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丫头, 倒也算得上是精明。”李善人望着站在他面前的阿俏,抑扬顿挫地开了腔。
“只可惜, 你和你师父想尽法子,也没法儿帮你得到这‘云林菜’传人的名号。”李善人越说越得意, 最终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
此刻阿俏与李善人身边都聚了很多人,有人听见李善人这样开腔,忍不住惊问:“善人,这是为什么?”
而阿俏则转身看向众人,柔声道:“各位之中,有不少是三天前赏光前来赴宴的, 也有几位已经入内观赏过供奉在佛前的‘辋川图小样’了, 我倒想请教一下各位,我究竟有没有资格,传承我师父的衣钵,成为‘云林菜’的传人?”
立时有人应道:“怎么没有?”
“有资格有资格!”
甚至好多那天因为李善人的关系, 没去赴宴的人, 也因为对阿俏抱歉的缘故,躲在人群里浑水摸鱼地喊了起来。
只有这李善人一点儿都不急。
他待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说:“阮姑娘,在节骨眼儿上,我可不得不指出你的一桩大罪过。今儿是佛诞日,你在佛前献祭, 怎么可以奉上荤腥哩?”
众人全怔住了李善人从哪儿看出来殿内那些拼盘用了荤腥?
阿俏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也不答,只是冲李善人微微笑着。
“哦,对了,对了!”有进去看过的人想了起来,“那个半透明的,半透明的冻”
“是呀是呀,那到底是肉冻还是鱼冻?可不管怎么样,只要沾了荤腥,都是对佛祖不敬啊!”
阿俏还是笑着不开口。
她身边站出一名女尼,开口就说:“你看清楚了么?尝过了么?什么,没看清没尝过,你怎么竟还敢乱说?”
说话火气这么冲的,竟然是西林馆一向好脾气的女尼慧云。
“这是我亲手做的,那东西看着像是本地人常吃的鱼冻,可却是用面粉混着葛粉一起做出来的,粉是我亲手磨的,糊是我亲自调了递给阿俏用的,你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怎么竟然用这种不敬神佛的话来污蔑我们西林馆?”慧云一口气说下去,越说越是畅快,“各位,你们都看看,你们现在是站在禅寺里,面对着佛祖,大家都真诚一点,不要这样没根据地随意泼脏水好不好?”
慧云本就是出家人,她自然不可能用含了荤腥的材料给阿俏使用。
慧云的火气“轰”的一下全出完了,大雄宝殿跟前立时静了静,人们都想: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把这么好脾气的女尼逼急了,牙尖嘴利起来,也丝毫不让寻常妇人。
这时候天边飘过一大片乌云,将早上还很清朗的天空遮去了一大半,刚巧对上了慧云刚才说的话,这下连李善人都有点儿心头发毛,赶紧说:“好了好了,这葛粉冻的事儿不再说了……可是阿俏姑娘,你敢说你供在佛前的就是《辋川图》?”
阿俏抗声道:“《辋川图小样》!”
李善人又问:“这可就不对了,我记得很清楚,《辋川图》里,可是有人物的啊!你这几盘儿里,都是看不出不知是什么的景,有人物吗?”
阿俏听见李善人这么问,忍不住一笑,仿佛她早早就挖好了个大坑,等着人来跳,而李善人就无知无觉地这么一头扎了进去。
“二十景,对二十人,进去观赏的各位香客,就都是这‘辋川图小样’里的人物。”阿俏这么回答。
李善人一怔,立即应道:“胡闹!”
“怎么胡闹?”阿俏反唇相讥,“当初先人记载,五代时的名厨梵正就是用食材合成景物,前来赏玩的人每人对景,合成的《辋川图小样》!再说了,今天和二十道拼盘乃是供奉在佛前的,诸位香客又是诚心前来拜佛祈福,你问问他们愿不愿意与景物相对,一道虔心供奉神佛?”
阿俏这样一说,众人才明白了。原来惠山禅寺每次只请二十人入内,临了二十人分别在拼盘跟前向佛礼敬,竟是这么个道理。
不少人纷纷应道:“愿意愿意!”
