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 常小青终于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林茂。
他本以为自己会得到一个巴掌或者是一声怒叱, 还有来自于自己师父的厌恶目光。
他强忍着心悸静静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疾风暴雨,目光却始终落在林茂的嘴唇上。
被他强行亲吻过的那两片嘴唇显得微微有些红肿,柔软的唇瓣上泛着水润的光泽——即便只是这样看着, 常小青的唇齿间便再一次泛起那种甘美的滋味。
但他怀着那颗仿佛在沸油上煎过的一颗心忐忑地等待了许久,却什么都没有等到。
林茂安静地立在常小青的面前, 无悲无喜,没有任何动静。
常小青咬紧牙关, 慢慢地抬眼望向林茂, 对上的却是林茂一片平静的面容。
林茂的眼瞳深邃如井,在最深处似乎隐隐有些许情绪微微荡漾,但很快就杳然无踪。
与常小青四目相对, 沉默不语了片刻, 林茂叹了一声气,用袖子擦去唇上水痕, 然后轻声道:“真的太晚了, 你该去睡了。”
明明胸口依稀还残留着那个亲吻带来的炙热,常小青却在这一声异常平静的吩咐下,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寸一寸变得冰冷和僵硬。
“师父,没有别的想说的吗?“
常小青不知道自己是废了多大勇气,才从喉咙里挤出这样一句苦涩而沙哑的询问。
“你如今也应该了解了一桩心事, ”林茂在自己嘴上轻轻一抚,然后道,“也该知道, 也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常小青听到这句话,整个人如坠冰窟。
“师父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明明知道会伤心,他还是忍不住追问道。
“你只是一时糊涂罢了。”
林茂平和的说道,不带一丝烟火气。
他显得是那样的遥远和冰冷,仿佛一个已经不属于人间的仙人,而非他常小青亲自呵护守候了那么多年的病弱师父。
“你明明知道,这根本就不是一时糊涂。师父,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你知道我倾慕于你,早在许多年前便已经将此生此心都倾注在你身上!”
“你竟然倾慕于你自己的师父,这不是糊涂还是什么?”
林茂淡淡地说道,平静的声音里染上了一丝痛楚。
“这不是糊涂!这是情之所至,无法自拔!我也知道,我对师父的这番情愫有悖于天理人伦,我也不愿让师父为难。但是……在拒绝我之前,师父可不可以不要再把我当成一个懵懂无知的晚辈,不要再把我当成给你的徒弟,只把我当成一个男人,一个倾心于你,刻骨铭心的男人!”
常小青觉得自己说出的一字一句,都仿佛是从心口中最痛楚的伤口中挖出来的,每一个音节上都渗透着他的神魂与情丝。
或许也是因为感受到了这股灼热的情意,林茂的身形微微颤抖了起来。
那张冷若冰霜,毫无波动的面容上,终于漾出了一抹淡淡的无措与茫然。
“可是,你明明就是我的徒弟……”
林茂躲避着常小青的目光,声音沙哑地说道。
“对不起,小青,我做不到……我实在没有办法……”
“还是因为常青,对吗?”
常小青倏然冷静了下来,冰冷彻骨地问道。
林茂沉默了很久,半晌之后才带着迷惘的神色轻轻开口道:“也许确实是这样吧,我已经……没有办法再爱上任何人了。”
林茂在自己的胸口轻轻一抚。
“这块地方,已经空了。”
他忽然抬头看向常小青,带着一丝决然:“不是你的错,小青,更无关天理人伦——若在乎那一些的话,我在几十年前便不会与师兄在一起。我只是没有办法再有任何情爱之心了。”
“因为常青已经死掉了。”常小青沙哑地接过了林茂的话头,“活着的人永远都没办法赢过死掉的人。”
在同一天之内听到几乎相同的两句话,林茂身形一震,到底没有再发出任何反驳之声。
常小青惨笑一声,轻轻道:“好吧,我懂了。”
“小青?”
林茂见他如今模样,不知为何心中一滞,一种不妙的预感腾然涌上胸口。
但不等他想明白这股沉甸甸的心情究竟是从何而来,常小青忽然上前一步,重重地在林茂嘴唇上又吻了一下。
“唔?!”
