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民国丽人(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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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妈对各种各样的消息如数家珍, 大到远方的家国天下事,小到巷子里谁家姑娘行为不检点, 全都一清二楚,经常一边缝衣服、纳鞋垫, 一边跟阿嫣谈起,就这么消磨了一天又一天。

阿嫣的话很少, 只是听, 偶尔问两句。

这位张小姐从小就是木讷的性子,不善言辞, 何妈早习惯了,起初没觉得古怪,渐渐的, 却忍不住忧心。

阿嫣总叫她出去买东西。

全是各类脂粉, 香水,衣服。

后来, 阿嫣嫌弃何妈的眼光不好, 买回来的物件不衬心意, 便自己出去逛街,到傍晚才回来, 每次都满载而归, 坐一辆黄包车回来,后头还跟一两辆装货品的,大把的钱花出去,挥金如土不眨眼。

更多的时候, 阿嫣独自呆在房里,不让人进去,不知一个人神神秘秘的干什么。

何妈实在放心不下,趁着有空,偷偷回了一趟张家。

不久,张浦带着妻子卫敏芝一道来了。

阿嫣刚搬来头几天,兄嫂来过一次,劝说她回去住,家里人多总有个照应,被她一句‘人多是非多’一口回绝。

张浦见妹妹态度坚决,没有转圜余地,便想由着她自己冷静一段时间,再从长计议,只是何妈突然过来汇报阿嫣的近况,他实在放心不下,只能亲自走这一趟。

其实,张浦也好,卫敏芝也好,甚至何妈……多少都清楚,短时间内,阿嫣为何性情大变,举止诡异。

三个字,足以解释一切。

——唐子明。

他视阿嫣为糟粕,可阿嫣的人生,自从出嫁后,便是围着他打转的。

失去了他,等同于失去活着的意义。

车里,张浦思索再三,对妻子道:“现在说这个,可能早了点,但周围若有合适的人选,你留个心眼……阿嫣的性子,我最是清楚,爸妈在时,便教她以夫为天、三从四德的道理,如今出了这等事,咱们怎么安慰也治不了根本,只能以后另外找了人,她才好安定。”

“我心里有数。”

卫敏芝说了一句,想起唯唯诺诺的小姑子,依旧愤愤难平:“说到底,就是姓唐的没良心!阿嫣哪儿亏欠他们唐家了?他留洋,阿嫣替他照顾父母,老两口去了,阿嫣操持丧事,就连他那弟弟,都是阿嫣带大的。他来这一手,可不是把人往死里逼吗?”

张浦皱起眉,不悦道:“妇人之见!子明的才华和学识,绝非你我等凡夫俗子所能理解,他的出现,是文坛之幸,时代之幸。阿嫣跟不上他的脚步,本不是他的错,你怎能责怪他?”

卫敏芝受他一顿责骂,讪讪地低下头。

唐子明有着惊世之才,张浦一向对他十分推崇。

卫敏芝暗想,撇开血缘亲情,丈夫对唐子明选择毅然离婚的勇气,可能是支持并且赞赏的。

汽车开到青桐巷,停在36号门口。

何妈一早听见动静,在外候着,领他们进去。

“小姐昨天又出去了,带着子睿少爷一同去的,听说在南街的百货公司,买了几件贵的吓死人的新款旗袍……真跟中邪了似的,今天洋行的人来了,这会还没走呢,带东西来给小姐瞧的。”

说着,已经到了客厅。

一名身着米色西装的绅士,正热情的向穿戴雍容的女子推荐:“这件水貂皮大衣,太太们可喜欢了。这边,这件狐皮坎肩——”

女子忽的变了脸色,黑白分明的眸子满是不高兴,嗔道:“缺不缺德啦?同类轻易不相残,你还叫我披在身上到处乱晃……再说了,这是兽龄尚浅的公狐狸皮,一股子洗不干净的腥臊味,熏死人了,赶紧拿开。”

前来推销的绅士一头雾水。

何妈长叹一声,看向张浦夫妇:“你们看到了,小姐时常胡言乱语,我偷偷问过方医生,他说,只怕小姐悲痛过度,偶尔神智失常,如果不细心调理,以后这好好的人可就废了!”

