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承霖定定地看着那母子三人渐渐走远,良久, 缓缓转过身就着方才魏承钊所站方向望去。
远处除了茫茫白雾, 哪有什么人影?更没有出现那所谓‘二伯父来接二伯母了’的一幕。
他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感觉。
“铭哥儿, 你方才有看到祖母么?”迟疑半晌,他还是忍不住低低地问身后的儿子。
都说小孩子眼睛最干净,母亲生前对铭哥儿这个孙儿也颇为疼爱,说不定……
七岁的铭哥儿眨巴眨巴眼睛:“祖母?”
见他如此,魏承霖眸中闪过一丝失望,低低地道了句‘没什么,回去吧’。
直到一切归于平静,高壮的树后才慢慢地走出一个有几分佝偻的身影,那人踉踉跄跄地来到那座新坟前,‘扑通’的一声跪了下去,老泪纵横。
“妹妹……”
去而复返的魏承霖眸中闪着泪光, 远远望着哭倒坟前的靖安伯,喉咙几度哽咽。
表妹沈慧然的自尽,让英国公府与靖安伯府彻底决裂,数年来再不曾往来, 而他逢年过节送到靖安伯府的礼物,无一例外被退了回来。
直到如今, 望着痛不欲生的靖安伯,他才明白,纵是有着隔阂与疏离,也无法阻断血脉上的亲情。
“大舅舅……”他终于忍不住上前。
靖安伯哭声顿止, 陡然起身朝他啐了一口,咬牙切齿地骂了句:“畜生!!”
骂声过后,他惨然一笑,一把推开他,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徐徐清风吹来,卷动着坟前的灰烬,越飘越远……
***
生母离世,魏承霖守制,三个月后,天子下旨夺情起复,魏承霖重回朝堂,朝野上下再一次感受到今上对英国公的看重。
“铭哥儿昨日将先生教的文章全部解了一遍,娴姐儿调皮,偏拿些他不曾学过的文章来考他……”周莞宁一边替他整理着身上的衣袍,一边将双生儿女的趣事细细道来。
魏承霖只‘嗯’了一声,再无他话。
周莞宁手上的动作不知不觉便停了下来,脸上带着一丝苦涩。
自从婆母过世之后,她便敏感地发现夫君的态度有了变化,以往他虽然人前是那副冷漠少言的模样,可在她和孩子面前,却是最温和耐心不过的。
可如今,不论人前还是人后,他都已经变得寡言少语,有时候还会怔怔地坐着出神,甚至在数不清几个夜里,他从梦中惊醒时,眼中隐隐闪现着水光。
“你是不是怪我了?若不是我,当年你也不会将母亲送到家庙里。”终于,她忍不住低声问。
魏承霖的脚步微顿,片刻,苦涩地道:“为什么要怪你?作出决定的是我,执行的也是我,便是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
周莞宁紧咬着唇瓣,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久久说不出话来。
魏承霖脚步越来越快,到后来几乎快要小跑起来,像是一副想要逃离的急切模样,直到执墨迎面匆匆而来,脸色难看地回禀:“国公爷,周二公子出事了!”
他一下子便止了步,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个周二公子指的正是他的舅兄,如今的户部尚书周懋次子、妻子的二哥周卓。
“他出什么事了?”他垂着眼帘,脸上瞧不出半分表情,沉声问。
“意外从山坡上滚了下来,脑袋撞上坡下石头,当场昏迷,至今仍未清醒,生死未卜!”
“什么?!我二哥怎么了?怎会这样?!”发现夫君漏了腰间玉佩的周莞宁追了出来,恰好听到此话,脸色顿时大变,急得直问。
执墨又将刚得来的消息向她禀报。
周莞宁身子一晃,险些站立不稳,还是魏承霖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
“救救我二哥,你快找人去救救我二哥……”周莞宁一把抓住他的手,哀求道。
魏承霖沉默。
见他不作声,周莞宁急了,带着哭音道:“你救救他,快救救他,只有你才能救他了……”
魏承霖任由她扯着自己的袖子,良久,才平静地道:“阿莞,你忘了当年我答应过母亲什么了么?”
周莞宁哭声顿止,泪眼朦胧地睇着他:“可是、可是当年你也说过,那、那不过是意外,并、并非二哥……”
“我也说过,我不追究,可此后他的生生死死,好歹与否,与我再不相干!”
