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 这可糟糕,油用完了!”
脸上永远挂着笑容的小范师傅头一回露出愁容, “住在隔壁的李善人提过说就这两天会送来的,可能是我用得太快了。”他瞅着空空如也的油罐子, 不免有点儿懊恼:这里还有百十号人,等着吃晚饭那。没有油,这该如何是好?
阿俏正在将她师父事先腌好的雪里蕻切成碎末,听见范盛光这样说,抬起头环视厨房一圈,想找找有什么替代品。
此前阿俏听西林馆的人说过,这座飞行学校是很多有识之士一起募捐, 再加上学员家里所做的贡献, 才得以建起来的。学校的经费一直很紧张,大部分的费用都投入在了购买材料和各种实验用品上了,学员与教官平时生活上的经费很少,因此惠山这一带附近的乡邻便会时不时地送一些必备品、粮食、菜蔬过来, 与这次静观师太送干菜腌菜一样, 他们送这些东西过来,是纯出于对学校的支持,不收取半分费用的。就连像小范师傅这样的,也都是没有工钱,前来学校义务“帮忙”的。
所以小范师傅提到隔壁李善人要送油过来,可是这稍许耽搁了一天两天的,学校里的油罐就见了底。
阿俏想着, 伸手指着墙上钩着的一整爿五花肉,说:“范师傅,我可以割一小片用用吗?不仅有油,也能切出点儿肉丝,做个雪笋炒肉丝的浇头。”
范盛光伸手在自己脑后响亮地拍了一记,大声说:“把这茬儿给忘了。”
中华烹饪,并非一定要用外头购置的成品好油,实在没有油用了,割一块肥肉下来炼猪油就成,炼出来还有小小香香脆脆的油渣,只要不怕腻,尝起来其实也挺可口的。
只不过厨房里没有现成可以用于炼油的肥肉块儿,所以阿俏盯上了一块猪五花。
“阿俏你脑子动得真快。”范盛光由衷地夸奖,过去将那块五花肉取了下来。
“真不用这么多,多了就腻了。”阿俏赶紧说,只取刀划了一块下来,细细地切成丝,然后径直放在锅里,用小火一点一点地煸香,待到油沁出来,将半肥半瘦的肉丝煎到表面金黄,然后马上拨旺灶膛里的火,下冬笋片,炒至七八分熟,再下切碎的雪里蕻。雪里蕻自带咸味,连调味也不用了。
食堂的厨房里顿时香味扑鼻,阿俏手腕一抖,立即起锅,将一大锅雪笋炒肉丝的浇头盛起来,搁在一只巨大的海碗里,转头对小范师傅说:“这下做好了,回头您那里的面条儿可以随吃随下,面条一熟就浇上这些浇头,就是一碗好面。”
范盛光一边听一边笑着点头。两人正说着话,那雪笋炒肉丝的香味儿已经招了好些人快步走进食堂。
其中一人正是归国学者邓启明教授,他与孟景良等几人一起过来食堂,原本准备随便吃点东西充饥,填饱肚子之后继续试验,没曾想竟然闻到了这样熟悉的香味。邓教授忍不住快步走过来,激动地说:“在海外漂泊二十余年,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闻到这样的味道了!这番回到故土,品尝到这乡味,简直死而无憾了!”