卫敏芝心里一酸,走过去,拉住小姑子纤细的胳膊:“阿嫣,跟我们回去吧,你一个人流落在外,叫我和你哥怎么放心的下!”

女子抬起头。

卫敏芝一愣。

这张脸……当然是阿嫣的脸,可比起上次相见,却变了很多,猛一看见,竟觉得判若两人。

阿嫣的肌肤细腻雪白,色泽莹润如上等的珍珠,神色间不见半点憔悴,反而灵动娇俏,两弯黛眉,唇若丹朱,笼着烟雾的水眸轻轻流转间,媚态横生,引的人移不开眼。

真的,很美。

阿嫣看了看嫂嫂,又瞧了眼兄长,微微笑了下,先叫何妈带那位陌生的绅士到旁边休息,才开口:“当初我在唐家,给人当妈又当佣人,也不见哥哥担心,如今我一个人逍遥自在,又有什么不好?”

张浦斥道:“你说的什么话!我想带你回去,难道不是为了你好?你已经被夫家休弃,一个妇道人家孤身在外——”

阿嫣轻哼了声,抱着双手,悠闲道:“我和唐子明是签字协议离婚的,双方对等的关系。你呀,整一个旧社会的老古董,思想太古板,眼界又低,在外头可别乱说话,惹人发笑。”

张浦气煞:“你——”

卫敏芝忙打圆场:“好了,你先去喝杯茶,我跟妹妹谈谈。”

张浦站在原地,瞪着阿嫣好久,才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卫敏芝拉住阿嫣一起坐下,摇了摇头:“阿嫣,你大哥嘴上强硬,心里是在乎你的,他是真的关心你。”

阿嫣没说话。

卫敏芝的语气又软了几分:“傻姑娘,对着自家人,有什么好逞强的?你想哭,对着我哭一场吧,哭出来就舒服了。”

阿嫣笑了笑:“不想哭。”停顿了下,又道:“嫂嫂,你不用多说,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这里住着挺好……虽然也住不久。”

卫敏芝理解成,她还想在这里住几天,等唐子明离婚造成的影响过去了,大家都淡忘了,再回张家。

“这样也好。”

可目光扫到沙发上的一件件时髦衣服,不禁担忧道:“只是,你整天一个人呆着,总会闷得慌。我倒是想来陪你,可你的小侄子……唉,我脱不开身。”沉思片刻,忽然道:“下月初,法租界的沈二爷开舞会,你随我一起去散心,到时那里人多,不会有人刻意关注我们的。”

还有一句话,卫敏芝没说。

唐子明和乔秋露轰轰烈烈的恋情,莫名作了冤大头的,除了下堂妇阿嫣,还有那位自愿解除婚约,有情有义的沈二爷。

他举办的舞会,唐子明不会在。

阿嫣想起何妈说过的话,慢慢问道:“百乐门的沈景年?”

卫敏芝笑道:“沈先生名下的生意多的去了,对,百乐门他是大老板。”

阿嫣微微一笑,说道:“那真是不得不去了。”

后来,张浦和卫敏芝走了,阿嫣打发了卖衣服的商人,品着何妈泡的茶,任由何妈在旁边碎碎念,神思早飘到九霄云外去了。

好像是有点闷。

在两个现代世界,有可爱的粉丝团和后援会。

在古代,有能说会道的妃嫔和专业拍马屁的宫女太监天团。

到了这里……

阿嫣看了一眼叨叨不休的何妈,抿起唇。

又看看坐在窗边,执笔写功课的唐子睿,更是不满。

“……小姐,你现在手里头有钱,但也不能把钱当纸花,你说是不是?坐吃山空总有挨饿的一天——”

阿嫣回过神,听了两句,打断:“你说的对,生而为人,应该有点梦想。”

何妈叹气,语重心长道:“我是说,你得攒着嫁妆和钱,以后你还得再嫁,必须为后半辈子作好打算。”

阿嫣笑了一声。

忽然,窗边沉默的孩子抬起头,难得插嘴说句话:“为什么必须改嫁?用不了几年,我长大了,我养你。”

何妈笑了起来:“哎唷,我们子睿少爷有志气,小小年纪知道疼人呢,比你那没良心的哥哥好多了!”

