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素芳和何家柱两口子午饭之后, 何家柱没午休就出门了。
当时周素芳还问他:“老头子你不午睡,这是要去干嘛?”
何家柱说:“我不睡, 出去逛逛,这几天没在村里, 也没去找我那几个老兄弟摆龙门阵下象棋……”
周素芬听了就不管他了,自己去午睡。
睡醒了一觉起来,看到屋子里桌子上的钟指着三点过,她起来穿上棉衣棉裤棉鞋,正在梳头呢,就听到堂屋里传来脚步声,有人往她跟老伴儿住的这间屋走过来了。
农村里大白天都没有关门的, 周素芬和何家柱住的北房, 无论是堂屋门和卧房门都没有关。
周素芬刚听到脚步声,一开始还以为是老伴儿回来了。
她放下梳子,回头去看,却看到老大两口子先后走了进来。
他们一进来, 她已经明白了两人为何而来, 原先有点儿笑容的脸也变得僵硬起来。
何忠耀和赵艳玲先后喊了一声妈。
周素芬冷冷地问他们:“你们来干什么?”
何忠耀说:“妈,我跟艳玲一起过来,是想跟您和爸重新说一说分家的事情。”
周素芬一听就生气道:“你们两个出去,不管是我 ,还是你们的爸都不同意分家!”
何忠耀紧接着说:“妈,分家,不光是我跟艳玲的意思, 老二两口子,老三两口子都同意分家。”
周素芬一惊:“你说什么?忠焕和忠灿也同意分家?不可能!忠灿绝对不会同意分家的!你胡说八道!”
何忠耀十分笃定地说:“妈,要不我这就去把他们都叫来,听他们怎么说,我发誓,我说的绝对是真的,不敢哄你和爸。”
周素芬见状心里有点儿打鼓,她对自己的这个大儿子很了解,知道他是最老实的一个,说话从来不会夸张不实,所以他这样说,绝对是有把握的。
她想,一定是老大两口子去找了老二两口子和老三两口子,说服了他们也支持分家。
老二那边,同意的是自己的二儿子,老三那边,同意的应该是三儿媳妇丁小甜。
丁小甜之前就跟自己有矛盾,去年吵架之后,还回娘家去住了半年,现在她越来越能干了,眼看就要进城工作,户口也要迁到城里去。老三就算是维护自己这个当妈的,但是老婆要支持分家,他肯定也是没办法,只能表态支持老婆,支持大哥大嫂……
不过,对于自己的三儿子,周素芬还是很了解的。
他是一个孝子,从来都很孝顺自己和老伴儿,前几天,老大媳妇提出要分家的时候,他还当场反对过呢。
所以周素芬认为自己大儿子说的老二两口子和老三两口子都同意了,这种话还是有出入的。
如果让三个儿子和三个儿媳都到自己跟前来,只要自己让老三当着大家表态,他站在自己这边,不同意分家,自己就可以怼老大,说有儿子不愿意分家,这分家的事情就得延后。
几天前,因为不愿意分家,她装病晕倒,让老大两口子知难而退。
现在她不能再装病了,因为她猜如果老大两口子去找了老三两口子谈话,三儿媳妇丁小甜一定会把这次去县医院体检,检查出自己根本没心脏病的事对老大两口子说。
甚至,她认为一定是老大两口子从丁小甜那里听到自己没病,所以才这么快又来找自己谈分家的事情。
她不换个理由不同意分家也是不行。
“老大,你去把你的两个兄弟和兄弟媳妇都叫来,我要当面问一问他们是不是像你说得那样,也要分家。”周素芬随后说。
“好,我这就去。”何忠耀答应了,随后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老二两口子和老三两口子都过来了。
周素芬看人都来齐了,张张嘴,还没说话呢,屋子里又闯进来一个人,是她娘家的一个侄儿周江,他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告诉周素芬,说姑父跟王老头打起来了。
“在哪儿?为什么打架?”周素芬一听赶忙问。
“在村头黄葛树下,本来姑父在那里看象棋,王老头也去了,两个人就为了三元钱的医药费吵起来了。姑父说王老头是个骗子,骗了何家的钱,王老头不承认,他说……他说……”周江吞吞吐吐,觑着周素芬道。
“他说什么?”周素芬追问。
“是啊,他说什么啊?”屋子里的何忠耀等人一起着急地问。
周江心一横,索性说了:“王老头说姑姑是装病,他早就知道了,所以给姑姑开的方子是草药炖猪心,可以当汤喝的,有没有病的人都可以吃。所以,他说,他不会还姑父三元钱的。姑父揪着他衣服,不让他走,两个人就推推搡搡打起来了。”
这话一说出来,周素芬脸上就挂不住了,她恼羞成怒地说:“那个王老头胡说八道,怪不得你姑父要打他。老大,老二,老三,你们三个快去帮你爸,别让他吃亏了!”
