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泽就算去了大营, 如今又不是行军时候,一个月这些人轮着回家倒也能轮到个两三日。前两日他已经来信家里, 大约四五日后就能家来以前他常常是有假也不回的,更不要说提前捎信儿了。这一回是为什么, 有眼睛的都知道。
祯娘自然也知道,只把那信件拿个琉璃盒子装了。她想着这样的信件只怕以后还有,自然珍而重之地寻了一个去处安放。这时候与周妈妈谈起,早就心里有数了,只道:“其实也没甚好说的,他自每个月都要回来一遭,难道还特地开了正门迎他?只记得当日准备些他爱吃的菜肴, 其余的也就是平常了。”
话是这样说, 等到周世泽回来那一日,祯娘让红豆梳头。这一样也不好,那一样也差着一些,打散了重来机会。最终还是梳了一个精精致致的牡丹头, 然后又在首饰上犯了难。还是时候实在不够, 不然要错过早饭了,这才到了衣裳顺利起来。
周世泽这一回可是享了一回老爷的福,他自在路上的时候是着急,打马也打了好几回,只恨不能快些飞回去。这才一月多不见祯娘,倒是心里有个烫烫的影儿一般,疼的慌, 偏偏还暖融融的舍不下。
而等到他到家的时候,自下马就有各种照顾。才进正院,里头的人早就得了消息。于是奔忙起来,与他寻洗澡水的,与他去厨房要早就准备好的饭菜的之前他回来也没个招呼,自然没得这样照顾。更重要的是自门口帘子下走出一个俏生生的少妇人,这才真让他觉得这是当老爷的福气。
当时笑嘻嘻地就要抱住祯娘,祯娘倒是不怕这是外头,只是扯了扯他的耳朵,让他不要得寸进尺了。毕竟外头有人看着,她可不爱当着别人与他亲亲热热的。周世泽也没得那个嗜好,果然立刻放手,只是拉起她的手往屋子里去。
等到周世泽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头发湿润披散着出来,外头已经一桌子吃食等着他了桌上摆放了十六碗热腾腾美味佳肴。熬烂下饭煎烤鸡鱼,烹炮鹅鸭,细巧菜蔬,新奇?品。
见这个他果然喜欢,不过不急着吃这些,只拉着祯娘的手问她:“这些日子在家好不好?做了些什么,平常出门么?可有了相熟的好友了。”
问了几句就没得话了,毕竟周世泽哪里晓得一个女人家的生活有什么好问的。若不是生活,他又有些轻易问不出口。只是他是个脸皮厚的,等祯娘拿开他的手,亲自拿毛巾与他擦头发的时候,自吸溜着一碗卤肉面,还含含糊糊与她说话。
“这一月多我不在家有什么不好的?我是想着你的,你可想我没有?”
这样儿女情长的话他问出来自己也觉得别扭,但这又是他心里话,不问出来他是不甘心的。只是看他一脸期待的样子,祯娘忽然忍不住扑哧一声他本来身上就有一种少年意气,这时候再看更加似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了。
周世泽睁大了眼睛根本不知道祯娘在笑什么,不过这也不重要了。只看倏忽来的染上祯娘眉间眼里的笑意,周世泽就觉得心满意足了。反手把祯娘抱在怀里,在她耳边细细说话。
说的又能是什么,左不过就是大营里一些能够逗人一乐的事儿,琐碎的很。祯娘一面分心听着,一面坐在他怀里依旧为他擦头发。只是祯娘也不是做伺候人的活计长大的,做不到自己身边的丫鬟那样,只靠着干爽毛巾就能半干,最后也只是不滴水的样子。
好在周世泽是个好养活的,一点不在意脖子上一点凉意,只安心同祯娘吃菜喝酒这酒还祯娘特意寻来的,少喝些不只不伤身,还能养身。只给他暖着,杯子里空了,便亲自与他添。只是一小壶完了,再不肯与他添,最多是换了几样果汁。
这时候最当季的是甘蔗汁,也是周世泽喜欢的。偏他这一回口味刁钻了一回,要喝那橘子汁。这时候橘子哪有好的,都是去年秋日里存下来的,少些鲜活气儿。不过似周家这样的人家自然吃得起洞子货,那些在暖房洞窑里拿土炕培了的,什么时候都有。祯娘又爱吃这些鲜果,不消去厨房要,只要捧了屋子里的果盘就是。
只是等微雨拿了橘子正打算剥皮,周世泽又奇奇怪怪道:“我不要别人来给榨橘子水,总觉得这些汁汁水水的手上摸了摸,怪腌?的。你自己与我做橘子水罢!”