唐子睿捏紧手里的笔,扬声道:“我是认真的!”

阿嫣看着他。

原主刚嫁进唐家,这孩子才五、六岁,现在已经十岁出头了,只是看着瘦小,再过几年,到了长身高的时候,便是个小小少年。

阿嫣说:“不嫁人,也不要你养——你又养不起。”

唐子睿抿紧嘴唇,眼底似有怒火。

阿嫣不理他,对何妈说:“过几天,他不闹了,你抽空把人送回唐家。”

何妈一愣,犹豫道:“可是……”

阿嫣正色道:“我有伟大的梦想需要实现,抽不出手带小孩,就这么说定了。”

话音刚落,唐子睿倏地站起来,带翻了一张椅子,闷头往外去,行走如风。

阿嫣看了一眼他的背影,让何妈去看着他,自己回房了。

又过了几天。

清早,何妈买完菜回来,还没进门,远远的便听见一道清脆响亮的声音:“漂亮!漂亮!美丽!美丽!”

声调有些尖,听着怪怪的。

走近了,何妈才看清,那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学舌鹦鹉,羽毛鲜艳,长的十分好看,正对着小姐扑腾翅膀,扯着嗓子大叫:“漂亮!美丽!”

阿嫣很是高兴:“好,赏你瓜子肉吃。”

何妈悲从中来,默默地抹眼泪。

小姐……怕是真的失心疯了,怎一个惨字了得。

这只鹦鹉非常聪明。

多智近妖,可能是一只假的鸟,真的鸟精。

不知过了多久,某天早上,何妈醒来,突然听见有人在楼下吟诗作对。

“云想衣裳花想容。”

“回眸一笑百媚生。”

尖尖的嗓子,腔调古怪。

何妈穿好衣裳,出去一看。

……又是那只成了精的鸟。

阿嫣披着外衣,靠在墙边,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怡然自得地看着鸟儿。

鹦鹉说:“漂亮!美丽!”

阿嫣说:“乖宝贝。”

鹦鹉又说:“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阿嫣笑弯了眼睛:“心肝宝贝。”

……

一人一鸟,沉浸在两人世界中,不为外界所扰。

何妈又想抹眼泪,叹一声小姐命苦了。

转身,正好看到旁边的房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微暗的晨光,唐子睿站在二楼扶栏边,静静地看着楼下和鸟精相亲相爱的女人,看了很久,低低哼了一声,关门回房。

很快,月底了。

沈公馆的舞会就在三天后,阿嫣忙着试衣服、换发型、试妆容,等到舞会前一天,意外收到唐家的来信。

唐子明突然良心发现,想起还有个手足兄弟流落在外,催促前妻把人交还回来。

阿嫣记得,好久前就嘱咐过何妈,将小叔子带回唐家,那孩子年纪虽小,气性却大,总留在身边也不方便。

收到信,她没多想,只当何妈年纪大,忘记了,又特地跟何妈说了声。

晚上,有人敲了两下门。

阿嫣摘掉珍珠耳坠,没抬头:“进来。”

门开了。

半天没声响。

阿嫣回过头,看见唐子睿一瘸一拐的进来,视线下移,他的脚踝受伤了,肿胀不说,伤口血淋淋的,触目惊心。

只需一眼,她就知道,这伤不是摔的,而是用石头对准了位置砸出来的。

唐子睿拖着伤残的脚,慢吞吞靠近,淡淡道:“我摔伤了骨头,必须卧床养个一年半载,不能回去唐家。”

阿嫣挑眉:“伤筋动骨也才一百天。”

唐子睿低着头,看着他的鞋尖,似乎在想,怎的没下手再狠一点。

阿嫣又戴上一副红宝石耳环,对着镜子照了照,微微扬起下巴,让那赤红色的珠玉轻轻晃动,衬着白玉初雪般的肤色,美艳动人。

过了片刻,她转身,盯着唐子睿。

“唐家不好吗?”

