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被映得明亮。
这一轮烟花持续了半个小时。
为了让大家在过年期间有愉悦心情, 大世界极为用心, 在全国各地请来了很多人。
这次十天的盛会,又有京剧名角, 又有鼓书名家,里面的大小剧院里已经坐满了人。
现在烟花结束,那些戏很快就要开场了,围聚在底下看烟花的人, 便渐渐散了。
待到场内的人变少了, 他们四人才走了下去。
阿玖的身子不好, 沈九一直在旁跟着。
阿玖离开上海很早,那时大世界还没有开办, 她觉得稀奇, 便一直看。
路上小贩众多,各处灯火明亮。响起的说话声、叫卖声,只融于上海平静的夜晚,并不吵闹。
阿玖看了眼陆淮和叶楚, 她想给他们两人独处的机会。
她用口型讲了一声,我不怕。
沈九会看好她, 附近还有暗卫,无论有什么事情,都能很快解决。
更何况, 陆淮知道大世界的安保工作做的好,四处都有警卫,他也不能一直拘束着阿玖, 他们便分头走了。
陆淮和叶楚穿过人群,周围的人虽在讲着话,却无法打扰到他们。
“你以前来过大世界吗?”
“来过的。”
“何时来的?”
叶楚不答。
这时,她眼睛一瞥,瞧见不远处走来两个人,眼熟得紧。
叶楚仔细一看,发现竟是秦骁和丁月璇,两对人迎面撞见。
叶楚和丁月璇好久没见,两人仍旧不会生分,秦骁则同陆淮讲话。
不知道丁月璇为何会到大世界来,叶楚一问,才晓得沈九给了他们票子。
叶楚笑了:“你和秦骁,是怎么回事?”
“我这边分明没什么,倒是你……”丁月璇的眼神暗含深意。
她放低了声音:“你同三少,是什么时候发展起来的?”
丁月璇早就晓得他们的事情,后来又在报纸上看到陆三少追求叶楚的新闻。
她现在这样问,不过是为了转移话题,让叶楚不要关心她和秦骁罢了。
“此事说来话长。”叶楚想了想,“不过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定不会瞒你。”
丁月璇听她这样讲,自然高兴。
叶楚和丁月璇倍感想念,现下凑在一起,话就讲个没完。
过了一会,她们回头看,发觉秦骁和陆淮站在那里。
他们两人本就不是话多的人,此时不过是在等她们。
“快去吧,三少在等你。”
叶楚脸一红,朝陆淮跑了过去。
叶楚到了陆淮面前,抬眼看他,见他眸光沉沉,不晓得等了多久。
四人又分散,陆淮和叶楚行至黑夜里。游乐场所极大,他们在里面散着步,倒是无人打扰。
陆淮说:“你同夜来香的关系很好。”
这是肯定句,陆淮向来知道此事。
叶楚点头:“你晓得的,她刚来上海时,我们就认识了。”
他看她一眼,仿佛是随口问起:“我和她,你同谁的关系更好?”
叶楚怔了一怔。
一时之间,她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
陆淮只是喜欢看她不知所措的样子,他的视线落向她的耳朵。
白皙的耳朵泛起了红,耳垂精致小巧,却也已经红透了,仿佛触感烫极了。
陆淮沉默地看着,他在想,若是摸上去,又会是什么感觉。
没想到,叶楚低下头来,声音很轻:“我同你相处得更久。”
陆淮愣了几秒,嘴角浮起了笑意。
叶楚虽没有正面讲,但话里的意思十分明显。
见叶楚垂眼,陆淮不再逗她。
旁边有小贩在卖东西,陆淮看了一眼,便走过去。
叶楚站在那里,陆淮转身走回来,他递过来一个小袋子。
叶楚将那个袋子拿在手中,借着附近的灯光看了一眼。
上面写着,派克什锦糖袋。
这是外国的糖,满满一整袋。
她忽的笑了,但嘴硬:“我不是孩子,拿这些逗我做什么?”
