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旧历六月之后, 宁淑带着小儿子阮浩宇到惠山来看阿俏。
阮浩宇学校里放了暑假,这半大小子总算有机会出来透透风, 而且学校里布置了暑期任务,要求他们在省内四处走走, 看看风景名胜,顺便了解了解当地风土人情,回来后写成报告上交。宁淑记挂着阿俏,索性带着浩宇过来惠山,在太湖鼋头渚边找了一间干净的客栈住着。
阿俏见母亲和弟弟赶来看自己,自然是开心的。她特地花了两天功夫,带阮浩宇将惠山附近走了个遍, 拜访了她相熟的人家, 指点弟弟完成作业。
宁淑亲眼见阿俏过得不错,个头又长高了些,气色也更好,多少放心了些, 拉着她的手, 只管问她什么时候才能回省城去。
“说实在的,你厨艺已经这么好了。省城如今局面很好,当初不如你的人现在都红了起来。”
宁淑所指的是寇珍。
如今寇珍已经在省城开始崭露头角。她所在的寇家与阮家不同,阮家经营自家的私房菜,而寇家是开银行的,只在家中宴客,不对外营业, 但是允许寇珍在外帮厨,打理宴席。因此寇珍时常出入达官显贵之家,她手艺又好人又勤快实在,很快便帮寇家打响了“银行菜”的美誉。
“娘啊,寇姐姐手艺很好,大家的厨艺各有千秋,您可不能随便说人家不如我。”阿俏为朋友抱不平。
“寇家姑娘确实是个老实人,”宁淑回忆起曾经拜访过她一回的寇珍,也点点头,“不过她确实不如你啊,否则为什么静观大师就收了你做徒弟,没收她呢?”
宁淑到底是为自己生的闺女感到骄傲,“如今大家都盼着你什么时候回省城,到时候一定大放异彩。听说城里已经有好事的,想促成你和寇珍比赛一次,赌局的盘口都已经开好了。”
阿俏咋舌:她和寇珍?
不过她与寇珍本来就是知根知底的好朋友,即便将来对上了,也定会是光明正大的彼此切磋,而不会像是和那个人……
“你问那位姜曼容姜姑娘啊!这两年省城一直没她的消息,想必是留在外省了吧!”宁淑不以为意,“倒是有件奇事:上回咱家和杜家比试的那家‘醉仙居’,已经易主了,听说已经换成了邻省任大帅的产业,凌老板卖了‘醉仙居’之后已经回乡养老去了。”
阿俏有些不明白“醉仙居”这样赚钱的营生凌老板为什么要卖,可是听说买主是邻省手握军政大权的大人物,心里有些明白,这后面定有些强买强卖之事发生,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口气。
她转过话题,又问:“娘,过去这一年,您还好么?”
宁淑一怔,点点头,说:“我挺好啊!你这丫头,一年到头,连家信也没有几封,现在倒有功夫来问候娘啦!”她随手在阿俏的短发上揉了揉,立即跳过了这个话题。
阿俏冷眼旁观,能察觉宁淑淡然的态度之下多少夹杂着一丝怔忡。
第二天一大早,阿俏的弟弟阮浩宇就上山到西林馆找阿俏。阿俏倒是很惊异这个弟弟起得如此之早。以前在阮家的时候,只要不上学,阮浩宇就会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几乎跟阮清瑶有的一拼。
“在学校,晚一点起就要扣分,所以我已经习惯了。”阮浩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向姐姐解释。
阿俏点点头,阮浩宇身上发生的变化令她很欣慰。“我要去湖边采莲花去,你陪我同去么?”阿俏问。
阮浩宇点了头,却惊讶地发现阿俏出去采莲,随身带了一大罐子茶叶。
“浩宇,帮姐姐撑稳了船。”阿俏笑着将手中的木桨塞到阮浩宇手里,然后在浩宇的注视之下寻了一株含苞待放的莲花,花苞顶端绽开了一条缝,依稀可见里面金黄色的莲蕊。
她从腰间缚着的布袋里取了茶叶出来,掬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将茶叶灌到莲花花苞之中,然后随手在花茎上系一条丝带,打一个结。
“姐……姐你,你不是来采莲花的么?”阮浩宇睁大了眼不明白,于是结结巴巴地问。
“对啊,今儿选定了要采的莲花,明天早上再来采。”阿俏一面笑答,一面继续寻找下一株合适的莲花。
阮浩宇好奇不已,再加上被阿俏连哄带骗,答应了第二天再来帮阿俏采莲。
第二天便真的是采莲了,阿俏将昨天那些用丝带标记过的莲花苞整株整株剪下,然后取了上好的褐色棉纸包住,将采来莲花苞在大日头底下晒干。她捡了几枝完整的,盛在锡罐里扣好,郑重交给阮浩宇,托他转交给祖父阮老爷子。
宁淑和阮浩宇回去之后不久,阿俏就接到了小凡的信,上面语无伦次地问:三小姐您到底是施了什么法术您送来的莲花茶怎么能那么神奇家里的大人连阮老爷子在内全看傻了……
阿俏偷笑着收了信,心里暗想,果然是当年倪云林留下的法子,连泡个茶都能那样风雅,那么有意趣。
她将小凡的信藏好,下山来到飞行学校的食堂。如今夏天午后炎热,大家都捡了这个时候午休,她正好有空闲来琢磨那件事辋川图小样。
阿俏在厨下专注地忙活了一阵,熬出了一锅浓稠的肉汤,将肉汤和其他材料灌在一个长方形的模具里,然后将模具浸在井水里晾着。她随即去摆弄其他的材料,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面前一只白瓷盘上,试图呈现王维《辋川图》之中的景致。
“阿俏,在忙那?”小范师傅范盛光打着呵欠进来,凑到阿俏身旁,来观赏阿俏的“作品”。
只见阿俏盘中用的材料不过是那几样,现剥现煮的太湖白虾虾籽、醋浸过的海蜇片成极薄的薄片、水红萝卜片缠着细细的萝卜缨、三色堇的嫩花瓣,刚掐下来的豌豆尖蜷曲的绿须……每一样都很细巧。
范盛光习惯性地随意从阿俏的材料盘里抓了些,混在一起送到嘴里,细细嚼着。
“嗯,不错啊,阿俏,真有你的!”
