人之间明明为上下级的关系,可是叶年一看到鱼龙令主十七娘前来,竟然是惊惧交加,心中十分害怕的模样,其中显然也有隐情。
林茂这点,倒是未曾猜错。
这位来历莫测的十七娘是在日前才接替了叶年多年来侍奉的前鱼龙令主,掌控整个鱼龙令的——因为之前那位令主,被人不知道用什么功夫,直接抽去了全身血液,死在了自己的家中。
而让叶年这等老人全然不曾预料到的是,接替令主的这位十七娘,竟然不是龚宁紫指派,而是皇城中发旨任命的。
这道任命自然是无法服众,结果结果十七娘生得一幅幼童模样,心肠却堪比蛇蝎,既有人不服,便示持正府密则不顾,将那些不服她之人抽筋剥骨当当众凌虐而死……偏偏恰逢那段时日龚宁紫吐血重病无法处理府中事物,这件事情最后竟然就不了了之,而整个鱼龙令中,也被十七娘杀得只剩下些叶年这样的贪生怕死,平庸怯懦的人物了。
当然,这持正府权力斗争的种种,如今的林茂是全然不知,不过这也没有妨碍他瞬间对这位十七娘起了提防之意。
然而十七娘待林茂的态度,却又很有点微妙。
她接过那只铁钗令,在手中把玩了一番,最开始倒还是有些随便,不过好在摸到了铁钗令上莲花里的龚宁紫的印记,她身上的气息倒是紧绷了一些,面上神色有些莫测。
“唔,先前妾身在一旁听闻公子是想要见凌空寺的伽若师父?”
她将铁钗令还给了林茂……大概是因为总算要顾及到龚宁紫,这一下态度倒是端正了许多。
林茂见她便觉得心中隐隐生厌,也不想同她多说半句,只点了点头,道了一声“是的”。
十七娘眉头微微挑起,做出了个有些为难的表情来。
“说句实在话,伽若师父乃是凌空寺的罪僧,此番下山便是为了磨去身上背负着的前世冤孽血债。他身上有冤孽杀戮的杀戮之气,碰之则伤人。便是我们持正府的人,只敢用那铁索缚在他身上,平日里也不敢多靠近他半分,不然须臾便会以后性命之忧。所以若非是有特殊情况,寻常人等闲是不能靠近伽若师父的——这也是为了其他人的性命才回这样百般提防。”十七娘慢慢说道,在提起伽若时,脸上却是隐隐有一丝忌惮之意飞快地掠过,显然这之前的几句话,并非是她杜撰。
林茂已经忍不住了大皱眉头,他冷冷地看着十七娘以孩童的面目做出那半老徐娘的风情之态,本以为接下来此人便会如同叶年一样,婉言拒绝他要去见伽若的要求,却没有想到十七娘忽而话锋一转,又开口道:“不过,公子竟然手持铁钗令,便是再艰难的事情,持正府也自当为公子办到……公子想去见伽若师父,十七娘不管怎么,也得带公子去才是。不过……”十七娘忽然福了福身,声音转低,森然道,“也请公子饶恕十七娘人小力微,伽若师父身上的冤孽邪气变化莫测,杀人于无形,实在非十七娘所能敌。若是公子实在想与伽若师父见面,这见面时的安危,十七娘却不敢担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