陆淮的语气十分认真:“叶楚小姐,你今年不过十七岁。”
叶楚抬眼看他:“若是加上前世,我早就不止十七了。”
她正好对上了陆淮的眼睛,两人视线相接。
陆淮凝视着叶楚,目光沉沉。身旁的黑夜,衬得他的五官更为分明。
他开了口,缓缓地告诉她一句话。
“那么在我面前,你可以稍微幼稚一点。”
从前遇到那些困难,她只能独自面对。
但现在开始,万事有他。
叶楚微微一怔,嗯了一声,低头跑开了。
陆淮笑了,很快跟了上去。
……
烟火会的这天晚上,恰好是贺兆的生日。
许多贺家人都前来贺公馆祝贺。
即使贺洵人还在北平,需要处理一些事情,但是他也送来了礼物。
前来贺寿的人络绎不绝,贺公馆外面停了不少车子。
贺公馆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欢声笑语不断。
贺兆站在大厅里,背脊直挺,脸上始终带着笑意。
“贺二爷,生辰快乐。”
“我夫人身体有碍,不能前来,她深感遗憾。”
贺兆连连摆手:“无事,身体要紧。”
“……”
客人进进出出,口中说的尽是祝福之言。
等客人都落了座,贺兆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他作为今晚的主人公,自然需要讲几句话。
人逢喜事精神爽,贺兆眼神清亮,情绪高涨。
他站在主位上,拿起了酒杯,朝着大家遥遥一举。
“今日是贺某的生日,大家能赏脸前来,不胜荣幸。”
“看在我的面子上,大家千万不要客气,尽情享受宴会。”
贺兆说完后,就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宴会开始。
接下来,觥筹交错,四处发出酒杯碰撞的声音和交谈声。
在这样欢庆的气氛中,每个人都忍不住多喝了点酒。
今天是贺兆的生日,他难免会喝多了酒。
他暂时离开了宴席,去房间整理一下。
等到神智稍微恢复清明后,贺兆才回了宴会厅。
贺兆刚踏入宴会厅,突然觉得身子有些不对劲。
他眼前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他没想太多,以为只是酒意上头。
贺兆甩了甩头,连眨了好几次眼睛,可是都没有用。
面前的一切似乎蒙上了一层白雾,看不分明。
这时,贺兆又发现耳畔的声音变得遥远,听不大清。
迷迷糊糊之中,他瞧见有人朝他走来。
“贺二爷,再次祝贺您……”
接下来,那人的声音变得慌乱起来。
“您的鼻子流血了!”
贺兆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鼻子,他什么也感觉不出来。
“贺二爷,你没事吧?需不需要我叫人来?”
在陷入昏迷前,贺兆看到的最后一幕,是那些客人神情慌乱,朝着自己走来。
下一秒,他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快来人,贺二爷出事了!”
现场瞬间陷入一片混乱之中,贺家的人立即赶来。
贺兆已经被人扶到了沙发上,但是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
他的模样狼狈极了,面色发黑,鼻血流个不停。
他们看到眼前这一幕,瞬间凉了手脚。
谁知道,在如此欢庆的生日宴上,竟会出这样的事情。
贺家的人马上备好了车子,将贺兆抬上车,送往了医院。
出了这等事,原本参加生日宴会的客人也都散了。
夜色沉沉,原本冰冷刺骨的夜风更显得苍凉。
贺兆一到医院,就被送到了急救室。
贺家的人在外面等着,神色焦急。
气氛凝重万分,令人窒息。
走廊上静默一片,偶尔响起几声哭声,却又被人瞬间压下。
此时,无人出声,压抑极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急救室的门才打开,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
可能只是过了一个时辰,而等在外面的人都只觉得时间漫长,分秒难熬。
医生刚走出,贺家的人立即围了上去。
贺兆的妻子已经哭得不省人事,没办法再主事。
贺洵的父亲在北平,政务繁忙,根本无法赶回上海。
这时候,只能让贺洵的母亲贺夫人站出来。
贺夫人问医生:“医生,病人怎么样了?”
医生面带遗憾,摇了摇头:“他中了毒,这次毒发很快,我们也无能为力。”
“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话音刚落,现场立即响起了哭声。
原本就已经承受不住的贺兆妻子,听到这个消息后,受到了打击,陷入了昏迷。
贺夫人稳住心神,她让贺家其他人把贺兆夫人送进了病房。
她让贺兆的儿女留了下来,去见贺兆最后一面。
此时,贺兆躺在病床上,面容青灰,一副将死之人的模样。
贺兆的儿女不忍打扰,站在病床前,小声地啜泣。
没过多久,贺兆就停止了呼吸。
这时,贺兆的儿女才敢哭出声来。
贺夫人鼻子发酸,强忍哭意,她不忍心看下去,走出了病房。
贺洵远在北平,不一定会知道这个消息。
贺夫人让贴身侍女给贺洵打了一个电话,要她将今夜发生的事情告知贺洵。
吩咐完侍女后,贺夫人又向医院借用了电话,她要亲自通知中央捕房的人。
贺夫人拨通了电话,电话那头很快就有了回应。
贺夫人先介绍了自己的身份,然后提出要和邵督察通话。
电话那头换了人,话筒中传来了邵督察的声音。
邵督察开口:“贺夫人。”
贺夫人虽强装镇定,但是语气中难免带出几分慌乱:“邵督察,贺二爷中毒身亡,希望你能来医院一趟。”
邵督察一听到中毒几字,立即加重了声音:“中毒?是什么毒?”