“我不想回去。”

“我有自己的事情,不会像从前那样,跟前跟后的伺候你,唐家有很多佣人,你在那里过的会更好。”

唐子睿抬眸:“我不要你照顾我,我可以照顾你!”

阿嫣轻笑,对于小小男子汉的承诺,表现的并不十分在意:“我喜欢独来独往,不用人照顾。而你……小少爷,你在给我添麻烦。”

唐子睿沉默。

阿嫣站起来,走到他跟前,蹲下来平视他的眼睛:“你不想回去,大可以跟你大哥讲清楚,他同意了,不再烦我,我也可以收留你。可你呢?你选择自残,用这种幼稚的方式耍赖,造成的后果,就是我得跟你麻烦的哥哥解释,为什么你会受伤……在我这里受伤。”

唐子睿一怔,神色暗淡。

阿嫣说:“回房,我打电话叫方医生过来,没事躺着别动。”

唐子睿看着她转回去,又对着镜子里的脸欣赏起来。突然,不知出于怎样的冲动,他脱口而出:“总有一天,我会长大。”

阿嫣从镜子里看他,头也不回:“与我无关。”

唐子睿咬紧牙,眉眼间染上沉郁之色。

阿嫣给唐子明打了电话,简单说明唐子睿的情况,没等对方作出回答,直接挂了。后来唐子明打回来,便成了何妈罗里吧嗦的解释个没完,轮到他受不了老妈子没营养的唠叨,挂电话。

晚上就是舞会。

阿嫣盘起烫好的长发,换上烟紫色的旗袍,手指抚过肩膀上的碎花缠枝刺绣,半短的袖子,然后停在自己的肌肤上。

换上这件衣裳,披着貂皮坎肩,雍容又妩媚。

然而,无端端的,眉眼却生出哀婉缠绵之意,透过精致的妆容,艳丽的红唇,妖娆的身段……依旧无法遮掩的哀怨,与这优雅的旗袍,已然融于一体。

繁华落尽,花开荼蘼。

正如这个时代,纸醉金迷的背后,只剩荒凉的真实。

一寸山河一寸血,人命如草芥。

过了六点,卫敏芝准时来了,见到准备出门的阿嫣,惊艳不已,半天没合上嘴,最后喃喃说了句:“你这样子……就算唐子明今天在,看见你了,也不一定认得出来。”

阿嫣笑笑,挽起嫂嫂的手臂。

车开到沈公馆附近,沿路已经停了两排汽车。

沈二爷黑道白道通吃。

曾有人声称,在上海这个地方,搬出他的名号,就没有摆不平的事情,这样的人物举办的聚会,出入的自然非富即贵,不是富甲一方的商人,就是受人尊重的社会名流。

沈景年依旧穿着略显朴素的长衫,站在满堂花枝招展的女客,和精心装扮的男客中间,有些不起眼。

他本是没空一个个招待客人的,说来也巧,卫敏芝带着阿嫣进去时,沈景年刚好和一名法国领事馆的人说完话,刚回头,认出卫敏芝,便打了声招呼:“张太太,好久不见,张先生没有一起来吗?”

卫敏芝带着歉意道:“他约了人谈生意,赶不过来了。”

沈景年点头,微笑:“原来是这样。”目光不经意的扫过阿嫣,问道:“这位小姐是……?”