林茂发出了一声猝不及防的闷哼。
与之前那个充斥着少年情愫柔情蜜意的亲吻比起来,常小青这一次的亲吻堪称粗暴。
没有一丝爱抚或者怜惜,只有几乎快要膨胀爆炸开来的愤怒与痛苦。
林茂的舌尖被他吮得生疼,随后更是感觉舌上一疼,竟是被常小青在舌尖处重重地咬上了一口。
舌尖毕竟不比别处,伤口处顿时鲜血直涌,那疼痛更是仿佛牵扯到了心底,叫人冷汗直冒。可常小青却不依不饶,丝毫没有放过林茂的意思,他疯狂地舔舐着林茂唇间鲜血与唾液,宛若已经失去了理智的野兽。
“小青,你冷静一点!”
好不容易等到常小青对自己的禁锢稍松,林茂终于忍无可忍地将对方一把推开。
常小青脸色苍白地看了林茂一眼,嘴唇上还噙着一滴来不及吞咽下去的血珠。
满嘴鲜红的他脸色苍白,目光炯炯宛若有暗火微冉,骤然看上去整个人身上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森然鬼气。
“我很冷静。”
常小青深深地看着林茂。
“师父,夜深了,我去睡了。”
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补上一句,那一声“师父”咬字极重,恍惚间几乎透出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林茂还没有来得及想清楚常小青这番忽如其来的发疯究竟是怎么回事,常小青便已经先行一步踏出门外,他的背影看上去竟然是那样寂寥料峭,仿佛一柄已经失了剑鞘的绝世名剑——永远只能在世上厮杀直到刃钝身断,却再也找不休憩的地方。
“……”
林茂嘴唇微微翕动,但犹豫到最后,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刚才发生的事情已经足够令人心惊胆战,神魂俱震——在常小青看来,林茂看上去那般冷静自若,但只有林茂自己才知道,那一刻他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这一生受那非人的美貌所累,不知被多少男男女女许下白首之约。
然而到头来,这些桃花情缘于他而言非但是好事,反而惹出无数祸端。
好不容易等到他毁容年老,本以为此生再无这等烦心之事,却没想到他竟然返老还童……更没想到,会被自己一手带大的常小青强行袭吻,诉之真情。
【呵,难道是真的没想到吗?】
偏偏林茂心底,却还有另外一个声音冷冷嘲讽道。
林茂的身形顿时僵住。
是啊,难道这么多年以来,他真的就是那么迟钝,没有察觉到丝毫不对吗?
若真是那样,为何他可以坦然地拒绝乔暮云和伽若的常守之约,但偏偏在对待常小青时候,却是全然的茫然与无措。
林茂用双手死死环住自己的肩膀,整个人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常小青……确实与常青太相似了。
而且,他也确实太温柔,太体贴了。
早在自己还没有返老还童,还困在衰老体弱的身体之中时,用那浑浊年迈的眼睛注视着常小青时,究竟在想什么呢……
林茂发现自己竟然有点想不起来了。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是在无意识之中给了那个孩子某种暗示,才让对方这样没有一点防备地落入了那没有任何希望与前途的孽情之中。
“没关系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林茂才慢慢地冷静下来,他轻声地对自己说道。
无论他与常小青之间是否有过一段若有若无的暧昧,又或者常小青对他是否真的情深难抑……
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林茂从床头暗格中取出那盏从乔暮云处得来的灭魔灯,在那冰冷而精致的花纹上轻轻一抚。
恐怕就连乔家人自己都不知道吧,这盏灭魔灯的作用,并不仅仅只是喷出炙热的灯焰而已——若只是这样的话,林茂又怎么可能就这样草率地将它定为与千机老人相斗的杀手锏。
要知道,那可是千机老人——龚宁紫败于他的手下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要知道几百年前,就连持正府的罪僧云海生想要与其相斗,都暗吃了一亏,到了最后也只是伤了那千机老人,勉强带着当年的林生仓皇逃走而已。
