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士南刺杀案的前几日, 在汉阳曾发生过一件事情。
汉阳。
时至早春, 树木抽了新芽,街道两旁皆是清冷的绿意。
阳光落了下来,却仿佛覆上了阴影,漫着若有似无的冰冷。
一辆车停了下来, 里面下来一个男人, 那人正是董鸿昌。
董鸿昌抬头看了一眼, 前面是地牢,厚重深黑的大门紧闭,萧瑟气息弥漫。
行至前面, 看守地牢的人认出了董鸿昌,打开了大门。
大门打开, 里头黯沉一片, 仿若是最幽深的小巷, 无边的黑暗重重压下,望不到尽头。
尘埃浮浮沉沉, 在空气中弥漫,很快就散开了。
董鸿昌径直走进了地牢。
大门合上,阳光被隔绝在外, 四下光线愈加暗了。
一路走来,阴寒之气涌了上来,仿若置身于冰冷冬日,凛冽万分。
董鸿昌继续走着,今日他来这里, 是来见一个人的。
他在一个牢房前,停下了脚步。
真正的戴士南被关在那里。
里面坐着一个人,他背对着大门,身形笔直,极为静默。
听见声响,他也没有回头。
董鸿昌走了进去。
董鸿昌已经折磨过戴士南了,现在却安排了一间牢房软禁他。
他嘴风很严,董鸿昌便决定换一种方式来审问。
今日,董鸿昌带了一瓶洋酒,他缓缓落座,把酒搁在桌上。
桌上放着两个酒杯。
董鸿昌拿起酒瓶,酒瓶倾斜,暗沉酒水注入杯子。
空气中漫着清冽的酒香。
待到酒水漫到杯口,董鸿昌放下了酒瓶。
他拿起一个杯子,仰头喝尽。
然后,董鸿昌看向戴士南。
他把其中一个酒杯推到戴士南面前,仿若两人仍是昔日合作伙伴,在进行一场最为寻常的会面。
戴士南看都没看他一眼,视线未落到他身上。
他没有任何动作。
董鸿昌语气如常,却暗藏冷意:“怕我下毒?”
过了一会儿,戴士南拿起酒杯,酒水流进喉咙。
戴士南搁下了酒杯,嘴角浮起讽刺之意。
“我已身在此处,就算你下毒,我又有何畏惧?”
自从他向董鸿昌假意投诚,他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他早就不在意生死,任何事情都不会让他畏惧。
董鸿昌:“你在这里待了这么久……”
戴士南已经被关了一段时日,无论是先前的严刑审问,还是如今的被囚禁牢房,他始终没有透露半点信息。
董鸿昌的视线扫过地牢的每一处角落,尽管看起来舒适,却森寒至极。
冰冷的气息无处不在,沉沉笼着地牢。
董鸿昌又道:“感觉如何?”
他的语气带着浓烈的讽刺之意。
戴士南竟笑了一声,面目平静。
分明他已是个阶下囚,却不显任何窘态。
衣衫上印着斑斑血迹,可以清晰地看出,之前他受过什么折磨。
他的脸色极为苍白,眼底却十分坚定,未起一丝波澜。
董鸿昌面色冷凝。
这些刑罚在戴士南眼里,仿佛都不能影响他半分。
董鸿昌忽的问了一句:“你和陆宗霆是否还隐藏了别的事情?”
戴士南既然一直伪装他的心思,潜伏在自己身边,他必定与陆宗霆商议了其他事情来对付自己。
戴士南冷笑了一声:“迷雾计划一事,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他同陆宗霆共事多年,又是生死之交,怎能泄露机密。
他绝不会毁了华东地区。
董鸿昌眼睛一沉:“若是你再不开口,说不定很快就会和戴深见面了。”
董鸿昌晓得,戴深失踪多年,生死不明,极有可能已经丢了性命。
他刻意说这话,带着明显的胁迫气息。
戴士南怔了几秒,怒气骤然上涌,平静的神色终于有了波动。
他的眼底掠过伤痛,戴深多年前意外在南京失踪。
虽说一直寻不到戴深,但他仍抱着希望,戴深还活着。
戴士南冷笑:“看来,我应该也能见到董越。”
董越是董鸿昌的儿子,他也失了踪迹,一直以来是董鸿昌的痛脚。
戴士南毫不相让,话语间锐利的冷意掠过。
董鸿昌身体僵硬,目光滞了几分。
董越年纪尚小,董鸿昌忙于政务,不常管他。
他在汉阳被人拐走,全然失去音讯。
这件事隐在他心底,每次想起,心里都会浮起悔意。
董鸿昌和戴士南对视,眼中带着敌意。
空气僵滞极了,似乎被冻结了一样,重重地压在心头。
这两件失踪案,一件发生在南京,一件发生在汉阳,他们不曾想过其中的相似点。
两人寻找多年,均以失败告终。
此间关系复杂,牵扯良多,丝丝缕缕,其实都暗指了一个方向。
事实上,那两个人的失踪都与上海纪家有关。
纪家目的不纯,但隐藏得极好,无人知晓此事是他们所为。
董鸿昌转移话题:“戴士南,你还不如先考虑一下自己现在的处境。”
言下之意是,让戴士南认清现状,告诉他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
戴士南的性命掌握在自己手里,他何必如此坚持,多受折磨。
戴士南神色未动:“你派了一个替身假扮我,你觉得陆督军会相信你吗?”