卫敏芝说:“这是我的小姑子——”

话没说完,却听阿嫣忽然开口:“沈先生好气量,不仅有成人之美的心,还有容人的度量,真是难得。”对着沈景年探究的眼神,笑了笑,指向另一个方向:“那是我的前夫唐子明,旁边是您的前未婚妻,乔秋露。”

沈景年意识到对方的身份,语气如常,没有太大波动:“张小姐,你好。”

阿嫣笑了笑,打量了他一眼,答道:“沈先生,你好。”

卫敏芝头疼起来。

怎么都没想到,沈景年竟然会邀请乔秋露和唐子明,毕竟再怎么说,乔秋露要求解除婚约,多少下了他的面子,可堂堂沈二爷不仅成全了这对野鸳鸯,还不计前嫌地将人请来了家里……这下子,倒是不好收场了。

她对沈景年歉然道:“沈先生,失陪,我们——”

阿嫣一直盯着大厅的对面,富丽堂皇的琉璃灯下,那众星捧月站在人群中间的高大青年,无疑是全场最引人注目的存在。

他说着话,旁人只管听,时而鼓掌,时而附和,乔秋露笑盈盈地站在一边,看向他的时候,眼神充满爱意。

阿嫣看着他,不禁也笑了起来,截断卫敏芝的话:“嫂嫂,这么好的舞会,我不走,我还要请唐先生跳舞。”

卫敏芝目光严厉,压低声音道:“这是沈公馆,你别胡闹!”

“不闹。”阿嫣说了声,抬眸轻轻扫过沈景年,说:“沈先生也请放心,我不会扫了大家的兴致,更不会闹你的场子,我没这么不识抬举。”

沈景年只说:“玩的开心。”

阿嫣冲着他点了点头,甩脱卫敏芝,径直向高谈阔论的青年走了过去。

唐子明发表完一篇激情演讲,忽听身后有人叫他:“唐先生。”

他转身,见是一名娇滴滴的小姐,眉眼有些熟悉,一时间却想不出是谁,下意识问道:“请问你是……?”

阿嫣低头,笑了出声。

这一垂眸一笑,唐子明认出来了,顿时很有些尴尬,又觉得惊奇,可身边都是志趣相投的朋友,秋露也在,不好当场发作,只能沉声质问:“你来干什么?”

阿嫣说:“想请你跳一支舞……不,半支舞就足够,我对你只有这点耐心。”

唐子明皱眉,低声道:“快回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哥哥怎的不管管你?这里是沈公馆!”

周围有人打趣道:“子明,你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美丽的小姐?秋露会吃醋的!”

乔秋露咯咯笑了两声,红着脸道:“我才不会呢!”又对唐子明说:“子明,你怎么不介绍给我们认识?”

唐子明更为尴尬。

阿嫣懒得理他,转向乔秋露:“乔小姐,我借唐先生跳半支舞,可以吗?”

乔秋露说:“当然可以。”

她看看唐子明的神色,心里有些异样,却没有出声。

舞池中。

阿嫣感觉到男人身体僵硬,也不多言,鞋跟往他脚上猛踩了一下。

唐子明吃痛,倒吸一口凉气,瞪着她。

“活过来了?”阿嫣笑睨着他,小手随意地搭在他的肩膀上:“我知道你有话,你先说,说完换我。”

唐子明看着面前的女人。

这个人,长了一张和他前妻一样的脸,可除了相似的五官和身形,没一点相同,张嫣是块不开窍的榆木疙瘩,这人……却像燃烧的火,又像柔软的水。

唐子明脸上的肌肉紧绷,放低声音道:“谁让你在外面抛头露面的?你不在家里照顾子睿——”

阿嫣淡淡道:“我早说了送他回你那里,是他自己不肯。”

唐子明问:“为什么?”

阿嫣瞥了他一眼,奇怪道:“我怎知道?”唇角挂着一点笑,徐徐道:“说不定,像你一样,注定是个多情的性子,看见漂亮女郎就迈不动腿?”

唐子明怒道:“胡说八道!我心里只有秋露,何时对着她迈不动腿了?”