“是呀,西林馆做这些拼盘的人有多诚心,我们也就有多虔诚,有什么不愿意的!”
一番话将李善人僵住,他指着阿俏,想反驳又说不出话,呆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你这做出来的拼盘,根本就不是《辋川图》,我、我家里有《辋川图》的摹本,我这就叫人去取来,我们对照着看,你做的这些,一点都不……一点都不像啊!”
见他这副气急败坏的样子,阿俏掩口轻笑了一声,说:“善人,你几时听我师父和我说过,我们做出来的拼盘会‘像’《辋川图》的?”
李善人被她气坏了,指着阿俏说不出来话。
“《辋川图》里的辋川是王维的辋川,而我们今天在佛前供奉的,是我们每个人心中的辋川,这样的供奉,难道善人不觉得,会比一味模仿前人画作,来得更加虔诚,更加有意义?”
阿俏这样说,照应了一年前静观大师在此曾经说过的话,好多人去年也在场,现下听见阿俏所说的,纷纷点头,“哦哦”地应下,表示终于明白了静观师徒的深意。
阿俏自己却知道这番话都是她自己在胡诌可这样岂不是比李善人拿了《辋川图》的摹本过来,一一比对她做的拼盘要好上很多了?
可她这两句话一说,真的气坏了李善人,这人望着阿俏直跳脚,左右来回踱两步,伸手指指阿俏的鼻尖,愣是一句话没能说出来。
“善人,善人不好啦!”惠山禅寺有人大呼小叫地冲进来,却是向李善人提醒示警的。
“什么事不好,这里是佛寺,说话当心点儿!”李善人更加没好气。
“夫人……夫人来啦!”
李善人听了这话,头一反应,竟然是转身就跑。
“拦住他,别让他跑了!”外头有个雄壮的女声响起,“这个没良心的,天杀的东西!”
在禅寺门口守着的知客僧们想拦,一时没能拦住,被来人一冲就冲了进来好一群娘子军。
阿俏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她来惠山这么久,可还从来没见过李善人的夫人,今日见了,才晓得什么叫做一物降一物。李善人自己身材瘦削,总是阴着一张脸,可是他的夫人却生得人高马大,伸手一提李善人的后领,已经将此人像是捉小鸡一样地提了起来。
“诸位,打扰了,打扰诸位礼佛了!实在是抱歉,抱歉!”
带领着一群娘子军的李夫人面色和善地向众人表达了歉意,转脸看向丈夫却十足是个凶神恶煞。
旁人看着不觉奇怪,阿俏却惊讶万分:李善人这人,总是动不动就趾高气扬地指责阿俏,否定她的成绩,拒绝承认她的身份,可这人竟然如此惧内。这实在是,实在是……叫人忍不住要幸灾乐祸啊!
李夫人长手长脚,在众目睽睽之下,先将李善人给提溜出了惠山禅寺的山门,将李善人往地面上一扔,劈头就骂:“你这没良心的东西,被色心蒙了眼的混账!”
旁人听了都懵了,须知和李善人于女色上一向规矩,毕竟他有这样一位夫人在家,就算有贼心,也没有那贼胆那!
李夫人还没骂完,“自从你上回见了那狐狸精,魂就给人勾走了吧!竟然瞒着我偷偷通信通了这么久!若不是这回正好有封信让我给截着了,我这不是还一直蒙在鼓里?”说着李夫人就将几页信笺狠狠扔在李善人身上。
阿俏随着好奇围观的人一起跟了出来,远远地听见李夫人骂了这几句,她心里依稀有点儿明白了。
“难怪你成日价找人阮姑娘的麻烦,天天嚷嚷着惠山容不下她,这不,将她撵走了好将那个狐狸精接回来是吧!我告诉你,你丫这就是妄想!天大地大,在李家,是你夫人我最大,我告诉你,阮姑娘想是什么她就是什么,有老娘今天这句话在,从今以后,静观大师的传人就只能是她,决不能是旁人!”
阿俏万万没想到从李夫人口里竟然说出了这番话:她这是……因祸得福、苦尽甘来了?
