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做生意讲究一个拜码头, 本朝武宗皇帝之后朝廷插手的少了,父母官在这上头行事越发小心, 然而却也没断了这上头的规矩。也是,千百年来官商上面牵扯, 哪里是最近这百来年掐的断的。
祯娘做的是小生意便罢了,这样的起手却不能不管不顾只门头做事。向来他们这样大小的生意,总要和上中下三处都通好声气才好!
所谓‘上’便是官府里头,香不烧好,菩萨为难你,你往哪儿说理去?所谓‘中’便是一些同行,无论是给你供材料的, 还是承接你货物的, 车马行当的,本地商业行会的,不一而足,总要各处给个方便。
最后所谓‘下’, 多的是一些坐地虎、地头蛇。不要小看这些街面人物, 真做起怪来才让人有苦说不出!不过这只是那些没得后台的商户担忧,似祯娘这样,周世泽本就是卫所子弟,只要给四方‘豪杰’面子,全了一点礼物,人家自然懂事不上门。
这些事情说起来有各种困难,可若是做老的人看来, 再没有容易的了。祯娘只让账房支了八百两银子准备礼物,然后又添上一些祯娘嫁妆里江南来的小玩意儿,这就凑成了一副极体面不过的礼物。
于是打包,使了管家,再有八个抬礼物的小厮,自己亲自给送到了知府后宅里算起来祯娘也不是没得门路,周世泽也是九边千户,和这些文官虽说疏远,也同是官场上打熬的。
中间想要寻一个说得上话的人十分容易,然后两边联络着,上门拜访有什么不成的?中间通融不似对那等没得跟脚的,这些种种不在话下。
只说送礼物那一日,祯娘亲自带着丫鬟小厮去。山西知府夫人朱氏晓得是送礼的,还是知府大人提点过‘可收礼’的人,心绪如何不好?她原来就是知府大人原配,本事贫贱时候的糟糠。
知府大人如今也算是熬出来了,她也就是金尊玉贵的知府夫人。只是一条,到底是家底子薄,比不得那些出身高贵的官夫人,处处都显出格外的体面来知府大人还一向做官严谨,也不是说出淤泥而不染,只是该收不该收心里有本极清楚的账。
有这些在,知府夫人朱氏就对能收礼的格外喜欢。祯娘当日过去,场面话不过说了几句,不功不过罢了,最后事情却圆满的不得了!
知府夫人朱氏只见了黄烘烘金壶玉盏,白晃晃减?仙人,良工制造费工夫,巧匠钻凿人罕见;锦绣蟒衣,五彩夺目;南京?缎,金碧交辉;汤羊美酒,尽贴封皮;异果时新,高堆盘?}。
脸上笑容便少不得了,笑意盈盈称祯娘做妹妹。至于那些事情也是满口答应人家本就不是求的过分事情,不过是为了‘保平安’罢了!什么是官员最喜欢的贿赂?这就是了。出手大方麻烦少,还没得追究,不怕御史们追查。
摆平了官府,便是与同行们说话。这个事情来的繁杂,也没得自家一家一家拜访的道理。大家都是一般的,难道平白低了一头?便干脆吩咐家里,往外撒了帖子,只等到一天好日子,都请到家里吃茶。
正经说起来这还是祯娘成亲后头一回料理正式宴会,只是手脚娴熟,看不出一点生疏。不像是刚嫁人的少妇,倒好似做老了的太太圆大奶奶旁边看着,就是这样与她说的。
这样的宴会,祯娘好歹要请个妯娌、婶婶帮衬。规矩是一个,自己摆布不开是一个。毕竟她只一个人,总不能劈开成几瓣儿,前头接应,后头陪着,还能抽空调度家里下人。
最近的那一支是鼓楼东街曹老太君那边,祯娘可不做这个面子情。总之最后是请了族里另外两个近一些的妯娌,又找了圆大奶奶过来帮衬,这就算了。圆大奶奶心里觉得与祯娘投契,又有当家男子汉周世鑫的首肯,这样的热闹当然即刻答应下来。
只周世鑫的几房小妾有话说,那赵五儿最作怪,私底下还要嘀嘀咕咕道:“好没道理的人儿,人找了大姐姐帮衬也就罢了,我自知道我们这些人的身份,那是上不得台面的。那做客呢?总不至于与她做场面都不成罢!”