阿嫣敛起笑意,平淡道:“我指的是现在。我不喜欢抱着木桩跳舞,你认真点,不然我又要踩你了。”

“你——!”唐子明气的够呛,深呼吸几次,才又开口:“你……哼!无知妇人,我不与你一般见识。”

阿嫣低笑一声,盯着他气的涨红的脸瞧,慢声道:“你亲口叫我在外面抛头露面的,怎么不认了?”见他想说话,便抬手轻轻捂住他的嘴,柔声道:“那天,你对我说的话,我全都记住了,每个字都记在心上呢。子明,你说的太对了,爱情诚可贵,我要勇敢的追求爱情。”

唐子明胸口有点闷。

他只当又是被这女人气的发闷,没好声气道:“那跟你来这里有什么关系?”

“这满屋子都是饥渴的男人,随手抓一个,别说谈情说爱,只要我想,让他跪着任我打骂都成。”阿嫣的语调平直淡漠,末了叹息一声:“当然,我是不想的,顶多叫他学我的鹦鹉,称赞我有多美。”

唐子明气黑了脸:“……不知所谓。”

“唐先生。”

阿嫣唤他,忽然停下舞步,放在他肩上的手垂下来,看着他的眼睛道:“你要作好准备……以后,我不止会抛头露面,还会站在最显眼的地方,万众瞩目,你的耳目所及之处,会看见我的名字,你的朋友会谈论我,会因我争风吃醋。换句话说,你想不关注我,除非挖了你的眼睛,割掉你的耳朵,成为活死人。”

唐子明愣住了。

阿嫣不再看他,转身往回走,叹了口气。

“早说了,对你只有半支舞的耐心。”

阿嫣离开舞池,从来往的侍者手里取一杯酒,慢慢品尝。

卫敏芝疾步走过来:“你都跟唐子明说了什么?怎么他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失魂落魄的?”

阿嫣纠正:“见到鬼,只会吓得魂飞魄散。见了狐狸精,才会失魂落魄。”

卫敏芝说:“我不跟你胡扯,阿嫣,回去吧,这里是沈景年的地方,你刚才去找唐子明,我一颗心都提到嗓子里了。”

“你不说,我都差点忘记了。”阿嫣扫视一圈四周,视线停留在某个位置,看着那个永远带着云淡风轻笑意的男人:“……沈景年。”

卫敏芝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神色略显紧张:“你知道就好。别看沈二爷总是和颜悦色的,看着好说话,其实是个一等一的狠角色。”

阿嫣缓缓道:“他身上的血腥气……很浓。”

卫敏芝扯起嘴角:“那是当然。他能爬上今天这个位置,不知踏着多少人命来的,你还以为他是正经清白的生意人?他那双手沾的血,早洗不清了。”

阿嫣不语,看着那人抬手,放在唇边,轻轻咳嗽两声,然后放下手,不动声色地捏住袖子的一角,接着说话。

她忽然笑了起来,拿起酒杯,向他走去。

卫敏芝又没拉住。

“沈先生,可以请你跳半支舞吗?”

沈景年回头,看见提出邀请的人,有点意外,但很快又笑起来,斯文有礼:“我的荣幸,请。”

他的手放在阿嫣腰背之间的位置,没有贴紧。

他的眼睛带着淡淡的笑意,可那疏离的笑,却是毫无温度的。

沉默片刻,他问:“为什么是半支舞?”

阿嫣答:“醉翁之意不在酒,半支舞的时间,足够谈话。”

沈景年看了眼和乔秋露站在一起的青年,温声道:“抱歉,今天真的不知道张小姐要来,造成这个局面,是我的失误。”

阿嫣说:“你真客气。”

沈景年笑了笑,语气带着并不刻意的戏谑,问道:“张小姐请我跳舞,可是因为觉得和沈某同为天涯沦落人?”

阿嫣看着远处的唐子明,摇头:“差远了。你不喜欢乔小姐,也不在乎她,我跟你不一样,对我那满口仁义道德、爱情自由的前夫……我势在必得。”

沈景年静默一会,启唇:“恕我直言……”

阿嫣转回目光,停在他苍白清俊的脸上:“嗯,你说。”

“……你也不见得多喜欢唐先生。”

阿嫣笑起来:“一个女人想得到一个男人,未必是因为爱他。”

乐声悠扬,台上唱歌的女人嗓音略低哑,却别有一番风味,几句歌词唱出来,唱尽这乱世之外的繁华和安逸。

阿嫣忽然道:“沈先生。”

沈景年低头,凝视她。

“台上唱歌的女人,是不是百乐门最红的歌女?”