戴士南知道,董鸿昌没有达成目的,不会杀死自己。
董鸿昌曾相信过戴士南,后来又因为北平尚思道查反动分子时开始起疑。
先前,董鸿昌猜测戴士南和陆宗霆是否有阴谋。
直到他派去那个替身后,才知晓迷雾计划的事情。
董鸿昌决定将计就计,执行一份新的“迷雾计划”。
这个计划是迷惑陆宗霆的视线。
董鸿昌笑了:“你知道吗?我花了多年时间去培养这样一颗棋子。”
从一开始,他准备策反戴士南的时候,就在谋划这一步了。
那颗棋子受训多年,一举一动都与戴士南极为相似,寻常人不会发觉不对。
若是戴士南心存异心,那戴士南就是一步废棋。他会让假戴士南顶上,继续完成他的事情。
这么多年,他从来不会全然相信任何人。
至于真正的戴士南……
董鸿昌看了他一眼,眼底寒意森森。
任何背叛自己的人,他都不会轻易饶过他们。
戴士南语气淡然:“假的始终是假的。”
声音不重,落在寂静空气中,清晰地很。
董鸿昌不以为意:“呵,他总有一天会取代你。”
谁能猜到,戴士南竟被掉了包。那个棋子会慢慢取得陆宗霆的信任。
戴士南一字一句道:“董鸿昌,你的计谋不会成功。”
即便陆宗霆他们现在被蒙在鼓里,但迟早也会发觉不对。
董鸿昌的计谋定会败露。
董鸿昌仍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是吗?”
戴士南镇定至极:“即便是再相像的人,也会露出马脚。”
就算那个棋子模仿自己惟妙惟肖,面容、动作甚至性格都别无二致。
但是,一些细微的表情与话语,都会引起旁人怀疑。
陆宗霆和陆淮都是谨慎之人,戴士南相信,他们不会受人蒙骗。
戴士南眯眼:“你知道,你的计划有什么漏洞吗?”
有一件事情,董鸿昌忽略了。
董鸿昌眼底冷意渐深:“你想扰乱我的思维?这一步,你算错了。”
戴士南继续开口:“他从来都没有和陆宗霆相处过。”
那个棋子定是隐藏在他身边,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才会模仿得如此之像。
但他和陆宗霆商议要事时,向来是一个人去的,谈话内容也极为保密。
那个棋子怎会清楚,如何与陆宗霆相处。
董鸿昌目光沉沉。
片刻后,董鸿昌出声:“你放心,陆宗霆在短时间内不会发现他的异常。”
到那个时候,他的计划已成,即便棋子暴露,他也不会有半点影响。
戴士南平静地说:“拭目以待。”
他坚信,董鸿昌必定会输得一败涂地。
董鸿昌起身,离开了牢房。
大门打开,又再重重关上,声响沉闷。
戴士南没有动作,仍坐在那里,眼底沉静。
离开地牢,董鸿昌往南京拍了一份电报。
收电报的那人,是冒充戴士南的那颗棋子。
电报内容是,可以在陆宗霆寿宴上动手了,实施刺杀计划。
那人收到电报后,回复了一句:收到。
……
陆宗霆寿宴当晚。
南京。
黑夜袭来,夜空中无星无月。
病房里寂静无声,偶有簌簌风声响起,落在漆黑夜色中。
假戴士南躺在病床上,眼底微动。
他奉董鸿昌的命令,冒充戴士南,潜伏在陆宗霆身边,获取情报。
这个计划在很早之前就制定了,如今真的戴士南被囚禁,而他则现于人前。
假戴士南来到南京后,不想引起怀疑,减少了和陆宗霆的接触。
他受训多年,对戴士南的一举一动,已经熟记于心。
只要不常与那些人接触,那些人不会起疑。
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他们必须要想到一个办法,转移陆宗霆的注意力。
戴士南本就是陆宗霆的亲信,受到暗杀一事,并不少见。
如果他在陆宗霆寿宴上遭遇暗杀,枪战中又掩护陆宗霆,这样可以证明他的忠心。
这场苦肉计,在短时间内,能避免陆宗霆的怀疑。
那么,之后的事情会方便许多。
待到陆宗霆在这场战争中落败,他就会退下。
夜色愈加寂静,天光黯淡,却似隐着汹涌暗潮,不再平静。
……
南京,审讯室。
在陆宗霆的生日宴会上,突发了一场抢战,众人惊惶。
杀手的目标是戴士南,戴士南受到了暗杀,受了重伤后被送往医院。
那群杀手被陆淮他们尽数剿灭,而他们只留下了一个活口。
