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祯娘进了太原, 虽然早早就露了脸,但是到这一回才真是让大家敬着捧着。只是可惜, 有这样一件事,大家都想同她说话, 无论是联络生意也要好,走访人情也罢,竟没有一个成的!概因这时候周家没得甚事儿,关系不近的,巴巴亲近也没个由头。
至于那等有些关系说话的,自然是往她家下帖子。今日是东家娶媳,明日是西家乔迁, 总之是宴请不停。到了宴会上, 人知道她是谁,没有一个不爱和她说话的。生意上闻起来,各家殷勤的很!
家里钱庄营生的就道:“周奶奶如今生意做的大,咱们并没有什么襄助的。只是一件, 我们做的钱庄生意, 若是有个周转不开,银钱不凑手,周奶奶只管与我家来说。我替家里一力主张,给周奶奶最低的利钱就是。”
山西是个钱庄窝儿,到处是做钱庄生意的,晋商都被这门财发到大江南北了。往常开钱庄的人家何等骄矜,旁人生意都有求于他们在到处都做生意的情形下, 整个国家的钱其实是不够用的,都闹起钱荒来了。
然而对于做钱庄的来说,也不是生存容易。本地钱庄够多了,还有东南宁波商人也往钱庄生意里钻。虽说因为经营不同,东南的钱庄从来就没有开的大的,却也不能小觑了。都是同行,互相斗的跟个乌眼鸡似的。
对那些手上捏着大生意的大豪商他们也是相当奉承的,借钱给他们本就是最稳妥不过的买卖。凭着这些,以后有好生意也能有他们的分润,对于这些他们心中有数世情如此,天底下的好事儿只会往本就好的人身上去,所以才说好的越好,差的越差!
祯娘手边并不差钱,但是她却没把这些钱庄人家都拒了。要知道这些人都是山西本地的第一等人家,不说家财如何,只是人脉就远不是祯娘一个外来的能比。以后生意如何大?后台自然越厚越好。
她自己不会让鼓楼东街那边的‘亲戚’沾上一点,这却不是说旁人都插手不得她的生意了。从这些钱庄借钱,甚至许他们投些钱,有这个引子在,这就是绑在一处了。但凡是有个麻烦,只怕不用自己出手,自有人料理了。
也因此祯娘虽不是那些笑意盈盈最擅交际的妇女,最近这段时日却成了太原城里数一数二受人喜爱的。那些豪富人家的太太奶奶都传她好名儿,与她说话,一开始都是面子情,几次下来祯娘倒真有了几个自己的交际。
家里掐着毛皮生意的赵太太就笑着与祯娘道:“最近你也是风光了,我这边是每一回见你你就有不同。第一回的时候还只是为了一些皮毛货物,那时候我就说这个新媳妇好大的气魄!这时候再看,都说你只怕是财神娘娘转世,赵公明的门下!”
祯娘一时没了言语,过了会儿才道:“也不过是运气好赚了些罢了,世人捧高踩低就好言语起来。只是我却不能真信了这些话,那岂不是张狂?姐姐们且不用这样说话,难道谁家没得这样的大生意!”
一起谈生意的几个自然没得寻常的,说出去都颇为看的。这时候祯娘说的既是真话也是好话,大家互相看过一眼就笑嘻嘻,算是认了这一句话。
几个贵妇人且宴饮玩乐,神情放松之下什么说不得?提几句自家生意,然后又说几句来年变化。若是有不相干的人听了只怕要目瞪口呆世人想不得的讯息这里随意就说出来了,梦不到的机遇这里连人情都算不上!
说到这些大家兴致勃勃,这倒是山西东南相通,大家女眷们除了一点后宅琐事最上心的还是经营产业。不然能做什么,一年十二月日日都是那些事儿,真个厌气死。况且说的不好一些,世上男人常有靠不住的,要说还是傍身银子实在!
家里开着两京十三省都有分号的万古钱庄,徐家太太一向是各府的座上宾,如今还给祯娘的毛纺作坊借了钱,大家竟十分能说到一起去。几个说话的人里头也有她,她只是接了旁边丫头送上的香茶,颇有些神秘的压低了了声音。
“也不知姐妹们听到风声了没有,不是我卖弄人情,清楚这件事首尾的整个九边也不会过五指之数这可是一件赚钱的大好事情!若是姐妹们家里能够筹措的,都多多准备些现银,不然到时候没个凑手!”
