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 下了今年冬天的头一场雪。
楚恪宁穿着一件深红色雪狐滚边长袄,绣牡丹花棕裙,外面罩着银白翠纹织锦羽缎斗篷, 正在林子外面的一棵梅花树下,看着宫女们将梅花瓣上的雪用霜毫扫进一个青花瓷的坛子里。
奶娘抱着英哥儿, 英哥儿如今到了学说话的时候, 不畏严寒的叽里咕噜说着什么,不过谁也听不懂。
楚恪宁看着宫女们采集雪, 耳中听着英哥儿说话, 过了一会儿便被逗得笑弯了腰,嬷嬷也笑着在旁边道:“哥儿实在太能说了,也不嫌累。”
楚恪宁将英哥儿抱了过来,笑着问:“哥儿在说什么呢?嗯?你在说什么?”
于是英哥儿又是一顿叽里咕噜。
将楚恪宁逗得又是一阵笑。胖妞儿因为睡着,就没有抱出来,一会儿风也大了起来,树枝和花瓣上的雪被风吹下来, 迷了宫女们的眼睛。
楚恪宁道:“香豆,差不多就行了,你还想要多少?”
“这点哪儿够啊,娘娘您还是先回去吧,这会儿风大了, 奴婢和甜豆她们过一会儿就回去。”香豆将坛子抱在臂弯中,将冻僵的手放在嘴边哈了哈气。
楚恪宁就道:“那本宫就先回去了。”抱着英哥儿往回走,快午时了, 皇上也该下朝回来用午膳了。
才走了几步,一个宫女过来躬身道:“永定侯进宫了,求见娘娘呢。”
楚恪宁‘哦’了一声,道:“传来吧。”这还是永定侯头一次主动求见,之前基本上都是有事了,传他才进宫。
依然是往坤宁宫方向走着,不过就是脚步慢了些,看见永定侯被带过来了,楚恪宁将英哥儿给了奶娘,叫先抱回去。
永定侯过来正要跪下行礼,楚恪宁已经道:“免礼。”站住了看着他道:“父亲进宫是有何事?”
永定侯踌躇了一下,才道:“入冬了之后,老太太就病了。”
“哦。”楚恪宁淡淡的一句,继续往前走:“请了大夫了吗?还是需要御医去看看?”
永定侯跟在旁边,道:“大夫请了。老太太觉着她可能是寿数到了,想见见皇后娘娘……”说到这里忙道:“她自己也说了,以前的事情都是她的错,她的好胜心太强了,做事太硬……”
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声音轻了点:“这段时间老太太也跟我说了不少,言语里很是后悔,想见娘娘,也是想亲口和娘娘说,她真是做错了,后悔了,请娘娘能原谅了她之前的所作所为……”
楚恪宁蹙眉,半天才道:“大夫怎么说的?”
永定侯愣了愣,忙道:“大夫说,是郁结于心,加上年纪大了,气血不足,需要静心休养。”
楚恪宁道:“那就是不要紧了?”
永定侯更加愣了。
楚恪宁道:“如果这话是大夫说的,那就是说,老太太的并没有什么病,只是老人家年纪大了,赶不上年轻人的身体了。请她每天少想一些事情,多走动宽心,或者做做五禽戏什么的都可以,只要心宽,什么事都没有。”
永定侯明白了,过了一会儿才道:“是。”
于是无言,父女俩默默的继续往前走着,快到坤宁宫了,永定侯才想出来该怎么续上这个话题,只是有些呐呐的:“娘娘,您还是无法原谅老太太?”
楚恪宁站住了,转头看着他:“听侯爷的话,您是已经原谅了老太太了?”
永定侯嗫嚅着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楚恪宁忍不住冷笑了起来:“既然如此,父亲为什么要走那么远?那么绝情的走十几年?”
她停顿了一会儿,觉着这样说话没意思,就干脆挑明了:“本宫并不打算去看望老太太,叫她也不要在想办法找人带话了。以前事关本宫的,好,看在她是祖母的份上,如今老迈可怜的份上可以原谅她,只可惜现在又知道了事关本宫母亲的事,本宫没有那么大度,连这个都不计较,母亲到底因何早亡,本宫也一直再想这个问题。”
冷冷的看着永定侯:“麻烦父亲将本宫的话一字不漏带给老太太,本宫不会去看她,也不会允许她利用任何人装可怜博同情,让她从无香山出来。那个地方是她为母亲选的,那么她以后的日子都安了心,就在那里呆着。”
话说的这么明白,永定侯还能说什么,躬身道:“是,臣明白了。”顿了顿道:“臣告退了。”
楚恪宁点头:“回去吧。”停了一会儿道:“过年的时候进宫,将弟弟妹妹都带来吧,好歹的见见。”
永定侯低着头看不见脸,答应了一声:“是。”听着声音似乎有些哽咽,不敢抬头的往宫门走。
走了一段距离才抬头,又看见皇上站在这里,忙加快脚步,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上前慌忙的要行礼,皇上同样不等他跪下已经道:“免礼。”
永定侯躬身道:“臣告退了。”
皇上并没有多说什么,点点头看着他走了,这才往门口走。而楚恪宁因为看见了他,在门口等着。
“老太太的事?”韩耀庭问道。
楚恪宁点点头,颦眉:“皇上怎么知道的?有人也到你面前说了?”