这位邓教授幼时就住在太湖畔,少年时离家,老大不小了才从万里之外回归故土,陡然间闻到记忆深处的味道,自然激动。
范盛光赶紧招呼他:“邓教授唉,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咱们新来的这位阮家的小姑娘,人家可是十八般厨艺,样样精通的,回头她再给您露上一手,做个新鲜菜式,您这又将这雪笋面的味儿给忘啦。”
听见小范师傅这么说,大家一起笑了起来。一时之间,在范盛光跟前等着面条儿出锅的人排起了长龙。
“头一碗,给我们邓教授的。”邓启明是学校里人人尊敬的归国学者,因此人人敬重,范盛光头一碗面条儿就是盛给他的。
阿俏从范盛光手里接过面碗,赶紧从盛着浇头的海碗里舀了一大勺雪笋炒肉丝,连汤汁一起浇在面条上,双手递给邓启明。
“哎呀阿俏,这碗是给你的,”小范师傅看不得阿俏这样忙碌,往她手里也塞了一只碗,推她赶紧到一旁去休息去。阿俏拗不过范盛光,只得顺了他的意,自己捧了面碗,端到一旁的长桌旁,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这现挖的冬笋味道简直棒极了,笋片细嫩香滑,带有微微的苦味,但是却将五花肉带来的油腻给镇住了。雪里蕻本身就有一种时令腌菜的香味儿,丝毫不夺笋的风头,但是却提供了一种独特的背景和底味。
阿俏一面吃一面想,果然“不时不食”,这冬笋,还真是新鲜的时候食用风味最佳。而且小范师傅做出来的面条也精道无比,入口滑弹,比从面点铺子里买来那些事先晾干了的银丝挂面,强了不知道多少。
她正小口小口地吃面条,只见孟景良他们几个竟也端着面碗,一起坐到阿俏所在的这张长桌这边来。除了新鲜出锅的雪笋肉丝面,他们几个还各自托着一碟蒸熟的风鸡,或是一碟事先熏好的熏鱼,看起来是学校优待他们这些需要营养的学员,特地给他们加的菜。
阿俏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起身,端起面碗就要走。
“别,可千万别,阿俏姑娘!”孟景良赶紧拦她,“我们无意打扰,若是阿俏姑娘真的要走,我们可不敢坐了。”
食堂里桌椅是按人头算的,没有多少富裕。阿俏原也不好意思一人占一整张大桌,只好点了点头,局促地坐在一旁,眼看着孟景良他们一起坐了下来,其中还夹着一个板着面孔,一言不发的周牧云。
他们这一桌很快坐定,大家都不说话,唯一的动静就只有“吸溜吸溜”吃面条儿的声音。
“不成啊!”孟景良实在忍不住了,大声说,“这样下去太尴尬了,老周,你倒是说两句话啊!”
阿俏也觉得,这样吃饭,太尴尬了。如今她只盼着赶紧赶紧吃完,然后去小范师傅的灶台那里帮忙灶台上比这饭桌上,感觉上要安全得多。
坐在周牧云身畔一个叫做向小刚的年轻人站了起来,笑着说:“我有办法!”
说着他就跑到了食堂的一角,打开了留声机,选了一张唱片放上。随着那唱针在唱片表面沙沙地转动,悠扬的乐曲声就在食堂里响了起来。
阿俏对绘画或有一星半点儿的天赋,对音乐却一窍不通,在家里的时候她也听过阮清瑶用留声机放唱片听,只不过阮清瑶现在只喜欢放流行歌,听来听去就是那两张片子,一会儿是“夜上海”,一会儿是“玫瑰玫瑰我爱你”,不像向小刚放的曲子,是悠扬动人、节奏轻快的纯音乐。
“这是……华尔兹?”阿俏突然发问。
上辈子阮清瑶很喜欢华尔兹,高兴起来还给阿俏示范过舞步,甚至阿俏自己也学过些许皮毛。只是那一星半点儿的姐妹温情后来都葬送在那些丑陋难堪的利益争斗里,成为绝响了。
“阮姑娘,你竟然知道华尔兹?”向小刚激动了,仿佛在偏处一隅的飞行学校里,竟然也找到了个知音。
阿俏赶紧摇手,颇为窘迫地说:“只听过一点点,知道个名字,这些……我是一窍不通的。”
她说完,向小刚还在有点儿激动地想说什么,周牧云却阴沉着脸开口说了一句:“还算有自知之明!”
旁人听了一起嘘了起来:“周牧云,你这是怎么回事?”
向小刚也笑:“回头过新年的时候咱们办个迎新舞会,阮姑娘铁定是我们争取要邀请的对象,老周你别坏了我的事儿!”说着向小刚凑过头望着阿俏:“阮姑娘你千万别理他,他这个人就这样,爱抬杠……你越理他,他就越起劲!”
阿俏在心里给向小刚竖大拇指:总结得太到位了。
悠扬的音乐在食堂里响起,经过了一天训练与学习的年轻人们大多神情放松,还有的不由自主地随着旋律哼鸣起来,食堂的气氛陡然便轻松了。就连小范师傅往滚着开水的大锅里下面条,那手法仿佛也跟上了节奏:面条下锅、煮熟、捞起来、淋浇头,“好了,您的面!”
阿俏却已经吃完她那一碗雪笋肉丝面了,赶紧将碗筷一收拾,向孟景良等人说声“抱歉”,就先自己离开,跑去帮范盛光忙活去了。
她就是这么一个人,眼里有活计,见不得旁人太忙碌,总想上前去搭把手。她只在范盛光背后看他下面条儿看了两遍,已经掌握了要领,开口说:“范师傅,您先去歇会儿,吃点儿东西吧!我来替您!”