祯娘根本不信这样的话,却依旧站起身接过了橘子,另一手点了点周世泽的额头道:“什么时候的怪毛病?你当我是傻的,会信你这个?那时候你带我出门下馆子,谁点了甘蔗汁来喝,你喝的比我还多呢!”
不管周世泽装作听不到的样子,祯娘把个橘子剥出来,拿玻璃小碗装了,这就用小调羹压,橘子水便缓缓地渗了出来。最后拿了个细眼子小纱网隔着,把橘子水筛进了一把乌银小壶里。
周世泽这时候才算是心满意足了,做出喝酒的架势喝那橘子水。祯娘也是看的有意思。见他专心用饭,总算不说话了,这才说起自己这边这一月多做的事情。自然包括鼓楼东街那边的事儿和生意上的事。
听完后周世泽忍不住啧了一声,与祯娘道:“你倒是比我过的有意思多了,又是在后宅里与一帮妇人明枪暗箭,又是在商场上同掌柜伙计挥斥方遒。至于我不过就是与一帮士兵操练操练又操练,比你竟乏味的多!”
只是说完这个却又是随意嘲讽地笑了:“我就说那老妖婆必定会没事儿找事儿的!只是不晓得她为什么总盯着别人家。她若把这劲头放在督促自家儿孙身上,只怕早就有几个能顶的住门户的了,也不至于到现在是这样气候!”
他说着又眼睛闪闪发光地看了祯娘一回:“不愧是我媳妇了,这些人找事儿竟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啧,只是便宜了她们,竟然是一点代价都没得!下一回,若是她们还不消停,还有下一回。那时候我不在家必定是我不在家的,她们如今都会挑时候了。总之我不在的时候,你也不须害怕,只管为难一回她们,我与你兜着。你真稀罕宗族里的好名声也不怕,到时候我与你挣,对付他们也容易,保证人人说你好话。”
祯娘斜了他一眼,道:“这是什么话,说的好似你全然不在意名声一般。这世道就是这样了,有好名声就更能得好地位,有好地位办什么事儿不容易。就算不在意这些便利,总该要想到反之就是寸步难行罢。”
周世泽一面吃饭一面听祯娘说话,这时候正好把最后一点橘子水饮尽。放下碗筷杯盘不说话,半晌才若无其事地抬头,仿佛平常一样嬉笑着道:“就是这个道理了,世上就是这样的,不然我的心思哪里理那家人,恨不得找个漏子狠狠整治一番,下大狱不可!却还得有一点表面的和气,十分可笑了。不过我倒是从没为这个苦恼,我不过是顺着世道活着,如今你同我一起,更没什么不好了。”
祯娘也微微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小夫妻过日子,哪怕是长长久久还恨苦短,何况是这样两三日说是两三日,倒好有一整日的功夫耗在路上。因此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也成了当然的。外头的好光照,穿过窗子洒进里头,周世泽却还是和祯娘在她那张紫檀透雕描金堆漆螺钿拔步床安稳睡着。
拔步床有两重帘子,又不是夏日里的纱帐,自然什么光线都见不着了。这是周世泽昨日晚间的心眼,总不让祯娘今日被个日头照醒。这果然是奏效的,祯娘只迷蒙着眼睛醒来,看外头暗暗的,也不看怀表,就依旧睡着了。
百日两日就趁着日头最好的时候在花园池塘里钓鱼,周世泽看着跳脱,其实想到他在战场上的胆大心细,关键时候却还能隐忍,这就知道了。钓鱼这样的的消遣看似与他不搭,其实没准是最配的也说不定。
反而是祯娘这个安静的,能够一坐一日看书习字的,对钓鱼却是没什么兴致。只拿了一本最近的流传的好的话本子,在旁边悠闲看着。两人其实这时候心思都不在自己做的事儿上,更多是与对方说话。
只是这时候偏偏有人是不识相的,什么时候不到,这时候来见祯娘原来是绒线铺子里的伙计,要说的是绒线铺子丝线的事儿。
祯娘大多数的心思都在毛纺织生意上,但周家本来的那些生意也不是不管不问了。只是这些生意本来就是做老了的,经营上头并没有什么可变的。就是有可变的也不是祯娘说得出的,她又不是这上头的天才。
她能帮的忙在别的上头,只是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祯娘便临时把人打发了,让后日再过来就是了。明日就是周世泽再回大营了,她还有的是他的事料理,自然只能推到后日。
于是到了后日她才与亲自来的绒线铺子掌柜道:“这还有什么可说的,这时候早早同之前的货商说好,总不能临时说,倒是让人家的买卖下不来台。另外一样事儿就是再去行会找几个染匠,原来还是染色不够好!”