何忠耀和何忠焕听了周江的话,都愣了,只有何忠灿心里门清儿。
他在听到母亲的吩咐之后,首先跑出门,何忠耀和何忠焕回过神来,也跟着跑出去。
屋里一时之间,只剩下周素芬和三个儿媳妇。
周素芬脸色有点儿难看,赵艳玲则是唇角上翘,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身边站着的齐丽和丁小甜,自言自语地说:“我去看看爸,别出什么事儿才好。”
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齐丽和丁小甜并不是爱八卦爱热闹的人,但她们此时在婆婆跟前也站不住,只得借口说她们也去看看,走出了公婆的屋子。
到了院子里,齐丽问丁小甜要不要去看。
丁小甜说:“王老头家只有一个儿子,这个架打不起来的。大哥他们去了,应该很快就把他们劝开,把爸拉回来了。我就在院子里等一等,站一站,看娃娃们玩儿。”
齐丽听了就说她也不去了,就跟丁小甜一起在院子里等着公公和大哥等人回来。
在等人回来的工夫,齐丽难免会问丁小甜对分家是咋想的,老三真同意分家吗。
“分家的事情,是大嫂跟忠灿说的,忠灿同意了。”丁小甜告诉她。
齐丽显然有点儿意外,三弟的立场怎么变得这么快,前几天,他还维护婆婆,站在婆婆那边,不同意分家呢。
不过,这样的话,何家三兄弟的意见一致,公婆不分家也说不过去了。
正如丁小甜预料的,何忠耀等人跑出去没到十分钟,就把公公带回来了。
看起来,他倒是没受什么伤,只是衣服上的扣子被扯掉了两个。
他被拉回来的时候还在骂王老头不是个东西等等,何忠灿看起来脸色有点儿尴尬,何忠耀和赵艳玲哭笑不得,何忠焕则是一脸无奈之色。
何家柱进屋之后,周素芬看见他就是劈头盖脸一顿骂,说他是个猪脑袋,年纪白长了,丢何家的脸面等等。
对于老婆的指责,何家柱当然不会接受,于是骂回去,说她是败家的娘们儿,没病装病,就为了吓着家里的男人,好让着她,白给王老头钱……
老两口在屋子里吵了一场,儿子和儿媳妇们都去劝架。
吵完了,何家柱坐在屋里的一张椅子上,老大何忠耀拿来烟锅装了叶子烟递给他抽上,让他抽抽烟消气。
丁小甜则是去拿了两个糖来给婆婆,让她吃糖也消消气。
周素芬接了丁小甜的糖却没吃,她仍然愤愤地盯着何家柱,心里怪他,今天当着儿子和儿媳妇的面,让自己没脸,还有他去跟王老头吵架打架,很快一个村的人都晓得她装病的事情了。
村里人会怎么说她,她一想就闹心。
何家柱抽了一会儿烟,气消些了,看到屋里站着三个儿子和儿媳妇,便说:“我没事儿了,你们都散了吧。”
何忠耀看向他:“爸,我们今天来是有事跟你和妈说的,刚才你不在,我们已经跟妈说过了。”
何家柱问什么事情。
“就是分家。”何忠耀说,“我们三家人都一致决定要分家,请爸妈同意。我们商量过了,分家不离家,每年该给爸妈的钱和粮食我们均摊,各人根据自己家的经济条件孝敬爸妈的钱在外。爸妈平常有什么三病两痛,我们该照顾的照顾,该出医药费的也出,平常爸妈有什么活儿要我们干的也尽管说。我们只要求自己挣的公分,换成到年底生产队分的钱和粮食,由我们自己管。”
“你们三家人都要分家?”何家柱停止了抽烟,皱着眉头问,他的眼光扫过站在自己面前的儿子和儿媳妇们。
尤其是扫到何忠灿的时候,他目光停留最久。
可能,他也认为老三很孝顺,是不会同意分家的,老三两口子分家的意思主要来源于儿媳妇丁小甜。
何忠灿站得笔直,坦然地接受父亲和母亲的审视。
老大重提分家,周素芬掂量了下形势,迅速地放下了对老伴儿的不满,站在了老伴儿一边。
“我也怀疑老大说的三家人都要分家,有人恐怕是比较勉强才同意的,你们的意见代表不了他。”周素芬随后说,她的眼光也扫向了何忠灿。
停了停,她手指着何忠灿,微微笑道:“老三,妈想听你的真心话,你同意分家吗?”