“外头风大,你身子又弱,回去吧!”魏承霖一点一点地掰开她抓着自己袖口的手指,淡淡地道。
周莞宁眼睁睁地看着他推开自己,带着执墨大步离开,眼中尽是不敢相信。
成婚至此,他还是头一回抛下自己转身离开。
“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地怎会突然发生意外从山坡上滚了下来,还那般巧合地撞到了头?”回到书房,魏承霖皱眉问。
“这意外二字,不过是当地官府搪塞之话,依属下推断,周二公子应该是被人刻意推下去的。”执墨坦言。
刻意推下去……魏承霖眉头皱得更紧。
“周卓在流放期间可曾得罪过什么人?”
“据属下所知是没有的。”顿一顿,执墨又道,“况且,他的身边还有不少周大人暗中派去保护他之人,寻常人等哪敢得罪他。”
“能从岳父大人派去之人眼皮底下弄出这么一出,此人隐藏之深可见一斑。”魏承霖思忖。
“或者也能说明,此人对周二公子恨之入骨,竟连那些暗中保护之人也成功地蒙混过去,此份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耐性,非常人所有。”执墨说出他的看法。
魏承霖颔首。
所以,周卓得罪了什么人?又是什么人不惜一切代价欲置他于死地?
“国公爷,那咱们需不需要派人查个究竟?”也不知过了多久,执墨终于小心翼翼地问了出来。
周二公子毕竟是夫人的嫡亲兄长,夫人必不可能会见死不救,而国公爷向来宠爱妻子,能推得了一回,难不成以后的每一回也能推得掉么?
从来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还是一个对美人情有独钟的英雄。
“不必了!与咱们不相干!”魏承霖平静地回答。
见他坚持,执墨也不再多话,凭心而论,他也不希望国公爷再多事。不管当中原因如何,不管多么的阴差阳错,四姑娘当年确确实实是死在了周二公子手上,这一点,没有任何人可以否认。
况且,千里之外的消息传回京城,也不知在路上要耽搁几个月,便是想要追查,一来一回间,只怕人还没有到,对方便已经逃之夭夭,寻无可寻了。
也不知周懋使了什么手段,竟求得了元佑帝的默许,将流放千里的周卓带了回京,只可惜大夫来了一批又一批,始终无法让重伤昏迷的周卓醒过来。
而正是这个时候,元佑帝突然提拔内阁王次辅一系,王次辅势力大增,隐隐有压下周首辅之势。周首辅为此焦头烂额,更祸不单行的是,宫里突然爆出周皇后谋害皇家子嗣,致使后宫嫔妃多年无所出,元佑帝龙颜大怒,下旨彻查,竟然真的从周皇后宫中搜出不少阴私之物。
周皇后自然大声喊冤,可元佑帝根本不愿听她多言,直接夺了她的凤印,将其软禁宫中。
一时间,曾经风光为限,门前日日车马如龙的周府,顿时成了朝臣们唯恐避之不及的对象。
朝堂上周首辅举步维艰,后宫中周皇后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饶得向来不理事的周莞宁,也开始日夜不安。
魏承霖隐隐有种猜测,只是心里并不确定。
娘家出了事,周莞宁如何心安,趁着这日休沐,魏承霖便带着她回了周府。
看着病床上面无血色瘦得如同皮包骨一般的周卓,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当年亲妹妹魏盈芷倒在血泊中,母亲搂着妹妹遗体悲痛欲绝那一幕又再度在他脑海中浮现,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不敢再想。
盈儿之死,成了母亲心中一道过不去的坎,对周家、对周卓的恨也渐渐地转移到她的儿媳妇身上。当年他硬是顶着母亲的压力饶了周卓一命,可如今,他仍是逃不过因果循环,生不如死地躺在这里。
“你老实回答我,卓儿之事是否与你有关?”翁婿二人坐在书房里,周懋沉着脸,眸光锐利,不放过他脸上每一分表情,突然开口问。
并非他多疑,着实是能有此本事却又对次子怀有恨意之人,唯眼前他的女婿。
魏承霖坦然回答:“与我无关!”
他问心无愧,自然不俱任何人。
周懋盯着他良久,终于,叹了口气:“太医诊断过后,明言卓儿此生醒过来的希望渺茫……”
说到此处,他整个人像是瞬间苍老了几岁。
“或许,这真是报应,当年他意外害了你妹妹一命,如今他便遭受同样的意外,虽生,犹死。”
当年一事,几乎造成魏周两家决裂,女儿更因此险些被婆母代子休弃,所幸女婿一心维护,可尽管如此,婆媳关系却也降到冰点,再难挽回。
听他提及早夭的妹妹,魏承霖默言不语。
周懋也知他的心思,定定神转移了话题:“天牢里那名刺客被关了一年有余,他的身份可查明了?”