范盛光取了搭在肩上的毛巾,伸手擦了擦额上的汗,开口说:“这感情好!”
不过他还是亲自看着阿俏下了两碗面,确认她的手法无误,才自己到一旁休息去。
这时食堂大门打开,有人背着手进来,一面走一面笑着招呼:“看起来大家心情都好得很,希望我这些柴米油盐,送来的不算太晚那!”他一面进来,一面有家丁仆役模样的人背着米面,拎着瓶瓶罐罐进来。
见到有外人进来,向小刚赶紧去停了留声机的音乐。而范盛光则向着来人迎了过去,笑着说:“李善人,您可算来啦!”
从灶台背后探了探身的阿俏也认得来人,见到那位身材高高的中年瘦子,知道是当初静观大师考选弟子的时候,帮她把关各人做的菜肴的那位“李善人”。当时那位“李善人”显然要更喜欢姜曼容做的红焖牛腩。
“真是雪中送炭、雪中送炭,”范盛光为人圆滑而和气,赶紧上前冲李善人拱手,说:“刚巧,咱们这儿的油刚刚用完,一星儿都不剩了,善人就将需要的东西送了来。雪中送炭,说的就是您!”
刚巧学校几名主要的教官和教授都在,听见范盛光这么说,一起起身,向李善人表示感谢。李善人听了这话也十分高兴,背着手在食堂里走了几步,一面走一面回头对跟在他身后的范盛光说:“不用客气,不用客气,以后再有什么缺的,早点儿开口,别等到最后一刻才说。这十里八乡的,都知道你们这个学校能办下来很不容易,大伙儿能帮一点儿,就会帮一点儿的……”
李善人说到这里,刚巧走到灶台跟前,一下子就与灶台后面的阿俏打了个照面。李善人见到阿俏,像是吃了一惊,弓了弓背凑近了,认清确实是阿俏,突然一板脸,说:“怎么你这个丫头还在这里?”
阿俏有些愕然,出于礼貌,开口称呼一句:“李善人。”
什么叫“还在这里”,难道她不应该在这里吗?
“早说了,你根本就没有资格做静观大师的弟子,你怎么现在还在这里?”李善人很不耐烦地一挥衣袖,似乎想要将阿俏整个人从灶台上掸开似的。
“李善人,请您稍许让开些,我在给这里的几位煮面,请不要耽误了大家吃晚饭。”阿俏知道对方就是来找茬儿的,人反而冷静下来,继续安静地做手底下的活计,只是淡淡地说了声,随即向李善人身后的年轻人打招呼:“久等了,来这碗面条儿是您的!”
“李善人,”这时候范盛光脸上一直在的笑意立刻就有点僵,只见他转过脸,很认真地望着李善人:“这位阮姑娘是由静观大师特地吩咐,才从西林馆下来,到我们这来帮忙的,您……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李善人皱起眉头,说:“哪里有什么误会?早先咱们十里八乡几位有头有脸的名士一起出面,前往西林馆,当面向静观大师请求过:我们宁可帮静观大师再举行一次公开招徒,也不要这个……”他说着伸出一只手指,点着阿俏,“也不要这个阮家的姑娘,来做我们惠山‘云林菜’的传人。”
阿俏听到这里,竟听住了,手里也慢了下来。
李善人的话让她想起了一件事儿:前几天有一次静观大师确实是故意将她支开,不让她在西林馆里待着,恐怕就是那时候,李善人等那几位有头有脸的富绅联袂上了西林馆,找静观大师理论,不愿她做“云林菜”的传人。而静观大师大约是为了她着想,不愿让她尴尬难堪,所以才特地将她支开去的。
“李善人,您别着急,我看阿俏姑娘自己也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范盛光见到阿俏神色有异,赶紧打圆场,说:“你老人家说说清楚,我记得当初静观大师公开收徒,可是千挑万选,才选中了阮姑娘一个。当时大家还一起恭贺大师来着,您还记得么?”听起来,那场阿俏和姜曼容的最后对决,范盛光也去围观了。
李善人听见范盛光提起当初的那次遴选,忍不住“哼”了一声,也说:“可是那次的选拔并不公平。该中选的人没中选……”
阿俏心想:该中选的人?难道这姜曼容临走的时候蛊惑人心,竟然有这么大的力量,让这附近好几位富绅一起出面,向静观师太进言?