陆淮探望了戴士南,了解完情况后,就离开了医院。
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政府的地牢。
方才留下的那个活口正被关在那里。
他知道,被抓住的那个杀手不一定会交代出事情的真相。
但是通过那人的反应,定能发现蛛丝马迹。
审讯室位置隐秘,那个杀手被关押的地方在走廊的尽头。
陆淮的车子在地牢外面停下。
车门打开,陆淮走下了车子。
此时,夜色弥漫,云层遮住了月光,光线微弱。
原本今夜是陆宗霆的生日宴会,如今却被浓重的阴霾遮盖。
戴士南受重伤一事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压抑凝重,沉沉笼罩。
陆淮面容严肃,绷紧了嘴角,更显得五官冷冽。
陆淮起步走向审讯室。
审讯室在走道的尽头,那里专门用来关押重要的犯人。
过道的两侧是漆黑冰冷的墙面,光线黯淡,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陆淮的脚步声极轻,步子落下,丝毫没有声音。
走道上寂静万分,四面黑暗寂寂,犹如层层阴影袭上陆淮的眼底。
陆淮步子不急不缓,径直来到了审讯室的外面。
陆淮推门而入,铁门吱呀一声开了,落进沉寂的空气中,随即消散。
陆淮开门的时候,室内的人听到动静后,都回头看去。
他们看到陆淮后,神情严肃,叫了一声三少。
他们同陆淮汇报,方才陆淮没来的时候,那个杀手什么也不说。
陆淮的视线落在那人身上,那人恰好抬头,看着陆淮。
那人一见到陆淮,就笑了笑。
他立即开口:“陆三少亲自审问我,我真是荣幸之至。”
方才陆淮没到,那人不发一言,根本什么都不肯说。
陆淮一到,那人竟忽的出声。
眼前这人的声音甚至带着一丝讥讽,但是陆淮面色如常,完全忽视了他的挑衅。
陆淮声音沉沉:“你不害怕?”
那人说:“我已被你的人抓到了这里,即便害怕,你能放过我吗?”
在那人说话的时候,陆淮一直观察着他的反应。
从头到尾,那人都异常平静,即使面对这么多威胁,他始终从容不迫,没有半分紧张。
就好似他早已经料到了有这么一天。
看来此人在执行任务之前,他已经受到过了相关的训练。
他知道自己在被抓之后会发生些什么。
陆淮认为,这个杀手背后的人是想通过他传递消息。
故意给陆淮他们错误的信息,以达到目的。
陆淮眸色一沉:“你只能把命留在这里。”
那人一怔,随即笑了。
他没有求饶,也没有说其他多余的话。
陆淮继续开口:“如果你说出刺杀戴士南的原因,或许我会考虑给你留个全尸。”
那人听到戴士南几个字,瞳孔略微一缩,难以察觉。
下一秒,他故意转移了话题,顺着陆淮的话往下讲,将事情扯到了戴士南的身上。
那人看向陆淮:“枪击中了戴士南的心脏,他无法活下来。”
此时,陆淮却没有回答他。
陆淮沉默着站在他的面前,背脊直挺,威慑性极强。
陆淮的目光始终落在那人身上,仔细观察着他。
陆淮刻意不说出戴士南的死活,营造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
他就是想让眼前这人惊慌。
现在这人被抓,对于后续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只能从陆淮的口中试探出他想要知道的东西。
在陆淮看着杀手的同时,那个杀手也在注意着陆淮的反应。
他想从陆淮的话语中,得知戴士南的具体情况。
陆淮的态度晦暗不明,那人无法确定陆淮的心理。
果不其然,那人有所犹豫,神色有些闪躲。
他避开了陆淮的视线,似乎在想些什么。
戴士南在他们的计划中,是最重要的一环。
如今他无法从陆淮口中知道戴士南的生死,不知道他是否能够活下来。
他们走的本就是一步险棋,稍有不慎就会影响到整个计划的进行。
方才宴会上人群慌乱,戴士南故意保护着陆宗霆,难免会有些闪躲。
若是在混乱之中,他不小心打死了戴士南,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担心,若是假戴士南死了,会破坏他们的全盘计划。