魏承霖摇摇头:“那人本就是个硬骨头,嘴巴着实太紧,无论怎么问都是一言不发。偏陛下又有旨意,不准用刑,着实有些棘手。”
“那人对皇室有着一种莫名的仇恨,或许可以从此处着手细细查上一查。”周懋想了想,建议道。
“已经着人去查了,只是一时半刻还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翁婿二人又谈了一会儿公事,自然无可避免地提到了周首辅面临的困境,以及宫中的周皇后遭遇的危机,魏承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懋,见他神色淡淡,仿佛丝毫也不在意,对心里那个猜测又确信了几分。
辞别周懋夫妇回府,见周莞宁眼眶红红,他低低地叹了口气,正想说些话劝慰她一番,便听她恳求地道:“我想到庙里替二哥哥求道平安符可以么?”
魏承霖只盼着她能略将心放宽些,如何又会不肯,颔首应下,吩咐车夫调头转了方向。
马车行驶至京郊幽静的小路上,突然,‘嗖’的一阵风声,一支利箭破空射进了车厢,稳稳地扎进了车壁上,吓得险些被射中的周莞宁花容失色,便是魏承霖也被吓出一身冷汗。
“有刺客!!”外头的护卫顿时牢牢地将马车围了起来。
魏承霖一手搂着周莞宁安慰了几句,一手拔下车壁上的利箭,一摸箭头,脸色便又变了。
这是……军中将士所用之箭。
是什么人?是什么人想要对付自己?!
‘嗖’的一下,又是利箭破空之声,魏承霖早有了准备,抱着周莞宁一个侧身避过,那箭再度扎入车壁。
他在周莞宁的惊呼当中‘呼’的一下跳了下车,厉声吩咐侍卫保护夫人,目光如炬环顾四周,打算看看那暗箭到底从何处射来。
‘嗖’的又是一声,从东南方向的树林里射出一箭,魏承霖顺手抽出旁边一名侍卫的长剑,一个凌空,扔下一句‘保护夫人’,便朝着利箭射出的方向飞身而去……
树林里,一道身影闻风而逃。
魏承霖又如何会放过对方,当下运气,又是一个纵跃,眼看着离那人越来越近,陡然朝着对方刺出一剑。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忽地一个打滚,险险避开他的剑势,待他欲再挥剑时,那人却如同灵敏的兔子一般,东窜西钻,不过顷刻间,竟然一下子便将他给撇掉了。
魏承霖大怒,如何肯放弃,朝着他的身影急掠而去,誓要将此人拿下以报今日此番被暗算之仇。
他的身后,是两名闻声急步而来帮忙的护卫。
他追出好一段距离,每每感觉快要抓住对方,却不曾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让对方逃掉,如此几个几合,那人几个跳跃,竟是再瞧不见身影。
“国公爷!”前来相助的护卫此时也赶到了他的身边。
魏承霖寒着脸,有一种被人戏耍了的感觉。
他深深呼吸几下,凭着记忆还想要去追,突然,一阵惨叫声从西北方向传来,他脸色陡然大变,带着那两名护卫循声飞身而去。
“慕容滔?!”当他看清陷阱中那满身血污之人的脸庞时,整个人如遭雷轰。
陷阱里,慕容滔双腿已经变得扭曲,不过瞬间,鲜血便染红了他所躺之处。
“滔儿!!”突然,一个玄色身高影从他身边掠过,他只觉眼前一花,再看时,便见慕容珏蹲在了血人般的慕容滔身边,双目通红,面容因为惊惧愤怒而变得有几分扭曲。
“魏承霖,你欺人太甚!!慕容家与魏家自此誓不两立!!”片刻之后,慕容珏在侍卫的帮助下将慕容滔救了上来,眸中带着滔天的怒火,紧咬着牙关,一字一顿地放下话来。
魏承霖想要解释,可对方根本不听他说,带着慕容滔急匆匆便离开了。
“国公爷……”不放心地追了过来的执墨也瞧见了方才那一幕,忧心仲仲地唤。
魏承霖紧紧抿着唇瓣,片刻,冷笑道:“我魏承霖问心无愧,也不屑他人如何看待于我,慕容滔此人阴险狡诈,更与我有极深的仇恨,他落得这般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可如今,只怕镇北侯府误会了……”
“无妨,自当年我毁了慕容滔一身武艺后,两府便已结了仇恨,今日不管我在场不在场,这盆脏水还是会泼到我身上来。”魏承霖不以为然。
毁了慕容滔一身武艺,便相当于断了他武将生涯,试问一直视他为继承人的镇北侯与慕容珏兄弟俩如何会不恨自己!可那又如何,要怪便怪他们生了一个觊觎人.妻的不肖子。
当年他没有取他狗命,已经是看在镇北侯与慕容珏的面子上了!