“是。”

阿嫣扬起唇角,看着他说:“我唱的更好。”见他沉默不语,又接着往下说:“而且……你看这大厅里,她在上面唱,十双眼睛,只有两双在她身上。换作我,同样的打扮同样的场合,十个男人,九个眼里只有我。”

这番大胆的言论,换个人听见,只怕不是像唐子明那样呆上半天,就是大呼荒谬。

可沈景年只问:“还有剩下一个男人?”

阿嫣声音含笑,坦然道:“不是问心有愧的良家夫男,不敢看我,就是心有余力不足的病秧子……”她的手,顺着男人的肩膀往下,放在他微微握起的手指上,从他手心取出那沾上血的袖子,看了一眼,平静道:“……都咳血了,怕是病的厉害。”

沈景年的语气不变,笑意仍然温和,声音却低沉了些:“张小姐,观察力敏锐是好事情,可有时候,总得学会看破不说破,才能长命。”

他有意藏起病重的消息,不让别人知道。

阿嫣对他看似夸奖,实则威胁的话,不甚在意,手指碰到他手腕上的一串佛珠,怔了怔,笑意加深,戏谑道:“沈先生,你不想英年早逝,求神拜佛不管用了,不如求妖魔鬼怪试试?”

说完,放开他,退开几步:“半支舞的时间到了。沈先生,我们很快会再见的,后会有期。”

阿嫣回到家,不小心吵醒门口的鹦鹉,又听了一阵子的‘漂亮’,‘美丽’,才心满意足地上楼。

还没打开房门,另一扇门开了。

唐子睿一只脚缠着绷带,单脚跳着开门出来,盯着打扮光鲜亮丽的嫂嫂看了一会,沉闷道:“你出去跳舞了,这么晚才回来。”

阿嫣说:“你管你睡。”

唐子睿抿了抿唇,又说:“过两天,能下地了,我会回唐家。”

阿嫣微微一笑:“想通了?那就好。”

唐子睿飞快地添上一句:“早上回去,跟大哥说清楚,晚上就回来,你别叫何妈太早锁门。”

阿嫣又笑了一声,摇头道:“经过今天晚上,你大哥才不会让你跟着我——”话还没说完,心想他走了正好,何必对他多说,话锋一转:“好,随便你。”

唐子睿靠在墙边,手撑着门框,不动,也不说话。

阿嫣说:“我进去了,晚安。”

唐子睿对着她的背影,疾声道:“过了年,我就十三了。其实不用很久,只要再过几年……”尾音淡了下去,他垂下头,喃喃重复了遍:“……再过几年。”

阿嫣对他的话不是很感兴趣,对那个‘再过几年’,却起了兴致,也跟着他展望不久后的将来:“再过几年,我名满上海滩,印着我脸的海报宣传单到处都是,每年的选美大赛,我都是冠军……想想就高兴。”

她抱着手,看了眼沉默又执拗的男孩,忽然伸出一根手指,点住他发烫的额头:“至于你。小少爷,你现在年纪小,除了我,没见过几个年轻女人,所以才会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心思。快些长大吧,世界上多的是可爱的小姑娘,到时你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唐子睿耳尖都红了,捏紧拳头:“你不懂!”

他猛地转身,忘记脚受伤了,瞬间疼得龇牙咧嘴,拼命忍住,一跳一跳的回去,用力摔上门。

阿嫣看着紧闭的门,不以为意,开门回自己的房间。

“……你才不懂,莫名其妙。”

休养了半个多月,唐家来了人,唐子睿跟着回去了,临走还不忘交代阿嫣:“别忘了,晚上给我留门。”

阿嫣敷衍道:“知道。”

唐子睿一听那语气,就知道她没上心,气得直皱眉,又无可奈何,只好又嘱咐何妈,说了好一会,总算走了。

何妈忍不住叹气:“子睿小少爷可怜呐,真可怜。”

阿嫣心不在焉,逗了一会鹦鹉,上楼换衣服。

何妈问:“小姐,你去哪里?”