阿俏直起身,望着范盛光,笑着说:“你也觉得味道不错?”
范盛光诚恳地点点头:“是呀,原本觉得这几样的味道绝对配不到一起去的,可是我尝了尝,居然觉得很不错。”
阿俏笑盈盈地望着范盛光:“夸吧,请您就继续夸我吧!把我夸得上了天没准我就顺带手把晚饭什么的都一起做了。”
范盛光一脸委屈:“阿俏”
“我是说真的好不好!”小范师傅掰扯着她盘中的材料细细地解释,“你这里每一样材料都没怎么经过特殊的调味,味道都是材料本身自带的,然而虾籽鲜、海蜇咸、萝卜水而脆、豌豆尖微苦、三色堇微甜,这些材料若都只是独一样就寡淡无奇,甚至会有点难吃,可是搭在一起,就很和谐。”
“阿俏,你行啊,你现在基本上不用怎么特别地去烹饪去调味,就能让材料自己搭出味道,你……你好像手艺比刚来的时候更好了!”
阿俏听了范盛光夸奖,笑得如同一朵娇花,嘴上却不肯承认,只说:“范师傅,你……你好像口才也比一年前更好了。”
两人说着继续一起往阿俏面前的盘中看去,阿俏向范盛光解说:“我如今才觉得做拼盘才真真是烹饪里的一大难事,做的时候要考虑各项材料的颜色、质地,一面做,一面又要想这些材料搭配起来是个什么味道,真真是难死了。”
范盛光自己不用遭这份罪,所以很自在地嘲笑阿俏:“所以你乐在其中了对不对?”
阿俏闻言一怔,范盛光说中了她的心思:抛开一切烹饪的技法,纯粹靠这些食物本来的味道,花心思去搭配,研究什么能主导、什么能烘托,的确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对了,既然她现在已经抛开了所有的技法不谈,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材料本身上,那她算不算是“看山还是山”了呢?
阿俏愣了愣,转身就去取来了早先浸在井水里的模具。
“肉皮冻?”小范师傅见了这个头一反应就想起了他最喜欢的吃食。
“对不起,不是肉皮冻啊!”阿俏冲范盛光笑笑,“不过做法跟肉皮冻很像。”都是等浓厚高汤凉下来自己凝结,成为晶莹剔透的“冻”这是她上次在贾家见到鱼冻所受到的启发。
她看看模具里的肉汤已经都凝上了,就将模具拆开,大致辨了辨位置,就用厨刀将肉冻小心翼翼地剖开。
范盛光见到她切开的这块肉冻,里面有棕褐色的肉块,也有完全透明的白色凝冻。凝冻里肉块的形状则形成了一道山峦,徐徐而落,与阿俏事先搁在盘上的其余材料搭配在一起,便是一幅山景图。他惊异地睁大了眼,然后拍着手就欢呼起来:“太棒了,阿俏,这个……这个真的好像!”
阿俏望着瓷盘里自己的作品,心头也有一点儿得意:她总算是找到了不用雕花来做拼盘的方法了。
“什么事这么高兴?”食堂另一头,周牧云穿着汗衫短裤,趿拉着一双拖鞋走过来,头发上甩着水,一看就是刚刚去游泳回来的样子。
“老周快来看!”范盛光招呼他,“快来看阿俏姑娘做的拼盘。”
周牧云过来,随意瞥了一眼,然后抬眼看看阿俏,见她正满眼期待地望着自己,忍不住就想开口说两句好的,夸她两句,换她以后能对自己软语相向。
可是话到口边,周牧云瞥着那只“拼盘”,再瞅瞅阿俏满怀期待的一张俏脸,还有范盛光天真烂漫欢呼雀跃的样子,周牧云到底还是撇了撇嘴角,缓缓地说:“就这样?你想走这样的路数去复刻《辋川图》?”