她很聪明,猜的很对,韩耀庭点了点头道:“拐弯抹角的带了些话,病了要你去看看,意思是让朕劝劝……”他伸手揽着她的腰:“不去看就不去看,原本老太太也不是那么单纯的人,你别往心里去。”
楚恪宁没再说什么。
进了屋里,韩耀庭拿出来了一沓子宣纸给她:“今年秋试的答卷,有一些很是不错的,朕叫人送上京观看,这里面有一位写的很有意思,你看看。”
楚恪宁看他嘴边带着笑容怪怪地,就觉着应该不是觉着好,接过来道:“这都是一个人的答卷?”
“对。”韩耀庭给了她,笑着先进屋去洗手脸。
楚恪宁打开看了一会儿,就哼了起来。果然不是什么好的,是攻击朝廷有意放开风化的举动的文章,洋洋洒洒写了大约十张纸,虽然没有明着说皇后的坏话,不过暗示当朝皇帝过于听信妇人之言了。
“妇人直言,真是可笑,这个人是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如此的刚硬。”楚恪宁没有看完就扔到了一边。
韩耀庭过来喝茶,笑着道:“原本院试是取上了,要给个秀才功名的,但是府里不同意,可有碍于文笔好,因为朕发了圣旨,对于今明年的科举定了很多的规矩,他们应该觉出来朕很重视,所以,最后决定将卷子送上来,请主考官评判。主考官也不敢定,就给了朕。”
“皇上的意思呢?”楚恪宁问道。
韩耀庭笑了,摇头:“虽然文笔好,博古通今引了不少的典故,但越是如此越不能选上。有此才华的人必然更加的自负,对于他自己的认知无比的确定,而且也正是因为这个,才明知道当朝皇后的意思,依然写下这篇文章。若是选上了,朕就成了矛盾的人,朝官们也弄不清楚朕的意思了。对于这样的人,文采即便是再出众,也绝对不选。”
楚恪宁太赞同了,她就是这个意思,重重的点头笑道:“深得本宫之意。”
韩耀庭‘噗嗤’笑了,凑过来要奖赏,楚恪宁笑着忙躲:“等一下,还有重要的事情没说完。”
韩耀庭便坐好了:“娘子请讲。”
楚恪宁正色道:“关于科举,其实我还有想法。咱们的科举制度有些问题的,只看文章,不看其他,这样是不对的。秦汉春秋为什么能有诸子百家的辉煌?如今过了这么多年,照理说更应该千家争鸣,可反倒是越活越回去了,什么阴阳家、农家、纵横家、兵家、医家,这些慢慢的都凋零了,科举只考文章,连重要的算术都放弃了,考出来的都是一些博古论今的文人,写文章一流,但真的要让他们在实际的一些事情中有所建树,却都抓瞎。不懂农事,却又管着一方百姓,不懂算术,然而职务中各个方面都少不了算术。这些人当了官,便如现在这般,确实能言善辩,但实际的职责中,要么依靠下属,要么胡乱行政。”
韩耀庭想了想:“你的意思,将这些都加入到下一次的科举中?改的太多了。”
楚恪宁忙道:“如农事、医家等等这些,可以建立一个单独的科举体系,专业学这个的人去参加考试,考出来的便放在专门的位置上。而三年科举,就增加算术即可。”
“近几年还没有什么算术大家出来,所以考题直接可以从九章算术中选择,等过几年,估计就会有算术大家冒出来了。土地的计算,粮食的兑换,银两铜钱的比例,铜铁钢的换算,这些都是官员们应该掌握的,但科举中没有,官员们糊里糊涂,全靠实际做事的下属,而这里面多少的浑水摸鱼?且官员不知道这些,无论是对内还是对外的贸易中,不是要吃大亏?”
夫妻用过了午膳,皇上也没有去御书房,在屋里陪着老婆,研究着科举制度,屋里暖和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