贺夫人答:“医生说是一种慢性毒,但不知为何急性突发了。”
邵督察声音一沉:“你们先别忙着处理后事,一切事情等我来了再说。”
贺夫人处理完一切事情后,再次回到了病房。
……
大世界游乐场。
陆淮和叶楚在前面走着,有个人在后面快步走过来。
那是陆淮的暗卫,他得了消息,需要禀告。
暗卫望着他们,迟疑了几秒,仍是上前,陆淮和叶楚步子一顿。
暗卫开口:“三少,出事了。”
陆淮眼睛一眯:“何事?”
“顺南货号的贺二爷死了。”
“急性毒发,但和先前那些人是同一种毒。”
叶楚怔了,问了一句:“贺兆?”
一股凉意漫上心头,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僵住。
暗卫点头:“是。”
叶楚想起来了,前世死掉的那个商人正是贺兆。
贺兆是贺洵的二叔,在顺南货号有着极高的地位。
看见叶楚的反应不对,陆淮立即交待暗卫派人去医院。
他扭头看向叶楚:“我先送你回家,然后去处理此事。”
叶楚心神已乱,陆淮搂着她的肩膀,穿过人群。
叶楚被陆淮牵进了车子里,他皱了皱眉,俯身抱住她。
陆淮的拥抱温暖,她才勉强缓过来。
前世并未经历此事,叶楚的印象不深刻,所以此时才想到前世那个中毒身亡的富商是顺南货号的贺二爷。
叶楚分明知道但却不能做什么,现在想起,只觉手脚发凉。
陆淮抚着她的背:“前世死去的那人是贺兆?”
她嗯了一声。
陆淮继续抱着叶楚,他的怀抱给她安全感。
在他的安抚下,叶楚的心绪渐渐平静,思路清明,竟记起了一些事来。
“不知是否会有一个学术会议在新城饭店举办。”
“在那个会议上,那些教授会出意外。”
前世,学术会议紧接着贺兆的死亡,两件事情间隔的时间极短。
叶楚让陆淮立即去查,如果这个学术会议也提前了的话,那些教授的生命危在旦夕。
果然如他们所预料,随着上海中毒人数的增多,贺兆的死亡提前发生。
那么,新城饭店的学术会议是否也会像上一世那样,造成多人死亡?
陆淮将叶楚送回了叶公馆,她望着黑色汽车远去,眼中是遮掩不住的烦忧。
直到苏兰叫她进去,叶楚才回过神来。
这个夜晚,陆淮赶去了医院,叶楚辗转反侧。
他们两人都彻夜未眠。
……
北平去上海的火车。
窗外是深沉的夜,漆黑的树影掠过。车内光线昏暗,贺洵的脸色看不分明。
接到了贺家的电话,贺洵就上了火车,现在火车已经快到上海了。
时间缓缓流逝,贺洵的心也愈加沉了下来。
二叔与贺洵关系不错,没想到,他连二叔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二叔的离世,让贺洵十分悲痛。
贺洵敛下了情绪,细细沉思。
二叔是中毒而死,而先前没有任何征兆。中毒一事极为古怪,看来是有人悄无声息地给二叔下了毒。
贺洵眸色越来越冷。
贺家势大,有人要对贺家下手。
贺洵忽的想起,前段时间上海也发生过类似的中毒事件,这不可能只是巧合。下毒的人预谋已久。
贺洵眉头越发紧了。
这时,广播传来声音:“火车已经抵达上海。”
贺洵拿起行李,下了火车。
人潮涌动,声响渐高,可是这寂静的夜,依旧透着萧瑟的气息。
夜色已经沉得厉害,贺洵缓步走出了站台。
湿冷的空气迎面而来,那股冷意一直笼在贺洵周身,没有停歇。
贺家派了人来接贺洵,黑色的汽车停在那里,看上去极为冰冷。
贺洵俯身,上了车。
汽车发动,往医院的方向驶去。
开车的是贺家的司机,他看了贺洵一眼,低声道:“贺少爷,节哀。”
贺洵不答。
车内是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沉沉覆了下来,压抑极了。
四下是浓郁的夜色,寂静的夜里,他的身影显得极为沉默。
仿佛要融进了这片冷寂。
汽车缓缓往前开去,一路无声。
过了一会儿,汽车停了下来。医院到了。