而养精蓄锐了两百年之久的千机老人,相比之下只会比当年尚且是凡人时更加难缠才对。
林茂垂眸凝视着手中纤细灵巧,宛若闺阁女儿把玩之物的灭魔灯,眼神渐渐地暗了下去。
他借着烛光,目光在灯盏上那些繁复的花纹上细细探寻,果然没过多久,就找到了模糊记忆中乔洛河告诉他的那一处机关。
那是一朵雕得十分精细的无名之花,花朵中嵌着一颗细小的明珠。
年深月久,原本应该十分璀璨温润的明珠已经变得微黄暗淡,在鎏金和琉璃的七彩宝光之下愈发显得毫不起眼。
然而若是用指尖轻触,便能感觉到这明珠与其他浮雕和装饰的不同。
这颗明珠是可以动的,用指甲将明珠抵开,泛着淡淡青色的黄铜机关抠倏然弹了出来。
林茂将手指卡入那一处机关,却再没有动作。
很奇怪,明明已经过了那么久,但是当这一盏灭魔灯落在他手上时,多年前乔暮云神色郑重地跟他说的那一席话竟然变得那么清晰,仿佛现在就回荡在他耳边一样。
【“这盏灭魔灯有一处机关,从这盏灯制成之日开始便没有人触动过……”】
【“因为那机关有且只能用一次——唯一的一次。一旦触动,便是灯毁人灭,从此之后,天下便再无灭魔灯这一物。”】
一定要说的话,这一枚色泽暗淡的珍珠下隐藏的,便是乔家一族最后的“杀手锏”。
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旁人想要仿照灭魔灯都以失败而告终,其实并非是当初制灯那人技艺已经高超到无从模仿。真正的原因在于,这灭魔灯灯中所储之物乃是独一无二唯一的一份。
那是天外流火坠下之后,蕴含在流火残石之间的一块无名石心。
那块石心仅有拇指大小,一旦与水滴相遇便会骤然喷出灼魂蚀骨的滔天白焰。
所以那灭魔灯内的机关其实相当简单,不过是将水滴与天外流火的石心相互隔开,驱动时也不过是滴入一滴清水与那石心相融,而后喷火。
【“但其实能够激出石心白焰的,并非仅仅只有清水……还有血液。”】
林茂仿佛记得,当初说起灭魔灯其中关窍时,乔洛河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其实灭魔灯原本是有一对的,但如今流传下来的,不过其中一只而已。另外一只,却是不见踪影,你可知为何?”】
另外那只灭魔灯,在几百年前与另外一人争斗时,被人打破了灯盏,石心因此滚落在地,恰好落入了乔家人的血泊之中。
不过一瞬间的功夫,当时敌人与乔家人所在的那处老宅瞬起了滔天烈焰,据说当时在场所有血染之物,尽数被那白焰所燃,最后连灰烬都没有留下来。
而剩下那只灭魔灯,恰好便流传到了乔洛河手中。
当时乃是林茂师父逍遥子势大之时,江湖百派竟无一人能够从逍遥子手中求得生路,就连忘忧谷中自己人,也常常难逃逍遥子毒手。
无奈之下,林茂只得为了常青去向乔洛河借那灭魔灯保命,而不知道出于什么缘由,乔洛河在知道灭魔灯是常青为了对抗逍遥子而所借,竟然在灯内又加了一处机关。
储存在灯盏之中的不仅仅是清水,还可以是鲜血……
然而乔洛河之后也曾告诫林茂,一旦扣下那释出鲜血的机关,整盏灭魔灯便会立时破裂,那愈发炽烈恐怖的火光将不分敌我,直接将方圆一丈之内所有事物尽数烧灼殆尽。
而这也就是说……
【“这是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做法。”】
林茂毫不犹豫地用匕首刺破了自己的指尖,殷红的鲜血涌入了乔洛河之前所加上去的那一处机关之中。
明日……
明日之后,这世上恐怕再无林茂此人。
林茂心知恐怕其他人将会为他伤心好一段时间,但无论是乔暮云还是常小青,甚至是伽若,他们也都还年轻,他们总会在江湖上继续闯荡,直到遇到更好的人。
林茂这般想道,心中又是安慰又有一点淡淡的酸楚。
作为林生,作为江映雪,作为林茂……他这个似人非人的家伙已经活了足够久了,久到他甚至有点害怕这样的人生。
林茂一直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人,其实死而复生带给他的从来都不是欢愉而是恐惧。要知道,躺在床榻纸上,在自己徒弟的注视下安稳的撒手人寰,本应是他林茂最好的结局。
若是作为空华,他将永生不死的话,那还不如为了自己的友人,终结这漫长的一生……
灭魔灯内灌满了林茂的鲜血。
一块无色透明的水晶石被灯内的血液染成了鲜红。林茂面无表情地灭魔灯收入了怀内,静静地平躺在床上,直到天明。
……
“滴答……”
