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曼容撞了阿俏, 害阿俏正在白灼的新鲜章鱼过了火候,可这姜曼容却勉强撑着身体伏在地上, 不住地轻轻颤抖。
阿俏立着,静静地看着姜曼容, 心里忍不住想,世上竟有姜曼容这样的女人,竟能让所有的人男人女人,都觉得她好,觉得她比谁都要可怜。
俗语说,女要俏,一身孝。如今这姜曼容就是穿着一身素服孝衣, 鬓边戴着一朵小小的白花, 她抬起头来的时候,眼中蕴着饱饱的泪,猝不及防地就沿着玉色的面颊滚落下来,叫人忍不住便心疼, 想要伸手帮她拭去泪痕。
“三……三小姐, 是……是我错了,你要打我骂我,我都受着,可是请你念在我这么大老远地赶过来的份儿上,千万别将我赶出去。”姜曼容呜呜咽咽地将话说出口,旁人听着,都起了点儿疑心。
“三小姐?这位, 难道还是哪里大户人家的小姐不成?”到此应试的年轻姑娘们大多都是厨娘,好些人都有在大户人家帮佣的经历,听见姜曼容这样乞求,顿时站到了阿俏的对立面:
“哟,感情这一位,是什么三小姐,金窝银窝里长大的,却过来与我们抢静观大师收徒的机会。”
“是啊,我说这位什么小姐的,你到底会不会处理这样的新鲜材料,不会是自己弄坏了,然后怪别人吧!”
阿俏并不开口,她晓得这时候一旦出口反驳,就会掉进姜曼容的圈套,容易越描越黑。
寇珍是个眼里掺不得沙子的人,这时候她听不下去,大声嚷嚷:“姜姑娘,你不就是上次公开和阿俏比试,输给了阿俏么?这样背后阴别人,下黑手,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这位姐姐,你如果非要说我……说我是故意要害三小姐,我也没办法,”姜曼容面颊上泪又下来了,“可是我真的,真的没有啊!”
适才姜曼容推阿俏的时候,就只有寇珍一人看见,余人都在埋头准备自己的菜式,没有注意到姜曼容的动作。看在姜曼容眼泪的份上,当即有人出来为姜曼容说话,“人家已经说了她不是故意的了……”
姜曼容委委屈屈地说:“阮小姐如果实在要怪我,那我……我将我抽到的材料给三小姐换过来就是!”
当时就有旁人愤怒了:“凭什么?凭什么你撞了她一下就要跟她换材料?她自己操作不当,误了火候,凭什么要你来承担后果?”好些前来考核的小姑娘们都为姜曼容抱不平。
只阿俏一个,从头到尾没有说话,而是仔仔细细地盯着姜曼容的双眼,见她眼光躲闪,便知就里。她这时候轻轻开口,道:“我们还是尊重一下此间的执事,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就问问考场的规矩好了。”
姜曼容见阿俏竟然没有答应这样好的条件,忍不住眉头就一蹙,疑惑的眼神扫过来,被阿俏捕了个正着,立即又吓了回去。
此间的执事已经到了人群外面,正在大声说:“快回各自的位置,这里不得交头接耳,回头你们都取消资格,算谁的?”可惜没人听他的。直到阿俏开口,众人才讪讪地散开些,给执事让开一条路。
执事进来,将前因后果一问,当即皱起眉头,说:“按照规则,各位领到的材料,只此一份,是绝对不允许跟别人调换的。如果调换了,两个人都输。”
他拉拉杂杂地解释了一番,说每个人抽到的主料都已经记录在案,送到了主考官那里去。回头主考官只要一看呈上的菜式,只要货不对板,立即就会判给个零分送你走人。
“可是阿俏平白无故被人糟践了材料,这又怎么说?”寇珍在一旁,看到阿俏袖子上隐隐约约有血迹渗出来,突然拉起阿俏的手臂,说,“你们看,阿俏的材料被人使坏,弄成了‘死鱼肉’,她自己也摔破了胳膊。这又该怎么算?”