不过她总算多少明白了些。
李夫人口里那位“狐狸精”,应该是那位妩媚动人的姜曼容姜姑娘。姜曼容上回来考核的时候该是搭上了李善人,只是她没当上静观大师的弟子,没能留下来,却一直暗中与李善人保持着联系,挑拨李善人反对阿俏,最好能将阿俏从惠山赶出去,姜曼容重新回归,这样姜曼容得偿所愿,自然也会对李善人有所“报答”。
阿俏冷眼望着李善人被李夫人拎着后领,一副躺平任揍的模样,心里又多明白了几分这李善人在惠山,外头看着风光,有财有势,可是婚姻不如意,家中有位悍妻,一下子见了姜曼容那样温柔妩媚的小模样,自然惊为天人。现在想起来,这李善人自从静观大师的考核结束之后,就一直在表达对阿俏的不满,力主姜曼容才是“对的人”,恐怕当时两人就已经有些首尾了。
见到在被李夫人扔在风中的那些信纸,阿俏便心知肚明,这些年李善人锲而不舍地反对她继承“云林菜”,想要将她赶走,就是心里还存了一丝希望,觉得阿俏走后能再将姜曼容接回来,凭李善人的影响在,定能保她顺利成为静观师太的传人,这样两人就又有机会好上了。
“看看,看看……这起不知廉耻的,竟然还给你寄画片!”李夫人说着还将“证据”抖了出来,几张彩色的“画片”在她手中扬起,“你醒醒好不好?那狐狸精能有这样的好相貌?”
李善人此前被夫人提着,众目睽睽之下,羞愧难当,索性闭上了眼。可听见夫人这么说,他竟然忍不住将眼睁了一条缝儿,深情地往那画片上瞄了一眼。
只听李夫人笑道:“可你知道这是上海最当红的女明星么?这也不是什么最新的彩色画片,这是从人家月份牌上裁下来的好不好!老李啊老李,我以前只是觉得你窝囊,所以我在外头、在人前从来不驳你的面子,让你好好的,可我现在只觉得你蠢”
阿俏与围观的人们一起,探头看李夫人手中的“画片”,果然,只见那上头的美人儿巧笑倩兮,眉眼里有点儿姜曼容那意思,可是却绝对比姜曼容更要风情万种。这样彩色的画片儿,还真有可能是从月份牌上裁下来的。
众人一阵哄笑,笑这李善人,一念之差,上了当。
阿俏却觉得有点儿奇怪这不大像是姜曼容的做派,姜曼容那么自恋的女人,要是寄相片,也不会寄旁人,只会寄她自己的;难道真是姜曼容心气儿这么高,在自己手下输了一仗,就怎么也要扳回来,所以才死活缠着李善人的?
李善人听了夫人的话,一时脸涨得通红,也不晓得是因为自己被骗了上了当,还是被夫人这样羞辱得没法儿抬头做人。
李夫人将他一推,说:“‘云林菜’的事儿,我也听说了,今儿我就做个主,你去跟阮姑娘道个歉,陪个不是,以后咱们惠山这里再也不会去找旁人,就是她了!”
一句话,立刻令阿俏纠结了多时的难题迎刃而解。
李善人被自家夫人推得踉跄几步,来到阿俏跟前,看着眼前这个姑娘,李善人想想他的希望至此已经全化为泡影,再加上刚刚得知他信任已久的女人竟然也骗他作弄他,这股子气无处可去,这李善人心头便再无“善”这一个字,他惟愿见到旁人痛苦,自己心头才会觉得好过些。
这李善人当即在阿俏耳边低声说了两句。
阿俏立即变了脸色。
她抬头,带着无法相信的眼光死死地盯着李善人。
这李“善”人低低笑了一声,突然提高了声音,狞笑道:“不信你自己去想”
阿俏略一沉吟,转身就走。
李善人在她身后哈哈大笑,疯了也似地大喊:“去吧,快去吧,再去晚一步,恐怕你就终身遗憾,这辈子也没法儿释怀啦!”