于此同时,何家柱也看向自己的三儿子,他跟老伴儿一样,对老三很有信心,觉得他一定是受了儿媳妇的影响,才不情不愿地答应要站在老大那边,同意分家的。
迎着爸妈希冀的目光,何忠灿沉默了一会儿,缓慢而笃定地说:“妈,我同意分家。”
周素芬和何家柱一听,表情一下子凝固了,眼里露出了不可置信伤心失望等诸多复杂的情绪。
“……老三……你,你说的真是你的真心话吗?”周素芬哽咽道,眼泪水也跟着涌出了眼眶。
眼泪,是她最后的杀手锏了,她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们看到自己这个老母亲流眼泪了,他们还能硬起心肠说要分家,要从自己这个当妈的手里把管家的权力分走。
周素芬一直认为,要是自己不管家了,在这个大家庭里就什么都不是了,只是个可怜的老女人,儿媳妇们不会对她好的。她们已经抢走了她的儿子们,为什么还要抢走她手里剩下的可以挟制小辈们的权力?
分家,这是属于彻底的造|反。
看到自己的母亲流眼泪,何忠灿其实也于心不忍的,但是他这个人,也不是愚孝之人。
这两天他想了很多,也跟妻子交谈了很久,他觉得母亲有时候就是想多了,认为牢牢地把住管家的权力,就是牢牢地控制住了自己的儿女,还有儿媳妇们。这一大家人的生活,由她来计划安排,才会不浪费,才会过得好。她对自己的子女们并不信任,觉得他们离开她,日子就会过得一塌糊涂。其实,她这样做,这对自己的女儿们真得不好。都是结了婚有了孩子的人了,老是不能在经济上自主,在其他方面也缺乏独立,他们到老也成不了一个独立的人。
丁小甜对这一点儿倒是有更深的体会。
她觉得大概这是跟中国几千年的传统有关,这也导致了一直到现代,中国的年轻人比起外国的年轻人,独立性更差。父母把孩子的一切都规划好了,忘了,他们的孩子是个独立的个体,他有权利去选择他的生活。老是在父母羽翼下呆着的孩子,他迎接不了风雨,竞争不过别人。
回到何家分家的事情上,何家的三个儿子,最小的何忠灿都结婚三年多,有了孩子,婆婆还是不肯放手管家,那么等几年之后,改革开放,个体经济复苏。那个时候,何家的三个儿子们该何去何从。难道婆婆还能带领一家人去致富?
早一点分家,让何家儿子们建立的三个小家庭独立起来,各人把自己的小家管起来,当家之后,才知道柴米油盐贵,才知道怎么计划开支,也知道怎么开源节流,这不是挺好的事情吗?
如果婆婆真为了自己的孩子们好,她是应该在孩子们结婚组建家庭之后分家的。
跟老婆交流了很多分家方面的意见的何忠灿决心趁着这个机会,跟父母谈一谈。
“妈,爸,自从大嫂提过分家之后,最近我也想了很多,在这里,我就把我想到的跟你们说一说。”他组织了下语言说开了。
他说到了独立的问题,说到了怎样才是对孩子们好,还说到了父母的顾虑是多余,分家不离家,只要把孝敬父母的条条款款说清楚,父母不管家了,还乐得清闲呢。
“爸,妈,大哥,二哥,还有我,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你们都很清楚。我想,你的儿子们不会分了家就不孝敬你们,你们的儿媳妇也不会分了家就不认你们是公婆,就会对你们不好。如果她们那样,我跟大哥和二哥,绝对不会对她们客气。”
“老三说得对,谁要是敢在分家之后不孝敬你们,对你们不好,我这个当大哥的头一个会站出来揍人!”
“我这个当二哥的也不会轻饶对爸妈不孝顺的人!要是我老婆敢不孝顺你们,我就跟她离婚!”
何家柱和周素芬此刻心情很复杂,老两口看着站在眼前的三个人高马大,争先恐后表态要孝顺他们,打消他们分家顾虑的儿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三刚才说的那些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尤其他是军队干部,又是高中生,算是何家最有出息的儿子。
何家柱和周素芬两口子历来是很重视这个儿子,很愿意听他说的话的,而且,他们也认为他最有孝心。
原本指望着他说话站在父母这边,分不成这个家。
谁知道老三却说出了一些分家的理由,还是让他们没法辩驳的。
老两口心情挺沉重,也感觉很无力。
良久,何家柱说:“你们都回去吧,分家的事儿,我会跟你们的妈商量下,过两天给你们答覆。”
何忠耀等人听了,点点头,各自散了。
在儿子和儿媳妇们走出屋子之后,一直垂着头的周素芬抬起头来,问何家柱:“老头子,你真得也同意分家了吗?”