做钱庄生意对各处有什么好生意确实要比一般人清楚地多,大家又不是那些差了身家的,能让徐太太这样说话自然不一般。因此都有心追问,一个个故作奉承徐太太,一时之间也是极有意思的。
徐太太受用了大家奉承一回,也就不再卖关子。只小声道:“还不是朝廷用兵上的事儿!要说这是好事儿,眼下虽然苦了边民一些,说不得有子弟就要战死沙场,但是却少了将来的苦处于咱们这些人也是一样!边贸总是为了那边关关停停,这算是怎么回事?”
宋二姐磕了一回瓜子,笑着道:“徐太太快些说吧,若只是打仗这一回的利好只怕已经差不多了!若说是之后几月民生百货要涨价,有心在这上面赚一笔,那还是罢了!我们这样的身家动辄就是不小,到时候市面扰乱,朝廷追究起来几条命也不够。”
徐太太自然不是要说这个,只挥挥手让宋二姐别说话,接着就道:“那事我说他做什么!这件事可是朝廷的打算,本来得过几日才天下皆知的,我家因着这门生意早被提点了罢!你们说与朝廷借银子是不是一桩极好的营生!”
徐太太这也就是顺水人情,这样大的朝廷巨单也不是她家一家能吃得下的,到时候还是他们这些巨贾大户都各自分吃,至于底下百姓积少成多花钱也不消说。这时候与众人说,使得人家能提前准备些银钱,大家自然要记得她的好!
只因为这的确是一桩好买卖当朝廷不与他们这些商户混蛋的时候那真是最好的主顾,赚头大、不拖欠,还能结交一些人脉而这些年朝廷一直是不混蛋的,大家都喜欢的很呢!
虽然打仗借钱本朝不多见,各位却都是有见识的,有什么不明白。祯娘就想了想道:“确实是个好生意,只是不知道怎么算利钱?其中又有什么说法,像是咱们这些没得背景的能不能往里头掺?”
徐太太既然说了,那就是人情做到底,不会留一半。因此这个时候倒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笑着道:“这回还有些风险,拿了将来北边的草场和蒙古贵人的财产做抵押,若是输了,只能当是银子打了水漂。若是赢了,总有好几倍的利好拿!如今生意越来越不好做,这样的赚头也难得啦!”
天底下做生意的越来越多,商人总共赚钱是更多的,但是以前那种十倍之利如今是难得想了。这也是大家都做生意,再少见独门人家货比三家的,你价贵了谁买账?
徐太太又道:“有这样的风险在,况且这样大的仗,哪里是几家几户能囊括的尽的!你不必担心,到时候拿着银子没有花不出去的道理,只等着罢!”
倒是其中的风险徐太太不必解释,在场的哪一个都不是愣头青,这种事情不说也知道。到底如何选了,就要看各家自己考量,这种事儿旁人再不插一句嘴,就连敲敲边鼓也要谨慎,不然后头不好,难保不给自己为难。
祯娘也不是真的要把全副身家投在这种事情上头,这生意上的事情从没有万无一失的。只不过是利润放在那里,风险在自己能够忍受之内,这就是能成的意思。而祯娘考量,能成的!
这可不是因为周世泽在军中,她便觉得九边兵将战无不胜,她可是能够把生意和感情分开来看的不过也确实有一点额外的考量,只是那真是只有一点罢了。她想的清楚,如今朝廷强盛,女真不足为虑,外蒙又是强弩之末。再遇上人家自己祸起萧墙,真是想输也没多少理由。
这件事也是一件大事了,祯娘回去以后就清茶账目,看看打算要做多少的营生。周世泽见了还问一句:“最近怎么总是看账查账?听说奶奶你前些日子又赚了好大一笔,莫不是数私房体己?”
这就是他的说笑了,周世泽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最近大营里操练的也紧,他又是一个不在意这些的。这时候晓得这件事还是回来后小厮在他耳朵边提过一耳朵,倒是被他现学现卖给祯娘了。
祯娘一把拍开他手,把徐太太与她说的事情转了一遍。后又难得促狭道:“这么说起来你们三军发动还要看我们这里的筹措,这样一看竟是男子汉看家里太太们的眼色,这个话你怎的说?”