寇珍口中所说的“死鱼肉”,乃是厨界术语,意思是将新鲜的水产材料烹制过头,使之不鲜。这话说出来,学厨的人就全都懂了。
阿俏手臂上的衣袖垂落,旁人果然见到阿俏手臂上擦破了一大片。旁人见了,这才咋舌:眼见着阿俏手臂上破了这么一大片皮,她竟然一声不吭,没有半点抱怨,此前自始至终,都是姜曼容在叫苦。
这下子旁人心里稍微转过来一些,“哦哦”了几声,不再给姜曼容帮腔了。
执事却也是难办,挠了挠头,说:“小姑娘,这没办法,规矩如此。即便是我,我也只能执行这里的规矩啊!再说了,小姑娘,你领到的材料,难道没有稍许留下一些做备用的?”
阿俏往她案板上看了一眼,她的确是留下了一些材料,只不过都是边角料,不是特别好的部位。
“小姑娘,我劝你还是用剩下的材料将就将就,如果你实在是怕没法儿通过考核,我可以将这里发生的事向考官解释一下。”那名执事挺好心,挠了挠头,开口替阿俏安心。
阿俏这时候终于开了口,她很认真地对那执事说:“我并不是怕没法儿通过考核,我只是觉得,这么好的材料,这么新鲜的鱼,浪费了……多可惜啊!”
说着她环视大厨房一圈,指着旁边桌案上放着的新鲜食材,说:“这些辅料,是不是可以随便用?”
执事点了点头,不无担心地说:“不过,小姑娘,你可千万记着别喧宾夺主才是。”
阿俏听说,脸上登时露出些笑模样,对那执事点了点头,称谢道:“多谢执事!谢谢您的提点。”
她又转过脸来,对围着她灶台的旁人说:“各位姐姐妹妹,这里的事干扰到大家了,真是对不住。”
旁人见她谦和而有礼,确实有些大家风范,不由得心中暗自后悔,觉得此前说阿俏的话太过刻薄了些。
“这里的考核自有规矩,我是来应试的,就该接受这里的规矩,无论是发生了什么‘意外’。请各位姐姐妹妹也遵守一下大厨房里的纪律,免得执事先生为难。”
阿俏这一开腔,说的几句话,竟然没有一句是有关姜曼容的。姜曼容兀自楚楚可怜地半坐在地上,望着地面,胸口却渐渐开始一起一伏她可没想到,阿俏这个死对头,竟然能这样藐视她。
说话间,众人都想起自己手头还有活计要忙,纷纷散去。用于考核的大厨房里又渐渐安静下来。各处重又响起“咚咚咚”切配的声音,大家已经各归各位,开始忙碌。
考场的执事匆匆冲阿俏点了点头,然后疾步出去,大约是向主考报告此间的一点小风波去了。
姜曼容兀自半坐在地上,只见到阿俏穿着棉布鞋的一双脚在自己面前稍许立了一会儿,就无声无息地走开了。
姜曼容气得不轻:她原本算准了阿俏材料已坏,肯定会答应和自己换材料,那她姜曼容就可以凭借一道起死回生的章鱼菜大放异彩;无奈考场规矩不允许,这倒也罢了,可是阿俏……阿俏竟然一个字都没对她说过,自始至终都拿她当空气。
姜曼容外表柔弱,内里则心高气傲,阿俏对她这般理也不理,实在是比狠狠踩了她,还要令她难受。
可是到了这个地步,姜曼容也只能缓缓地爬起身。她自己这样一摔,安然无恙,只有身上洁白的素服沾了些尘土。她故意装作一瘸一瘸的样子,缓步往自己的灶台挪过去。只可惜大家都已经开始全神贯注地忙碌,无人在意她这一番做作。
姜曼容来到自己的灶台上,抬眼往阿俏那个方向看去。只见阿俏正扯了一条干净的棉布,自己咬着布头,另一只手将手臂上的伤处严密地包起来。
姜曼容望着自己砧板上放着的牛腩,心里也觉得自己运气好极了牛腩入菜,实在是太容易做,而且太容易出彩了。