阿俏的笑容立刻敛了去,取而代之的是严肃与困惑的神情。范盛光倒是一副笑容都僵在脸上,他偷偷伸出手去捅捅周牧云,暗示他这毕竟是阿俏头一件像模像样的作品,不要泼凉水泼得太狠了。
“你用这样的法子,想去拼《辋川图》?我告诉你,回头累死你也不讨好!”周牧云不是话没经大脑,而是经过大脑深思熟虑之后,依旧这样说了出来。
“可这是为什么呢?”阿俏的脸有点儿黑,可还是强打精神,双眼紧紧地盯着周牧云,似乎想要透过他的双眼,看清这人脑海里到底在想什么。
“你一定看过《辋川图》吧!”周牧云问阿俏。《辋川图》是画史上的名作,但凡于中国画上有些见识的,认真研习过国画的,大多看过摹本画册。周牧云也不例外。
“那幅画是盛唐气象,画面宏大,描绘却细致入微。你若真的想用拼盘来完全复刻《辋川图》的实景,我告诉你,那就是吃力不讨好!你从今日开始,一直到明年四月,都完成不了!”
“我……我只是做小样……”阿俏当真被周牧云打击到了,颤声答道。
据记载,五代时的名厨梵正,也只做的是《辋川图小样》,选取了二十处景致,分别复刻在盘中,而并没有在盘上呈现整个《辋川图》。
“哦,当然了,你只是做小样,你在《辋川图》上选二十景出来,用你盘里的菜来表现,然后端到旁人面前去,旁人看这上面菜色这么繁杂,心里就想,哟,这到底是不是《辋川图》啊,干脆拿出原作一对照:咦,这看着……不像啊!你看,这里不一样,那里不一样,货不对板,退货退货!”
阿俏的脸色越来越灰。周牧云却看得出来,她眉眼里没有愠色,只是沮丧而已。他晓得自己此前每句话都戳中了她,但是他给她的打击却一时令她灰心不已。
阿俏则知道周牧云说得没错,确实有这个风险古来用菜色模拟景致,模拟花鸟,模拟任何物事,都有个像或是不像的风险。人各有口味,又或有观察赏玩的角度,从某种程度上说,她做得越精细,这种风险的可能就越大。
“还有一件,我原本听说你来这里是学‘云林菜’的,可是看你盘上这些,跟倪云林那老头子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还以为你是来学什么‘梵正菜’、‘烧尾席’之类的。倪云林画风清简,看见你这么繁复的一盘儿菜,在盘子上堆得满满的,他若是在天有灵,也不晓得会气成什么样儿!”
其实这周牧云平时说话也不是总这么刁钻,这么爱挖苦人,只是他一到阿俏跟前,就忍不住想要跟她置气,似乎只有这么着,才能赢得她的注意,让她对自己高看几分。
此刻范盛光在旁边听着,一面看着阿俏的脸色,一面替周牧云暗暗担心,赶紧向这人偷偷使几个眼色,暗示他莫要再唐突佳人,气坏阿俏,有话好好说。
岂料周牧云还没完,他板着一张脸望着阿俏,却偏过头对范盛光说:“你瞧她,就只有这闭着嘴一言不发的模样,是学了她那位老师祖倪云林的。”
范盛光不明所以:“怎么讲?”
“倪瓒那人自诩清高,有一回有权贵拿了画绢请他作画,还另送了不少钱。倪瓒却大怒,撕绢退钱。不料他后来泛舟太湖,正遇到了那权贵,被痛打了一顿,倪瓒当时却噤口不出一声。事后有人问他,为什么一声不吭,你道是什么原因?”周牧云板着脸望着阿俏,一字一句地给范盛光讲这故事。
听到这里,阿俏忍不住,竟也低着头“嗤”的一声笑了。她听过周牧云讲的这个故事,知道对方在嘲笑自己什么。
“于是这倪瓒就答了:一出声便‘俗’!”周牧云把故事接了下去,范盛光听明白过来,忍不住捧腹大笑,只是一想到这是周牧云说来嘲笑阿俏的,小范师傅的笑声立即断了,尴尬无比地呵呵了几句。
周牧云与阿俏对视一眼,周牧云难得一回,开口没让阿俏着恼,反而将她逗笑了,心里忍不住得意,眼光却自然而然地软下来,透出几分温柔。
“好吧,我今天可算是被你损到了家!”阿俏大大方方地望着周牧云,“这么狠狠地损了我一顿,我却还要谢你。”
在周牧云眼中,这时阿俏已经完全恢复了她一向的明朗与自信,而且她很兴奋,似乎周牧云刚才那些随口说来指责她的话,已经让她领悟了什么,完全想通了。
果然,只听阿俏答道:“这辈子,我可还是头一回承认,旁人损我竟然损得这么有道理。老周,多谢你说的这番话,我已经全盘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