这些千户以上的军官,家中多少有一笔钱,说起来到时候一大半都是要往这件事里投钱的。因为男子汉在外打仗,家里料理庶务的就是妇女,所以这般说倒也没错。
周世泽却是满不在乎,只笑着往祯娘脸边凑,道:“我有什么可说的?难道往常奶奶你说话我不听?反正我早是看你眼色过日子的了,难道还怕往后更受辖制!”
这样说着,倒是与祯娘亲昵了一回。只后头最后叹道:“我早知道妇女们厉害起来真是百个男儿也不及的,只说如今各大晋商府第,当家作主的竟多是各位夫人了。这一回打仗,最后来看竟还是裁决于你们的钱袋子。”
他这一局感叹倒是说准了,之后朝廷筹措军费,那时候就是看各家夫人口袋深浅、眼光见识如何了。也是边贸这些年赚到了银子,筹措的顺利,只半个多月,已经被民间认买的差不多了。
这下就是六部的尚书们也要服气民间倒真是比大家想的开明,也更加有钱。
这样还有什么可说的,花不到朝廷一分一厘,若是真开疆拓土了,大家都是功臣,有甚不乐意?况且这一招高妙,已经出了钱的九边有钱人难道能眼看着拖延战事,或者事情黄了?都极力催促呢!人家这些年在朝廷有自己的脉络乡党,行动起来的能量谁也不能忽视。
既然是有钱了,不消说九边卫所们再没有停滞的。按照筹谋兵分三路,这就是往北边进军的意思就在出发那一日,满城的人都去看,誓师祭旗这套仪式不用说,只是那一日大街小巷多有妇人啼哭,这让祯娘若有所感。
她原本不过是个小姑娘,就算嫁了周世泽又哪里能体会武官夫人的顾虑他们是真要上战场的。这时候因为妇女们的啼哭她总算有了一些实感,只是却不会表露,只是日日悬了一件事在心里罢了。
她不说这话,只是叫来了府里上上下下的仆妇小厮,让文妈妈代自己把意思往下说。文妈妈严肃起来很有几分威势,高声道:“从今日起少爷便出征里,等闲一段时日是不见回来的。家里没得个男子,我们自己更要紧守门户,不然不说有什么丑事,贼人跑进来了可怎么好?”
然后就分派起来,譬如一层层门户拿钥匙的那些人该如何行事,再不许喝酒赌钱。又有只要是外头的,就是亲眷在内,也绝不可有什么方便。只有下人行动,再不许单人,要走必定结伴之类的,也是题中之义。
等到各自散了,祯娘便在小花厅里寻出账册之类打点,丫鬟们不必则是在一旁或者伺候或者做些生活。出身周家的丫头便笑道:“少奶奶不必担忧,咱们家是卫所人家,那些贼人有几个胆子来家里找事?”
卫所子弟同气连枝,惹了一个家里出征的,其余的焉能袖手旁观?但凡是没有失心疯的都晓得不去找这些兵痞子的晦气。若是真有失心疯的,家里还有一些下人,本就是精兵受伤退下来的,教教他们做人又何妨?
祯娘听她们说话并不多说,她不过是非要做这些事情安心罢了她现在才能知道书上写的一些事情,原来那些有家人上战场的是这个滋味儿!这几日她也晓得多些战场上的事儿了,晓得刀枪无眼,火炮厉害,饶是周世泽已经是个千户了,也说不准会不会有个万一。
何况他还是一个先锋官! 别人不知道祯娘还不知道么,他不知和她吹嘘过多少次他那些沙场上的事儿,次次都是他如何勇猛骁勇,简直是赵子龙再世,敌军军阵里头七进七出是常有的。
‘忽见陌头杨柳色,会教夫婿觅封侯’,祯娘原来读这诗句,只能说是懂得其意,至于感同身受,那怎么可能。那时候还嫌麻烦呢,她从来不知道一男一女会有这样的牵绊,要知她可是一直觉得成亲不过是两个人搭伙过日子呀!