“可是今日此事颇为蹊跷,这一切,倒像是想让咱们府与镇北侯府对上一般。”执墨心里总是有些放心不下。
魏承霖眸中幽深,也早就想到了这一层。
今日种种,看来是冲着自己而来的了。
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算计自己?他虽不惧镇北侯府,可也不代表着他会乐意成为替别人出头的枪!
“回去吧,回去再查一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皱着眉道。
马车里的周莞宁焦急地等着他,见他平安归来,整个人才松了口气。
“发生什么事了,可知道方才是什么人?”她关心地问。
“慕容滔断了双腿。”魏承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没有留意她的话,突然便道。
周莞宁没有想到得到的竟是这样的答案,心中一惊,瞪大眼睛:“慕、慕容滔断了双腿?”
魏承霖却没有再说什么,眉头紧锁,想着近日发生之事。
他领旨起复,流放千里的周卓“遭受意外”昏迷不醒生死未卜,慕容滔断腿魏氏慕容氏正式反目成仇。
这一桩桩,分明是人背地设计,可为的是什么呢?难不成仅是为了让魏氏和慕容氏反目成仇么?
当年因为慕容滔掳走阿莞之事,魏氏与慕容氏的关系已降至冰点,如今再来这一遭,总是有些多此一举之意。
他苦思冥想,一时之间倒也找不出合理的答案。
只是不管是他还是慕容珏,都没有想到,在他们离开后,树林某处小山洞中走出一个灰衣男子。
男子望着他们离开的身影,再看看陷阱中留下的慕容滔的血迹,嘴角勾出一丝森然的笑。
他说过,早有一日必教这些人付出血的代价!
一切正如执墨所担忧的那般,镇北侯府慕容氏与英国公府魏氏正式反目。
魏承霖本就深恨慕容滔,连带着对慕容氏也难有好感,他更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对慕容氏的步步进逼均是毫不手软地反击回去,两府不仅在朝堂上还是军营中,均是毫不相让。
***
天牢某处。
男子木然地坐在地上,一丝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格投进来,映在他那张尽管布满灰尘却也不失清俊的脸庞。
牢里不时响着进进出出的脚步声,可他浑然不觉,那木然的表情,仿佛世间上再没有任何事能让他动容。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怎的也没人来提审?”有新来的狱卒不解地问。
“怎没提审,已经审了快一年都没有答案,上头也不让用刑,就这般光耗着。”
“他犯了什么事被抓进来?”
“刺杀诚王。”
“刺杀诚王?诚王已经沦为阶下囚了,还刺杀他做什么?一个原本无比风光的亲王,如今不见天日,唯一的儿子又死了,他只怕也是生不如死,有何必要刺杀他?”
“谁知道呢,说不定此人与诚王有不共戴天之仇,必要手刃他才能解气。”
“有道理。对了,方才我在外头看到英国公,想来他很快又要来审犯了。”
“说起来陛下对这位国公爷也是看重,下了旨意夺情起复,首辅府那位老夫人据闻快要不行了,若有个万一,也不知这回陛下可会对首辅大人夺情。”
“嘘,别说话,小心祸从口出!”
两人说得兴起,浑然不觉牢里那本是木然得不在乎任何东西的男子瞳孔猛地收缩,脸上血色‘唰’ 一下便褪了下去。
她死了?!太夫人她死了?!
他抖着双唇,片刻,许久不曾发声的喉咙艰难地逸出一句。
“太、太夫人……”
没有了,在这世间他最后的一丝温暖也没有了……
“我、我要见魏承霖!”
“咦,方才是不是他在说话?”守门的狱卒讶然,有些不敢相信地问同伴。
毕竟此人自进来后一直不曾说过半句话。
“我要见魏承霖!”虽然艰涩却也相当清晰的声音再度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