不过杀手很快就敛下了神色,他不想让陆淮看出他的不对劲。
杀手的表情细微,一闪而逝,并且很快就被他掩下。
但是他的反应依旧落入了陆淮的眼中。
陆淮注意到了杀手片刻的犹豫,他唇边浮起浅笑。
这场心理战中,这个人已经松懈了。
这时,陆淮才开口:“让你失望了,戴司令没有死,他已经抢救过来了。”
陆淮的声音落进寂静的审讯室中,隐约有一丝回音。
听到陆淮的话,杀手的情绪似乎放松了一些。
他原本有些紧绷的身子也缓了下来。
陆淮看到那人的模样,目光渐深。
戴士南果然有问题。
这个人分明是被派来暗杀戴士南的,戴士南若是出事,他本应该庆幸才对。
听到戴士南仍旧活着的消息,那人却反倒松了一口气。
看来,那人并不想让戴士南死。
杀手抬眼看向陆淮,咬了咬牙,语气凶狠:“算他走运。”
他虽怒气横生,但身体却不曾处于紧绷状态。
陆淮清楚,这个人在演戏。
他的目的是为了替戴士南遮掩。
若是证明有人要暗杀戴士南,同时戴士南又为陆督军挡了子弹,他们自然会减弱对他的怀疑。
陆淮抬眼看过去,目光冰冷。
他已经确定了一件事。
戴士南已经被人掉包,如今躺在医院里的是假的戴士南。
戴士南精心筹划了一场苦肉计,制造了今晚的暗杀。
正是为了洗脱他的嫌疑,取得陆宗霆的信任。
陆淮周身的气质变得森冷,现下他已经验证了戴士南被人掉了包。
那么,真正的戴士南会在哪里?
他是否已经被董鸿昌杀死,还是说,董鸿昌留了他一命?
戴士南的下场,陆淮不敢去想。
但只要有一线希望,陆淮绝对会救他出来。
至于医院里那个假的戴士南……
陆淮必须要在他面前演一场戏,让他相信计谋成功了。
董鸿昌既然将假的戴士南安插在陆宗霆身边,那么他们也能将计就计,反将一军。
陆淮可以通过假的戴士南,给董鸿昌传递假的消息。
一来一回,难辨真假。
陆淮刻意问他:“是谁派你来的?”
陆淮知道这人并不会说出实情。
果然,那人冷哼了一声:“我不会说的。”
陆淮抬眉,声线冰冷:“你想要用刑,也未尝不可。”
那人开口:“我知道陆三少行事狠绝,不必拿用刑恐吓我。”
陆淮拿出怀表,表盖打开。
他低头看了一眼怀表:“我没有时间陪你在这里耗着。”
那人心一紧。
没有人在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还能保持淡然。
陆淮从腰间拔出枪,黑漆漆的枪口对准了那人的脑袋。
杀手咬紧了牙,不发一言,视线却一直放在那把枪上。
此时,审讯室陷入了沉默之中。
杀手看着陆淮移开了手,枪口不再对准他的眉心。
他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即枪声乍响,忽的打破此刻的寂静。
杀手发出痛呼,但他手脚被束缚住,完全没法动弹。
方才,陆淮面不改色地朝那人的腿上开了一枪。
比起干净利落地死去,一点点接触到死亡的味道,更让人觉得恐惧。
陆淮开口:“你还是不说吗?”
杀手闭紧了嘴巴,冷汗滑落到眼中,刺得生疼。
枪口上移,陆淮扣动了扳机。
这回,他射中了那人的手臂。
那人疼得身子抽搐,却无法逃避。
陆淮要试出这人的目的。
面对陆淮的威胁时,杀手一直不曾开口。
这时,外面走道寂静,空无一人,忽的响起了脚步声。
陆宗霆安排好戴士南的事情后,从医院赶过来了。
审讯室的门一开一合,陆宗霆进入了地牢。
杀手在疼痛中清醒过来,他看向了陆宗霆。
他身子一松,他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陆宗霆进入审讯室后,陆淮也没有放下手上的枪。
枪口依旧指着那人的头。
那人终于开口:“派我过来的人……”
他的声音极缓极沉。
“是江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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