贺洵下车,车门合上。
在医院门口,贺洵碰到了走出来的贺家人。
贺家人眼睛都泛着红,神色疲倦。
二叔离世,是对贺家的一个极大打击。
贺洵快步走上前,扶住了贺夫人,唤了一声:“母亲。”
贺夫人眼睛发红:“贺洵,你二叔走了。”
贺洵眼底闪过一丝沉痛,开口:“母亲,你先回家休息。”
巡捕房还要调查二叔的死因,二叔虽暂时不能下葬,但是贺家仍要着手准备贺兆的后事。
今晚,对贺家来说,必定是极为沉重的夜晚。
贺夫人点头,声音有几分疲倦:“贺洵,你去看你二叔最后一面罢。”
贺洵握了握贺夫人的手,然后他迈着步子,往医院里头走去。
贺洵脚步不停,却比平日快了几分。
二叔现在在停尸房。
他要去那里看二叔一眼,和二叔告别。
走道有些漫长,四下安静得厉害,愈往里走,愈是冷清。
这种寂静极为压抑,让人心头愈加沉闷了起来。
今晚的月光十分微弱,窗外漆黑一片。
走廊上有灯,柔和的光线落下。但这光线昏暗极了,道路依旧黯沉。
贺洵走在阴影里,他的身形极为静默。
来到了停尸房,贺洵停下了脚步。
门口恰好碰见了一个医生。
这个医生认出贺洵:“贺少爷,巡捕房的人之后会来调查贺兆的死因。”
贺洵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巡捕房的人担心现场会被毁坏。
医生又低声说了一句:“贺少爷,节哀。”
贺洵未看他,嗯了一声,抬脚往里走去。
门打开,贺洵走进了黑暗里。
他抬眼看去。
那里有一张病床,二叔就在那里。
贺洵眼底的伤痛越发浓了,他走了过去。
二叔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的脸上很干净,已经被贺家人打理清楚。
但他的面色青黑,是中毒的迹象。
贺洵的手垂在身侧,微微收紧。
二叔中的是烈性毒,二叔走得并不安详,死前也在痛苦中度过。
他会找出是谁害了二叔,给二叔一个交代。
房里愈发寂静,空气有些凝重。
贺洵转身,离开病房。
贺洵走在过道上,缓缓往前走去。
这时,贺洵忽的脚步一滞。
昏暗的光线下,贺洵的脸色愈加清明了起来。
他抬起眼。
那些悲痛渐渐散去,他的眼底尽是沉静和从容。
现在,他是江洵。
贺兆离世,贺洵的悲伤情绪,江洵也能感受得到。
方才贺洵去看贺兆的时候,江洵发现了一丝不寻常之处。
他决定回去确认一下。
江洵立即转身,往停尸房的方向走去。
打开门,沉滞的寂静被打破。
江洵抬脚走了进来。
清冷的月光透窗而入,微微照亮了地面。
江洵是暗阁杀手,在很多事情上,比旁人要敏感很多。
贺兆中毒一事,江洵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江洵微微俯身,看向贺兆。
江洵的视线落在贺兆身上,看得十分仔细。
贺兆脸色极差,身子也已经僵住了。
江洵的眉头微微皱起。
贺兆的中毒症状极为眼熟。
他仔细回想,竟记起了一件许久以前发生的事情。
若要确认这种毒,江洵要去问一个人。
江洵转身,离开病房。
这里再次陷入静默。
江洵走出了医院,贺家的车仍停在门口。
司机看见江洵,唤了一声:“贺少爷。”
他以为眼前的人,仍是贺洵。
江洵垂下眼,平静地说了一句:“嗯。”
江洵上了车。
黑色的汽车驶进了深沉冬夜,沉沉黑暗落下,汽车慢慢隐没在那片暗色中。
上海的冬夜那样冰冷,凛冽的寒风呼啸而来。
今晚极不平静,如同这暗潮涌动的上海滩,那些秘密仿佛都逐渐浮出了水面。
江洵望向窗外,眼底晦暗不明。
那是重重夜幕,寂静极了。
而上海滩注定不会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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