这话是周世鑫府上上上下下都听过了的,等到周世鑫到家,她还与他歪缠道:“大姐姐去给世泽叔叔家大娘子帮衬,咱们这些人也不能就成天在家不到外头见人,好歹是些热闹。听说去的都是山西的大户人家,就是结交结交也好罢,到时候有你的好处。”
这就是瞎说了,赵五儿就是一个小人家出身的女孩子,最不懂的就是银钱上的门道,至于与那些奶奶太太交道,说些生意经,没得比这个更好笑的了。她唯一会做,做的也最好的就是在周世鑫身上希宠,为这个,她在后院是第一等强悍人。
周世鑫当然也晓得她的底细,况且也不欲身边这些小老婆多往世泽老婆身边凑。当时嗤笑一声道:“姑奶奶你可紧声些,给人听了去是要笑掉大牙的!原就是太太奶奶们宴会,你们几个去了算是怎么回事儿?当面不说,只怕背地里该议论。又有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等本事,竟能替我帮生意上的忙?”
说着摇摇头,算是让赵五儿死了这条心虽然这些话句句属实,说出来还是足够尴尬。也就差没直接指着赵五儿的鼻子说她身份差、见识浅,合该不怎么出门了。要知道赵五儿一惯是这后院里掐尖要强的,这样说一句,明日家里所有人都该知道,她怎么见人?
圆大奶奶知道了倒是格外高兴,底下这些小老婆们只要有个笑话她就高兴,这大概就是做正头娘子的心思了。到了祯娘家里,便笑吟吟道:“多谢你来请我,有这样一件事我倒是少了好多厌气。”
祯娘有些不解,便问道:“哪里要嫂子来谢我,我谢嫂子还差不多!本就是我请了嫂子帮忙摆布,平白劳累了,怎么说到谢我了?”
圆大奶奶这些日子与祯娘早就熟悉了,又因为家里一向是个门户不紧的,便也没了顾忌,只把事情说给她道:“妹妹你哪里知道我那一家子的头痛!家里人口多,姐妹就有好几个,一点子小事也要吵嘴怄气,最后都是我来料理,偏偏轻不得重不得。我这几日到你家帮你预备,倒是躲开了她们。”
一切预备都是有条不紊,祯娘没出阁的时候就是做惯了大事的,这时候摆个酒宴,身边还有熟悉山西规矩的亲眷和嬷嬷帮衬,自然不会有什么差错。只等到那一日,各家夫人来到,认得的,不认得的,好歹算是见过面了。
祯娘这一回要做的是大生意,各家谁不知道?商场上是最讲究实力的,特别是山西这地方,大家都把经商当作第一等,开口必说身家。祯娘生意还没做,摊子就铺成这样,没有不高看一眼的。
她就是一个败家子,没什么本事,这时候能拿出这样的本钱当作打水漂一样扔掉,那也是人的本事。这就是如今的世道了,经商的本事、经商的本钱,同样都是受人欢迎和尊敬的。
祯娘身处其中倒是真认得了好几个必定要深交的人物,譬如一手把控着内蒙与九边毛皮交易的赵太太这是她夫家的生意,只是她如今当家,自然就是她说话算话。每年这一道毛皮交易不只是掐住了边贸毛皮商人的脉搏,这边的价格就是对东南都影响深远。或者清楚些说,但凡是世上做毛皮交易的,都要看这个满头珠翠的和蔼妇人的脸色。
还有山西商业行会的会长夫人、山西第一牙行的话事人是的,正是一位女子,而不是说是谁的夫人。之外,还有许多重要人物,这一次只是见了一面不算什么,但是交际上的事儿就是这样积累起来的,没得什么一蹴而就。
何况也不是全无进展,和她两个生意相关的就多相处了一些。人家当然也晓得这位新进太原的周奶奶是要在这些上头有生意,这是你好我也好的事情,借着宴会倒是好说话,一时之间宾主尽欢。
事情到了这里就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祯娘只管让手下伙计动作起来。有趣牙行的,问他们招收纺织女工。也有去问那些从南边来的工匠的,之前南边运来的一千张织机,五百张纺车都拼装完毕了没有。若是完了,就快些造新的出来,只是这点子且不能满足东家的规划。
不说将来要添多少纺车和织机,只说现在的数量,那就至少需要三四千女工了。牙行有专门做雇佣经纪的,见识过做的大的,但也没大到这地步,竟是第一牙行都吞不下来。只能分润了另外几家牙行这些牙行手里捏着好多人力,不倚靠他们,一时要凑齐这许多合用的,那就是天方夜谭。
所以虽说是额外付出了一些,祯娘确实心甘情愿的,还觉得人是给自己人情,不然这个数量的女工,如何也不能凑齐地这样快。可以想见之后几个月山西这边招女工的老板都要奇怪了,这市面上怎的一下子不见了女工?