她这么想着,阿俏那边已经包好了伤口,自行走到放着配料辅料的地方去选材料。只见阿俏一伸手,就取了两只洗剥干净的新鲜三黄鸡,然后又伸手去抓了一大把江瑶柱。
姜曼容的脸色就有点儿发黑,她看了阿俏的行动,就知道刚才那一出小小的诡计,压根儿没有影响到阿俏她知道怎么处理煮过了头了的章鱼肉,阿俏也同样知道。
姜曼容小时候听父亲说过,天下有才智的人,哪怕如周瑜那样聪明倜傥的,也会有诸葛亮那样的宿敌。这个哪里都能遇上,又始终处处压她一头的阮三小姐,应该就是她的一生之敌了。
阿俏抱了一大箩辅料回到自己的灶台跟前。她的行动颇引人瞩目,旁人大多回过头去看她。寇珍也在一旁,担心地望着阿俏。
阿俏冲寇珍笑笑,示意没事的,随后她提起自己用惯了的那柄厨刀,三下两下,已经将两只事先已经洗剥好的三黄鸡剁成大块。随即阿俏就开始煲水熬汤,旁人都在案上开始忙碌的时候,阿俏已经在旁边找了一只凳子,坐下来休息了。
这时候寇珍总算将辽参一点点地洗去泥沙,然后开始煮肉汤,准备用肉汤来滚辽参。她看见阿俏如此轻松,忍不住给阿俏送了个鬼脸。
阿俏也回赠她一个鬼脸,随即又好整以暇,施施然地等着她熬的高汤到火候。
待到高汤熬得差不多了,阿俏这才一跃而起,将早先过了火候,又硬又没有弹性的章鱼肉放进高汤,让章鱼在浓厚的高汤里慢慢地煨着,然后她竟然又坐了回去。
这时候已经有好多人将菜式做完,趁着菜式新鲜出锅,火候和味道都在最好的时候,赶紧将菜式捧起,送到主考官那里去。连姜曼容也捧着一钵红彤彤、香喷喷的红焖牛腩出去了。
大厨房里只剩下阿俏和寇珍等寥寥数人。
寇珍用肉汤将辽参滚了三滚,然后再用文火慢慢地煨着。她本是个急性子,可是到了这时候,也知道辽参根本急不来,只能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煨,才能让其入味。
阿俏见到寇珍这样耐得下性子,忍不住伸手朝朋友竖一竖拇指。寇珍冲她无奈地笑了笑,却见阿俏突然站了起来,打开用来煨章鱼的大锅,用筷子戳了戳里面的章鱼肉
终于起“死”回生了!阿俏心想,脸上忍不住浮现出笑容。
章鱼肉就是这样神奇的食材,用滚水飞快地白灼,固然能令鱼肉滑嫩鲜美,然而用上等高汤长时间地煨煮,却能让已经变硬的鱼肉重新恢复弹性。虽然不似汆烫过的鱼肉那样滑弹,但是煨过的鱼肉吸收了高汤精华,会变得无比酥软而柔滑,叫人一口下去唇齿皆是浓郁的香气,这却又是白灼章鱼片无可比拟的。
到了这时,阿俏终于不再懒洋洋地等在一旁了。她从椅上一跃而起,飞快地开始准备上菜。她取了一个巨大的汤盘,先烫了两棵翠绿的上海青放在汤盘中,然后将煨好的章鱼片摆在汤盘中,随即浇上金色浓厚的高汤。
可这还没完,阿俏转身又去取了一只与汤盘同色同等质地的小盅,擦干净之后径直放在了汤盘里。
她随即回过身,加大火力,让锅里还剩下的高汤沸腾起来。
阿俏的材料篓里,还有些边角料。只见她运刀如飞,将这些材料全部片成小片,然后送入高汤里汆烫这时候没有人再干扰,阿俏对火候的控制完全精准无误。
片刻后汆烫过的章鱼片全部出锅,被阿俏盛在那只小盅里。阿俏再往小盅里浇上重新熬热的葱油,只听动人的滋滋声响起
成了!阿俏手中捧着一盘“章鱼两吃”。
若不是因为姜曼容这一闹,她还想不起来要做这样一道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