周家是有一个绒线铺子的营生的,不要看绒线生意小,然而家家都缺不得。那些货郎的货色不要提,没得准好的,况且货郎又不会自家有绒线,还不是要到铺子里拿货。周家这家绒线铺子打开门面有四间,每日的流水还有几十两上下呢!
这自然是经营的好了,但祯娘有法子更好。一样绒线无非两件事,一件是丝线质量,一样就是颜色鲜亮了。天底下哪儿的丝线最好,那自然是湖州,而湖州丝线哪里最好,自然是南浔。南浔的丝线根本与别处不同,只要见过的都晓得分别,那边独特的‘淘蚕’法使得那里的丝格外饱满匀净光亮!
原来周家都是拿的湖州货,祯娘看过,晓得掌柜是有眼光的,在湖州也是中上的货色了。但是还不够,祯娘往家里去了一封信,顺嘴提了一句,回信里头就有信儿了。只说定了让周家掌柜以后从另一处商号那里拿丝线,全是南浔的好货。
顾家是太仓的,如今又扎根在金陵。但是到底是江浙人,在江浙办事不要太容易。几回转手托人,便有了这个联系。祯娘与绒线铺子掌柜一说,掌柜立刻欣喜不能自已整个太原也没得卖南浔丝线的绒线铺子,这以后就是独一份了,有多少生意做不得!
至于颜色的事儿,祯娘也有打算:“既然外头直接买来各色丝线卖出去的时候已经不鲜亮了,何妨自家就在后院里头雇人染丝。反正这又不是染布,架子大,手艺也严,自家做也方便快速。”
这个主意掌柜的也是赞同的,今日就是再来定主意的。大概是夏来保领的风气,周家的这一干管事和伙计等,竟都是谨慎有余了。原来已经说过的事情,偏还要来讨祯娘一个主意。
也不只是这一处绒线铺子,还有干果铺子也是一样。这个更加好说了,祯娘根本不必往娘家去信,自己就能解决了。
原来像是寻常人家都有自家几样拿手菜肴,至于豪门大户就更加不可想象。许许多多的菜式还秘方,有自己的菜谱流传。顾家倒是没有那样的底蕴,但是一些干果果脯等的方子还是很有些。
这些方子说是秘方不至于,祯娘又哪里来的秘方。但也不是大路货,要么是从玉浣那些女孩子那里知道的,要么就是家里厉害厨娘辗转在过去一些贵府里学到的。再不然还有祯娘有时看书寻到的古方,自家鼓捣出来也有不错的。
这一切果然是极有用的,只等到北边的河水解了冻,行船再次通畅起来。太原这边绒线铺子便接到了另一个商号的货物,正是南浔那边的丝货这样顶顶好的丝货,但是进价却还不比以前,只因这是直接从南浔那边拿的货,没有多经过几道手,成本不知降下去多少。
果然这样的好丝线,拿去自家染的鲜亮了摆上铺子里,凡是见过的都知道周家绒线铺子和以往不同了。若是有人相问,铺子里的伙计只响亮答道:“这是从南边南浔过来的都知道那里的好丝线,只是忒少,人家南边自家要织绸就用掉了,哪有多少流出来。还是我们东家夫人,夫人娘家也是江浙一带,他们本乡本土怎么也有关系,让商号留些丝线有什么,哪里抽不出这一丝!”