这都是被祯娘这边拉走了,祯娘还怕不够用,与第一牙行的宋老板道:“宋姐姐,这件事且要麻烦你,你们到乡下人家招女工进城的时候给我多留些份额,我这边提前给你下定钱,到时候只管与我送来就是了。”
山西第一牙行的老板本姓宋,却是一辈子没嫁过人的。人都宋二姐地浑叫,平常她做事最是爽利,虽然是个女人家,倒是比男人还强,把生意做到这地步,满山西的商户还都爱和她打交道。
她这做牙行的,最讲究的就是做中间经纪,人脉是第一位的。所以她最爱做人情,对别个也没有个高低,那些落魄的也常常是如一般客人。不过只要是人就有喜好,似祯娘这般,女人自己大手笔做生意的,她总归格外高看一眼,大概是感同身受罢。
似祯娘这一回,她还真是给尽了方便。这一次听祯娘下定金要女工,也不做考虑,立刻就点头应下来,还道:“有周奶奶你这一回,那些作坊主可要糟!原图着女工省钱的,却不见市面上有女工了。”
祯娘却是会意一样地点点头,道:“这也是好事儿,到时候要女工就该提价了,也该让他们知道一些,女工也不是想要就要,没得道理做一样的事却拿一半的钱不说一样多,也不该是这个章程。”
女工走俏,一个是有些工作适宜更加细心的女工来做。另一个就是价格低,一些体力重的活计除外,同样的工作,女工最多只拿男工的一半,更少的只有三分之一。有这样的好事,作坊主还不上赶着!
祯娘这一回几千几千地要女工,无疑是压在市场上的最后一个分量,要让好些人找不着女工了她这里开价还比一般作坊价高,实在没得新女工进城,往别人作坊挖人也没什么难,只是祯娘不爱一上来就得罪人罢了。
然而不管祯娘打不打算得罪人,外头都议论开了现在谁不知道周千户的老婆,新进门的周奶奶了不得,手笔大的不行。才到地头就敢上大生意,就是办一个纺织作坊也是上千张织机的样子,果然是南边海商人家出身。
那些富贵人家想的多,各种想法都有,好的坏的偏的正的。倒是那些女工人家想的纯粹世上再大的事情都和她们无关,倒是新开的纺织作坊工钱比行内高出,这才是她们的实惠。
原来在城里做纺织女工的,正好现在没得雇佣的都庆幸地紧,这不是就遇上了好事!还不只是如此,按着新东家的说法,这边且还缺女工,凡是家里够年纪懂纺织的,都能过来一起进作坊。
大变革的年头,一切都变了。记得最开始有女工的时候是何等轩然大波,后来竟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情。做女工或许意味着辛苦劳累,但是这些本来就没得出路的女孩子却心甘情愿,只因为做女工给了她们一个过去根本不敢想的出路。
这些女孩子,其中能干的,十三四岁就能拿到一个成年女工的佣金,只要积攒上四五年,不用家里补贴,自己就能有一份在乡里拿得出手的嫁妆,嫁个好人家。还有些不是为自己攒嫁妆,分明是做工十几年,全都补贴家里,好歹撑起了一个家。
早些年生女儿多的人家,心硬一些的,怕将来白养活,最后倒贴嫁妆,还有溺死的。这些年再没这样的了,都晓得生下女儿来将来就是一注财富。有余力的不过是让女儿可以自己挣嫁妆了,没得余力的还要倒靠女儿发财呢。
这些城里做工的女工,每个月,或者每季回老家一趟。这一回为了这个消息倒是特地多回了一次家,只为让家里想出来做工的小姑、姐妹、嫂子、妯娌别随意答应一些牙行的安排。
“这一回就跟着我过去,这样的东家可难找,比别处佣金高得多。我看东家是个女人家,或许就是为着这个,格外体恤咱们这些女工一些。再有咱们一家人在一处还有个照应。不然在外头有个大事小事,总归是受欺负的。”
外头是这样议论,祯娘这些日子也颇为忙碌。等到风波稍微停歇了就有圆大奶奶给她下帖子,再过几日就是她过生日,有几个亲近人家女眷过来,也就是吃一席小宴当作聚一聚。
祯娘才受过人家恩惠,又确实与她相交多况且也没得什么不去的缘由。当即就对来家送帖子的丫头道:“回去告诉你娘,多谢她来请我吃酒,到了后日我一定过去。”