这时候却是心有所感了,她确确实实是喜欢周世泽的陪伴的。他和她打算的夫婿样子全然不同,她喜欢的东西他也少有兴致的,但是到如今两个却觉得对方都是刚刚好,只要一起就有话说,就有事做能够一直一直长久过下去的那种。
之前想不到就罢了,现在想到周世泽在沙场上拼杀,自己也可能会死。就是会死,祯娘甚至对这个都没得实感。然而只是想到这个而已,那就足够心乱如麻了。
她能如何?顾周氏不在身边,她说这个心思的人都没有。只得每日看些账本,打理一些生意,特别是毛纺作坊和毛皮作坊,如今正做事,她又清闲,自然花了大心血在里头。难说这是为着她的事业心,还是为了避开心乱如麻越空闲越要胡思乱想。
这些日子祯娘就只在家里做这些事,等闲不随意出门。大家都体谅她丈夫出征在外,宴饮这些她不到也没的话说话说丈夫在战场上,自己欢欢喜喜吃吃喝喝,那也是心大啊!
不过还是会有一些谈得来的太太奶奶,偶尔到周家来拜访祯娘,也是白日无趣来说说话儿罢了。多亏了这个,祯娘还能听到许多新闻,不至于对外头世界一无所知,等到重回社交了没的话与人说。
不过这些日子大家最爱探听也最爱说的,再不是哪家新纳了一个妾室,或者哪家又出了一个丑闻。而是战场上的消息,这可比那些激动人心,也更加重要。毕竟这里是太原,好多家人和亲戚只怕都是去了沙场,谁不关心呢。
这一日祯娘又是在料理生意,外头进来婆子道:“少奶奶,外头有赵千户家的大娘子,刚从张守备家宴饮上过来,说是与少奶奶说话儿。”
赵千户指的自然就是赵兴,赵兴家本来就不在太远,若不是有同僚家下帖子,只怕轻易在太原见不到她。因为周世泽和赵兴十分要好,在祯娘这边赵兴娘子也就格外有分量。当下起身,急急忙忙就让丫头收拾书案。
一面让丫头准备待客,一面吩咐婆子道:“还在这里做什么,快快去外头,把赵太太迎进来,实在是太怠慢了!”
底下丫头们自然有事做了,不管原来手头上做什么,这时候都丢开了。特别是厨房那边,虽不是饭点,也有添厨役茶酒,预备桌面齐整。各样点心茶水是十分周全的这就是做茶围的样子了。
赵兴娘子过来果然与她有话说,两个人拿了果品做消遣,陪衬着一些闲话。只听赵兴娘子道:“这些日子也是心慌,他们在外头打仗,都说这一回什么风险都无,只等着添了军功,后头升官享福。可要我来说,那是不知道咱们的苦!”
祯娘如今和她真是一般心思,听了话下意识就跟着点头。赵兴娘子看她似乎有些呆样子,想起人家是新婚,还是第一回经历这种事儿,心里只怕比自己还乱,一时格外怜她。
因道:“你也不必多想,他们到底是个千户,周围还有家兵护着,若不是情形凶险到了极点,事儿也落不到他们头上你若实在心慌,就给自己多找些事情做。唉!这也是白说,这些日子你都不出门,可见悬着心,哪有心思别的。”
祯娘晓得人是担忧自己,又是来做客的,她心里有什么也不会透在脸上,那是与人晦气了。因此也拣好的回应道:“我哪里着急那个,不是之前说过战事十分顺利?安将军一支偏师都推进到王庭了。这才多久,显然是战事不激烈没得几场大仗的关系!”
祯娘的说法是如今大家的想法,既有道理又能安女眷们的心,赵兴娘子也爱听。立刻就拍手道:“正是这样了!我家那个与世泽兄弟都在安将军手下,那自然没的说了!”
北边现在战火正酣,只因他们这里本就近着,就是一些前头下来的军需官、伤兵也能带些消息过来。更不要说衙门里头要和朝廷写奏报,常常有斥候出入,把前线的一些大概事体呈上。
虽说这些事都应该秘密着来,但哪里有瞒得住的。官府那里人多眼杂,不知道是哪个亲兵、小厮看见了,与自己亲近的人家说一说,安了那些家里有丈夫儿子在战场的人家的心。与此同时,自然也就是天下皆知。
不过也就是这样了而已,至于更具体的,譬如某某人是不是安好,那就无法得知了。毕竟又不是一军统帅,人家斥候和伤兵也不会特意提一句罢。所以,现在祯娘就是用大面上情形劝慰自己,然而内心又有一种隐忧,只怕真有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