对于这话大家是信服的,当时祯娘进太原的时候她的嫁妆大家都是有目共睹,心里早就把她当成南边顶有钱人家的女儿。还有一些人家是周家走动过的,更加清楚一些。有了这样的话,就是有些妇人宁肯多绕两条街的路也要上周家的绒线铺子买丝线,开口就是‘要那南浔丝’。
和绒线铺子一般,干果铺子也讨着了好。等到按着祯娘写的方子做出了南边风味的干果果脯等来售卖,这甚至不需伙计多说话了。大家心里都晓得怎么有这个变化了这家东家夫人不是打南边来的么。
太原不是没有做南边干果果脯等的铺子,但是他们也觉得周家干果铺子里的货不是寻常,反倒是是南边富贵人家家里用的方子品格。这来路够正的!况且他们不比周家有个祯娘做活广告,有祯娘在大家就都信任这就是南边的风格南边最新的风尚。再加上味儿确实好,竟难得的出了正月依旧生意火爆。
而正如河水解冻,南浔的丝得以运到太原来一样,祯娘盼望的纺车和织机也来了。一同来的还有几个会造这些机器的匠人,和七八个以苗修远、刘文惠、宋熙春为首的伙计。
祯娘是在家里见的苗修远他们三个,他们真正算是祯娘的嫡系了,当初祯娘还在家的时候就帮着祯娘做生意。本来祯娘出嫁的时候就跟着来太原才是最方便的,但当时手上正拿着指甲油的生意,哪有那么容易就与人交接清楚,这才拖到了这个时候。
除了他们三个以外还有几个伙计,祯娘也认得,都是在家见过的,只是没有直接在她手下听差过。因为知道他们的品性能力,这一回写信特意要了他们过来。准备在太原大干一场,没得帮手怎么成呢!
祯娘这时候见他们一个不差的在自己面前也是颇觉得大事可为了,与他们道:“可等到你们了,纺车和织机重要,没得它们这营生便做不得。但你们也十分重要,没得你们这生意也是同样做不得的!”
众人被说的眼眶一红,说实在话,从家乡远离,奔到千里之外的太原即使做生意的早就应该有四海为家的觉悟,也不是没有一点不舍的。如今听到东家这样的话倒是觉得这不舍淡了好些,只想快快做出事业来。
祯娘倒像是看出了他们的意思一般,摇了摇头道:“这个不着急,这些日子都是在做些准备的活计。城东罗家甸那边已经买下了好大一块地来,为的是办作坊,如今正破土动工。还有靠北草场那边也在四处相看了,现成的草场没有,也只能从别人那里买来了,只不晓得最后有没有运气拼出一个合在一起的大草场。”
说到这里祯娘也笑了:“我家相公,这一门生意里另一个出钱的倒是给我说了一个主意,只说不用着急,等到与蒙古的一场胜仗,到时候自然有的是新出的草场,不好脱手卖的价儿可低!还随意我在地图上圈,要多大有多大!也不想想什么时候打仗谁有数,可是生意却是等不得了要预备,大不了到时候有便宜的草场再收就是了。”
往旁伸了一句,祯娘又很快回了原来的话头,道:“你们最近就跟着夏掌柜他是周家的大掌柜。跟着他手下几个本地的小伙计跑一跑周遭,为的是收近处的羊毛。自家的草场都还没见到呢,更不必说什么羊毛了,但是纺织作坊却办起来来了,总不能没事做罢。”
几个人很快应下,刘文惠还跃跃欲试道:“这个差事好,咱们与以后一起做事的很快能搭起来,也能知道这行当里的许多门道,还把周遭牧场熟悉了。这都是顶顶重要的,做的好了有心得,以后也能顺畅。”
听到这样的回答祯娘就知道这些人是知道了自己的意思,再不担心了,果然还是一起做过事的格外合适。想到这几日的一些头疼处,终于觉得豁然开朗,不再困扰了。
大概这样说了几句话,祯娘又提起之前信里说过的另外一件事:“之前已经说过的,让寻摸着有没有把羊毛弄的更柔软一些的药水硝皮匠不是让皮毛做到了这样?咱们大明的地界没有,或许外头番邦人那儿有的,他们多用羊毛。也许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说到这个众人还有些苦了脸,只宋熙春道:“这事儿既是顺利,又是极为不顺的。其实这样的工艺和药水咱们大明自己就有的,原来元朝时候人家还用这个做衣服,除了贵族是精选一些格外柔软的毛之外,也是真的有相应的工艺。至于番邦那里武掌柜还没回来,咱们倒是在洋和尚那里打探过,也有差不多的东西,只是不晓得功效上头有什么分别。”
说到这里宋熙春摊摊手:“只是这效验是绝不合东家的意的,不说那些卖的极贵的毯子、小件等,这些倒是能够用得上。但是东家明显是想把这个同棉布一样来经营,成本上就要控制一些了,这些法子自然就显得不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