直到圆大奶奶生日那一日,祯娘稍稍修饰一番,穿着一件沉香妆花绢大襟袄儿,一条银红练绒缨络绢裙子,浅蓝玄罗高底鞋。还有金梁冠儿,红宝石络索,珠子箍儿,胡珠环子,等等不一而足。后带着几个丫鬟嬷嬷就往圆大奶奶府上去了。
这也是住得近的好处,没得什么脚程,是提脚就到的样子。这时候祯娘道了她家,才知道圆大奶奶通共也只请了四五家女眷。一个是同在估衣街上住着的左邻刘举人娘子,还有她娘家大嫂带着侄女儿也过来了。
另外两个祯娘并不认得,有圆大奶奶与她介绍道:“这两个你不认得,李太太家原是与我家做生意的,好大排场,前头河道上一半河沙看她家脸色进出。这一位是孙奶奶,她家男子汉与我家的是拜把子兄弟,平常也是通家之好了。”
祯娘一一见过礼,大家知道她是最近引得议论的‘周奶奶’,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孙奶奶活泼,笑着道:“可了不得了,最近外头都在说如今到处巾帼不让须眉,就连商场上也是一般。前头有宋二姐一个厉害的就够了,如今又有了一位周奶奶,开口就要在太原办上千织机的织坊呢!”
祯娘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摇头道:“只怕说的最多的是我不自量力,地头还没熟就敢这样做事,到时候真是花了钱只是为了听个响儿。况且我哪里不知道,咱们山西经商的姐姐妹妹多着呢,且轮不到我。”
这算是圆大奶奶的家的家宴了,按着她家不分上下的规矩几个小老婆自然也能出来见客,且和正头娘子的体面一样,这样也没得一个人说什么祯娘只是看着,并不为这个开口说话。
只是她不说话,自然会有人找她说话,赵五儿觑了一个空儿,便笑嘻嘻地凑到了祯娘身边道:“周奶奶,外头都说您是江南那边海商家里出身,金山银山都是财宝,做起生意来也不是小打小闹,这可是真的?”
祯娘并不乐意与她搭话,这样的话说来虽然是奉承,却有一种冒犯,实说不上来哪里不好。于是她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略回了一句便与另一边的圆大奶奶说话。圆大奶奶见了心中快意,也只装作看不见赵五儿面上一下通红。
好在一会儿宴席摆开了,有两个□□过来唱曲子。唱和之间,须臾,有圆大奶奶身边人在她家前边卷棚内安放四张桌席摆茶,每桌四十碟,都是各样茶果、细巧油酥之类。吃了茶,圆大奶奶又引众人去后边山子花园中,游玩了一回下来。
这又回了席,戏班子就准备好了。只听鼓乐响动,众女眷都亲与圆大奶奶把盏祝寿,后才入席坐下。戏班子的角儿都在前扮上,并不用上戏台,就在席前唱了一套‘寿比南山’。后面又有别的戏文消遣,等到戏文四折下来,天色已晚。
祯娘只看天色便同圆大奶奶道:“已经这个时候了,我实在留不得了,嫂子且放我家去,不然家里无人,那些淘气的无人管束。且等下一回,我再和嫂子喝酒。”
圆大奶奶这些日子已经很知道祯娘的性子了,人家确实规规矩矩。若不是丈夫陪着,天色见黑绝不在外逗留。于是苦留不过,就道:“这也就罢了,来日寻着有空请你来叉雀牌,你可别推辞。”
等到晚间,一应客人都送走了,圆大奶奶安排下人收拾杯盘狼藉。一切好容易妥当,这才安坐在梳妆台前,把个祯娘送来的礼盒头一个打开,竟是金八角寿字盘一对,拿戥子称过,好有十二两二钱二分。
叹息着与身边的心腹丫头春兰道:“这就是人家的手笔,不算那些零碎东西,光是这一样也要百来两银子。娘家有钱可真好,你看如今周奶奶,万事不发愁,只看嫁妆她就能舒舒服服过一辈子了。”
圆大奶奶家不是什么穷人,但是只要比后面进门的两个富孀妾室都有不如,这时候有这个感叹也是看透了家里有钱才有自尊。想到这儿她忽然有了念头既然人家能做生意她又凭什么做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