阿俏咬紧牙关,真如李善人所说的那样,拼了命往山腰上奔过去,途中偶遇了孟景良和挺着肚子即将要生产的范惠红,都没顾得上打招呼,一气儿直接往西林馆去了。
早先李善人在她耳边转告她的,是三天前静观大师告诉李善人的话,“你若一定要如此刁难,我就只能告诉你,三日之后,这世间就再也没有‘云林菜’的传人这一说了。”
这是静观请求李善人,也是她逼迫威胁李善人的最后手段。
如果世间没有了静观师太,李善人让姜曼容回惠山的指望就全盘落空,而惠山本地人,则别无选择,只能认可阿俏作为“云林菜”的传人。
阿俏一面往西林馆狂奔,一面记起静观师太曾在她耳边说过的话:“阿俏,你师父会在人前力保你成为‘云林菜’的传人,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阿俏,师父能找到你,心里很满足!”
“能完成老父的心愿,师父在世,再无所求了。”
阿俏越是回想,脚步越是急促。她怎么早没有看清静观师父的异样,若真的让静观为她付出这样的牺牲,她真的会如李善人所诅咒的那样,终身遗憾,一辈子没法儿原谅自己。
她不要
到了这会儿,阿俏早已顾不上什么名声外物了。在惠山的这许多日日夜夜,她早已学到了她想要学的,她再也不是刚来时那个外表看来锐利,内心却依旧会偶尔觉得卑微的姑娘了。哪怕没有什么“传人”的名分,她也有这个自信能够将“云林菜”的传统妥善地接下来。
阿俏直接冲进西林馆的山门,扶着门柱大喘了一阵,然后收束心神,放轻脚步,往静观师太的禅房缓步走去。
禅房的门依旧洞开着,可以看见静观师太依旧在禅房正中的蒲团上打坐,双目紧闭,与早间阿俏离开西林馆的时候一模一样。
阿俏的气息渐渐缓下来,可是胸口的一颗心却剧烈地狂跳着。
她走进静观师太的禅房,轻手轻脚地在静观面前跪下。她望着静观,小声小声地说:“师父,师父我做到了。”
她凭借一副二十景的《辋川图小样》征服了人们的心;机缘巧合,李善人那块的拦路的大石也在最后一刻被人扫除了。
禅房里很安静,静观师太依旧默默坐着,双目紧闭,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不见她胸口起伏,也听不到她呼吸的声音。
阿俏的泪终于忍不住扑簌而下,她深深地朝静观拜下去,带着哭腔说:“师父……师父您睁开眼看一看,我……我真的做到了。”
静观师父执着了这么久的心愿,如今终于实现了。
“阿俏”
阿俏拜倒的时候,耳边响起静观那一向慈和的嗓音。阿俏双肩一震,赶紧抬起头,只见静观此刻已经睁开了眼,一双眼明净而澄澈,面带微笑,望着眼前的小姑娘。
阿俏膝行两步上前,伸手握住了静观的双手,颤声道:“师父,师父……我听李善人说……我吓坏了,我真的好怕……”
她怕静观因为她的缘故离开人世,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却不能坐看静观如此为她牺牲。
“李善人都说了些啥?”静观突然冲阿俏眨了眨眼,平素一向佛学造诣深厚、法相端严的大师,眼里现出一点点狡黠。
“这个……”阿俏好像明白了什么,眼前她这位年高德勋的师父,看起来真的像是一位妙计得逞、正在得意的小姑娘。
“出家人不打诳语,”静观双手合什,低头诵了一句佛法,然后又补了一句,“可是佛祖也没说过,对那些心存恶意的人也一定得说真话呀!”
阿俏终于忍不住给逗得笑了起来,亮晶晶的泪水尚自挂在她脸上,她却已经笑得欢畅,突然上前,伸手圈住了静观的腰,将脸埋在静观怀里她真是太开心了。
静观眼里面上的笑意则渐渐转为平静无波,她伸手抚着阿俏一头短发,低声说道:“孩子,傻孩子……向死而生,本就是我们每个人的宿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