果然,只听李善人往下说,“没资格的人……反而中了。”
眼下在这食堂里的人,大多都是飞行学校的学员与教官,没怎么听说过当初静观选拔弟子的事。可他们眼见阿俏勤快麻利,又肯干活儿,做出来的雪笋面香浓好味,忍不住也围上来细听,想知道本地这一桩纷争,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善人,这不能吧!”范盛光说起话来颇为八面玲珑,“静观大师亲自选中的人,怎么会没资格?”
“你不知道!”李善人的手指却还没有放下来,继而大声说:“这个姑娘,是省城阮家的!那个阮家是个专门做饮食的,想要吞并我们‘云林菜’这一菜系,才派了他们的闺女来这儿拜静观大师为师,心怀叵测,不知打了什么主意呢!”
竟然是为了这个原因!到此时,阿俏终于明白李善人动怒的原因了。
当初她与姜曼容比试最后一道菜,阿俏曾提过一句,她做的那道“最擅长的”菜式,那道最能让人看清她为人的菜式,清炖血燕,原本是她阮家最经典的菜式。
她知道那道菜原料金贵且稀有,绝非寻常人家时时都能吃得起的,可那就是她想要做的菜啊!她不屑于时时处处像姜曼容一样迎合旁人,自然要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做。可她没想到这一道菜成了□□,让这么多人反对她作为静观大师的弟子,继承“云林菜”?
“小姑娘,我问你,你拜入静观大师门下之后,省城阮家那里据说还放了几千响的鞭炮庆祝,可有此事?”李善人继续咄咄逼人地问。
阿俏板着一张俏脸,心里开始怀疑这又是姜曼容的手笔:那次比试结束的时候,她在所有人面前直承自己是阮家人,李善人等都在场,当时他们没有一个提出异议,怎么她正式成为静观大师的弟子一两个月之后,反而引起越来越多的不满了呢?而且惠山这边竟然能将省城阮家的动静摸得一清二楚,连她也是最近才刚刚知道阮家放爆竹庆祝的事儿啊!
难道,这姜曼容离开惠山之后,还与李善人等人有些什么勾连、蛊惑人心不成?
“李善人啊,”小范师傅开口为阿俏说公道话,“您说的,这家那家的,我也都没听说过。我只想问您一句,当初静观大师公开收徒,有没有说过,张家李家,王家阮家,不许来投考?”
一句话正中要害,李善人一下子语塞,手指依旧指着阿俏,可半晌没能再说出话来。
“再说了,阮姑娘成为静观大师的弟子,人家放爆竹庆祝,也是人之常情,重视我们这‘云林菜’才会如此,您说对不对?”
“小范,你这么说可不地道了!”李善人终于放下了手,矛头不再指向阿俏,转而攻击范盛光,“难为我还给你们食堂捎带了这么些物事。”
范盛光脸上一下子就没了笑容,望着李善人认真地说:“善人,区区这些东西,没法儿改变我对一个人的判断。这位阮姑娘,我且不说她家世如何,来惠山有什么目的。单凭她一句话没说就下山帮忙来做了这许多活计。她今天自己上山挖的冬笋,一粒未剩,全都送给学校食堂,有这份心意在,我小范就很感谢她。您对她有什么意见,可以,请不要在我这食堂里说,好不好?这儿还有好多事儿没忙完,好多面条也还没下呢!”
李善人万万没想到范盛光竟然出言维护阿俏,这样不给他面子,当即一拂袖,说:“那好,那我李家的东西也不合该留在这食堂不是么?我是不是该叫人一起都抬回去?”
范盛光一张胖脸立即又嘻嘻地笑了起来:“您请,您这就请!这座学校这么艰苦也办下来了,就是靠了好些人不计回报的付出。不是人人都像您这样,一言不合,就会把送来的东西搬走的。”
他这话很是狭促,李善人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不知该怎么下台。
阿俏这时候开了口,说:“善人,您对我有意见,认为我没有资格做静观大师的弟子,您都对我说过了,我也都听见了。这件事确实与学校无关,请您不要让您对我的糟糕印象,影响了您对学校的好意。”
她这话说得很是平和,也是给了李善人台阶下。李善人有些讪讪地一挥手,他的家仆们就将拎来的东西又都放到了该放的地方他们也不想费劲拎回去的。
“再说了,”阿俏带着几分困惑,开口问李善人,“我有没有资格做静观大师的弟子,这难道不该是静观大师自己该决定的事么?您为什么一定要抓住我的家世来历不放,试图去左右我师父的决定呢?”
这话一下子被李善人抓住了把柄,他大声地说了声:“错!”
“小姑娘,你还不知道吧!要成为‘云林菜’的传人,可不是只有静观大师一个人说了算的,还有这附近十里八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