而就在距离林茂房间不远处的某处阴暗的小巷内,有人的鲜血正在无声无息地滴落。
这里看上去显得肮脏和混乱,厚厚的青苔和灰尘几乎掩去了青砖道路上原本的颜色。
几乎很少有人能够想到,这条小巷会是前往持正府某处暗门的必经之路。
大概也就是因为这样,那正捂着伤口,喘息着任由粘稠腥臭的黑血从自己胳膊上缓缓涌出的人,也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样一条本应稳妥的路径上遭到意想不到的拦截。
“是你——”
过了良久,他才艰难地用肩膀抵着小巷那陈旧的墙面,慢慢地直起了身子。
这依然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异常幽暗的夜色之中,却仿佛有无数柔软的新生树叶在簌簌而动。
“你们这样做,会让他感到很伤心。”
平静,淡漠,甚至称得上是冷酷的声音在黑暗的巷陌之中缥缈地响起。
“我们要做什么,跟你这样的怪物又有什么关系。”
有人在那受伤滴血之人旁边冷冷地开口反驳道。
“你们要做的事情和他有关系,自然就与我有关系,”来人继续说道……
“空花空华,相伴相生。我是空华,他是空华,所以我绝不会允许你们继续这样打扰他的行动。”
细长而灵敏的藤蔓在狭窄的小巷之中逐渐伸展开来,与地面上不断涌动的蛇群缠绕在了一起。
“唰——”
有人敲亮了火石,点燃了手头光线暗淡的油灯。
在昏黄的光线之下,小巷中的情形清楚地展现在三人面前。
小巷的一头,是面无表情,身上布满藤蔓和鲜嫩绿叶的僧人伽若,而与他对峙的另外两人,则是脸色苍白,半人半蛇的姚仙仙与神情凝重,眼神冷酷的年迈老人常青。
毫无顾忌点燃了油灯的人,恰恰便是场中看上去最为孱弱的常青。
早在三人之前照面的第一时间,常青的胳膊便已被伽若的藤蔓洞穿——现在那半截藤蔓还耷拉在常青的脚边,沾染上那腥臭血液的枝叶早已蜷缩在了一起,变成了枯黄的一小团。
“你这怪物,说得倒好像知道我们要干什么一样?“
常青仿佛一点都没意识到此时气氛的险恶,说话时语气依旧那般温和平静。
伽若的眼睛直勾勾地对着他们两人。
“你们想要阻止林茂进宫。”
他说。
常青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难道你不想?你其实也应该知道,他此番进宫乃是凶多吉少,凶险异常。只要对他还有一丝关爱之心,便应该好生劝慰他不要进宫才对。”
其实常青与姚仙仙之所以会这个时候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原因异常简单——
为了潜入持正府,然后偷偷将林茂劫走送出京城。
他们两人的计划理应万无一失无人知晓,但不知道为何,竟然会被伽若这个怪物直接在半路截住。
伽若摇了摇头,道:“你们这样做不对。”
姚仙仙的蛇尾轻轻拍了拍地面。
他比之前林茂记忆中的模样要显得憔悴许多,这时候更是因为在冬天里驱动蛇群而稍显疲惫,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你们这些人可以做到不顾及林哥哥的死活,我们却做不到。要对付宫中那老妖怪明明谁都可以动手,你们凭什么偏偏要让林哥哥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亲自出马?!你若是真的关切林哥哥,这时候便应该让出道路,让我们赶紧将他接出来送出城去才对。”
伴随着他的话语声,地上的蛇潮渐渐变得更加躁动不安。
伽若的眼瞳暗了下去。
“这是他自己选好的命运,一切都早已预定,无论是你们,是我,还是他自己,都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有那么一刻,伽若看上去仿佛已经彻底地脱离了“人类”的范畴,那光洁苍白的面容之上,腾起了缥缈的疏离与冷请之感。
“唔,一切都已经预定?包括你马上就要失去人类的神智,变成一棵无知无觉的花树这件事?”
常青用手捂着嘴,轻轻咳嗽了几声,然后轻描淡写地说道。
也就是在这一瞬,伽若的身形微微一僵。
常小青一看他如此表现,心中更是确定。
“之前我便已经发觉了,随着气温的转暖,你已经越来越没办法控制自己身上蔓生而出的藤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