何家柱把手里捏着的已经完全燃烧完的烟锅在桌子上磕了磕,抖干净烟锅里的烟灰后,他语气低沉地说:“老三说得也有理,今天你也看到了,三个孩子都要分家。他们也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了,就放手让他们自己去当自己的家吧。何况,我知道你这些年管着这个家也累,不管家了,乐得清闲。”
“可我就是害怕,分了家之后,他们不把我们当回事,尤其是三个儿媳妇。”
“三个孩子不是说了吗,儿媳妇们敢对我们不孝顺,就要跟她们离婚。在咱们农村,哪个生了娃的女人愿意离婚啊。好歹,我们的儿子都是家里做主的人,你别担心这个。你现在就想一想,这个家该怎么分?一年下来,每家该给咱们多少粮,多少钱,生病了这个医药费怎么摊?”
“……我这心里堵得慌,你先让我缓缓,我不想这就来算账。”
“迟早都要分的,晚分不如早分,过几天生产队就开始春耕了。咱们得在这之前把家分了,叫生产队的黄队长和妇女队长简队长都来做个见证,白纸黑字写个分家的协议,大家都按了拇指印儿,也好让你落个安心。”
“……”
“我看明天我们就开始清理下家里的钱和各种东西,争取分家的时候,孩子们都没意见。”
“你这个人,这辈子,我都没看见你干啥事积极过,老了老了,分家的事情上这么积极。”
……
丁小甜和丈夫回屋之后,笑着称赞他今天说话很有水平,不愧是军队干部,看起来,好像公婆都被他说服了。
何忠灿却说今天看见母亲流泪,真是很不忍心的,差点儿就张不了嘴了。
他问丁小甜:“你说爸妈最后真能同意分家吗?”
丁小甜想了一想,告诉他:“会的,天底下的父母还是疼孩子的多。你和大哥二哥今天说的话,打消了爸妈的顾虑,他们想要拖两天,不过是面子和心理上还有点儿过不去,但是他们听见去了你说的话。”
接下来的两天,何家的日子继续,何家的儿女们除了做着春耕的准备工作,就是在安心等着爸妈叫他们去听分家的方案。
丁小甜和何忠灿除了帮家里干活之外,还去竹林里挖了不少春笋回来做菜。
尤其是苦笋,丁小甜挖了不少,她把这些笋子处理了,素炒几次,也用来炒过几次腊肉。
还有就是,她特意刨出来几根长了两三尺高的苦竹和毛竹,把这竹子移栽到自己的随身空间绿色土地的边缘。
她想得是,等着这些小竹子长大,以后自己也可以常常在随身空间里面挖竹笋了。
丁小甜没忘记,当初答应龙益川的,要给他带竹笋去吃。
这次丈夫探亲返回部队,她会去挖不少苦笋让他带去给龙益川,还有给陆老太和田老太,还有韩家人。除此之外,她还会让丈夫给他们带一些腊肉和腊鸡板鸭去,作为礼物送给他们。
比何家柱说的分家的日子晚了一天。
一大早何家人吃过早饭之后,周素芬开口让儿子和女儿,还有儿媳妇们都留下来,她要跟他们说一说分家的事情。
“我跟你们爸这几天算了下账,把家里的东西清理了下,然后分了分,现在我就说给你们听,这个家怎么分。你们同意了的话,我就让老三写分家协议,再去叫黄队长和简队长来做见证,你们按上指姆印,把钱和东西领了,这个家就分了,以后你们各人过各人的日子,是好是歹,我跟你们爸都不管……”
周素芬一边说一边拿出来了几张纸,一叠钱放在桌子上。
接着她开始念纸上的那些数字,钱多少,家里的房子几间,存粮多少,油多少,家禽多少……
何家三兄弟结婚后的住房分到各家名下,钱每家分了八十五元。
女儿何良珍也同样分了八十五元。
老两口留下二百元,作为以后女儿出嫁用。
其它的粮油家禽生活用品等都是均分,四个孩子一模一样。
至于三个儿子该尽的义务也是一样的,每家每户每个月孝敬老两口十元钱,粮油若干,鉴于老三两口子平时不能在家伺候老两口,所以他们还要额外多孝敬十元。至于儿女们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怎么孝敬老两口,看各人的能力和心意,他们并不强求。还有就是如果他们生病了,医药费由三家平摊。
“你们对这个分家的条款有意见没?没有意见的话,我就叫老三去请黄队长和简队长过来了?”周素芬最后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儿子女儿和儿媳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