阿嫣对着她一笑:“……追逐梦想。”

百乐门正在招新一批的舞女。

沈景年平常并不理会这种小事,今天也只是路过,正好来看一眼,奈何不走运,偏巧半道上犯病,只能在他专属的休息室稍作停歇,用干净的手帕捂着嘴,咳个不停,好不容易停下喘息,低头一看,血迹斑斑。

齐正变了脸色,整张脸都是惨白的。

沈景年却没多大反应,神情冷漠,还有心思整齐地叠起手帕,放进口袋里。

“张大仙说了,您今年一定遇到贵人,病情有所好转……不行,不能这么下去,我让人召集全上海最好的医生,不管是洋人的还是民间大夫,您不能再瞒下去,二爷,您必须治病!”

沈景年漠然道:“病情传出去,兴许我死的更快。”

齐正咬紧牙关,脸上的肌肉克制不住的抽搐,显得极度痛苦。

沈景年慢条斯理地擦去唇边沾上的一点血,略显吃力地站起来,凝神细听了一会,问道:“楼下谁在唱歌?艾丽莎吗?”

艾丽莎是百乐门最红的歌女,现在当之无愧的头牌。

齐正方才没注意,这会也听了听,答道:“应该不是,艾丽莎不在……今天只招舞女,没听说还招歌女。”

沈景年微微摇头,不说话。

半晌,容颜舒展,竟是有些哭笑不得:“……是她。”

打开门,站在二楼走廊,俯视舞台上的女人。

上次半支舞的间隙,她说的话,一点也没错。

那人站在台上,偌大的厅堂,所有光芒都聚拢在她一人身上,配舞的漂亮女郎全淡成可有可无的背景,观众眼里,自然也只有那一道倩影。

一曲唱完,管理百乐门的袁五不知何时上来了,对沈景年欣喜道:“二爷,这回是捡到宝了,我敢打赌,不出一年,一定能把她捧出来,红透半边天。”

沈景年没回答,过了会,说:“叫她进来。”

袁五一愣,看着沈景年和齐正走回房间,醒过神,匆匆下楼。

“沈先生,我说过,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沈景年坐在沙发上,对巧笑嫣然,显得十分欢喜的女人说:“请坐。”亲自从茶壶里倒了一杯尚且温热的茶,又说:“喝茶。”

阿嫣在他对面坐下,轻轻嗅了嗅,觉得他身上的血腥气更重了,但也没说什么。

“我刚才在想……”沈景年缓缓开口,说了半句,笑了下:“……唐子明究竟为何坚持离婚。都说他的妻子是个裹小脚的无知妇女,看来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阿嫣不在意:“今天他抛弃我,改天换我抛弃他,这都是情趣。”顿了顿,转开话题,开门见山道:“沈先生,言归正传,我会给你赚大钱的,现在我可以提条件了吗?”

沈景年颔首:“好。”

阿嫣说:“我要白纸黑字写下来,签字画押。”

“好。”

阿嫣正想开口,又听他说:“你的条件,是卖艺不卖身?”

语气带几分善意的揶揄。

阿嫣看着他,很认真的更正:“卖艺,卖身……”竖起两根手指,又放下,一字一字道:“……不卖心,不谈感情。卖身给谁,我说了算,沈先生若有意向,可以第一个预约。”

这次,沈景年是真的笑了。

他摇摇头,声音清淡:“不卖心,不谈感情,张小姐,如果这是说给我听的——”他抬眸,安静看着女人:“…� ��你未免,自视过高。”

阿嫣听出他的讽刺,但依旧不在乎,理所当然道:“我不把自己当回事,又有谁会把我当回事?你既然没有异议,那就起草文书,签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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