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中外烹饪比试的最后一场转眼到来, 按规矩依旧是洋派那一方出“题目”,由中华一方回应。可一直到比试当天, 洋人都未公布到底比试什么题目, 也绝口未提需要阿俏事先准备什么。
这天待众人都到了锦江饭店, 只见对方早早就候在大厅里,厅外还候着不少穿着朴素的本地人,他们大多衣袖上有油渍, 不少人还特地戴了围裙袖套过来。他们或立或坐,在大厅外等候。
上海总商会的会长黄朋义竟然还在这些人里面见到了熟人。
“老彭,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口中的老彭, 是专在黄家弄堂口供应早点的小吃摊摊主。早点摊一共只出售四样, 大饼、油条、粢饭、豆浆, 但难得的是老彭这生意一做几十年,风雨无阻, 且那口味一直没变过。黄朋义是老彭的老主顾。
“黄先生,老彭,听说这里能赚点儿小钱, 就过来看看。”老彭不大习惯锦江饭店里富丽的装潢,伸手局促地在围裙上擦了擦。
黄朋义一头雾水, 懵懵地走进厅里去。
阿俏等人早已候在这里, 正在与洋人们对视, 互不言语。
洋人们则大多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满心喜悦, 大多有些眼看着恶作剧将要得逞的样子。
“是这样的,”待人到齐之后,洋派这边将规矩说了一遍,“前些时候我们领略了阮小姐高超的本领,非常佩服。”
阿俏在对面稍稍躬身,以示谦虚。
“然而我们却认为,要衡量一国烹饪的整体水平,不禁要看那些顶尖厨师的技艺如何,还要看那些民间,日常为百姓服务的普通厨师的水准。”
“因此,我们今天从上海各地请来了二十位经营小吃摊的‘厨师’,我们将从中任意挑选一位,由其自由发挥,利用锦江饭店提供的食材,操办一桌席面,由我们来评判,是否能达到我们心目中‘美食’的标准。”
这就是洋人们憋了许久的大招——不声不响地绕开了与他们对阵的所有名厨,尽请了那些寻常时候在街口巷里,经营小本生意的厨子过来,说是要考校这些人的厨艺水准。
这下中华一方全都不乐意了。登时有人高声道:“他们算什么厨子?”
话一出口,阿俏赶紧拦:“话不能这么说,我想,但凡烹饪食物,奉与他人的,都值得被人敬一句,厨师师傅。”
“阮小姐,您这话怎么偏着洋人?”听见的人又不乐意了。
“我不是偏着洋人,”阿俏答得伶牙俐齿,“我只是说,要赢得旁人的尊重,自己先要学会尊重别人。您怎知这些人里没有卧虎藏龙之辈,就做不出值得称道的美味佳肴呢?”
这不都说,高手在民间么?
阿俏的话刚说完,通译传译了,洋人们听阿俏竟然帮他们说话,纷纷鼓起掌来。
黄朋义皱这眉头,说:“阮小姐,我并不是觉得你这话有什么不对。我只是想说,毕竟术业有专攻,想专做中华菜式的师傅,便是如此,有人专攻红案,有人专攻白案,有人擅长点心……外面这些师傅,我也敬他们每日操劳辛苦,可是毕竟有些人只能做那么几样……”
他就担心老彭,万一老彭被这些洋人选中,老彭难道要用锦江饭店的厨房做早点“四大金刚”?
阿俏听了,点点头,便转头问为首的洋人:“请问,可否让我们这边出面,从外面的二十人之中挑选一位,来准备今天的比试?”
洋人听她这样问,稍许有些踌躇。
“原本你们也说是随机挑选,这只是我们代劳而已。”阿俏的话音脆生生的,极是好听,叫人不忍拒绝。于是洋人们决定商议一下。
到底,那些洋人们还是点了头:“密斯阮,原本这场比试应该是由你出面的,既然你同意我们定下来的比试方法,我们便卖你这个面子,请你,从外面二十名厨子当中,选一人出来应战吧!”
反正外头的二十人,都是他们自己从各处大街小巷的小本买卖人里挑选出来的。
阿俏面上丝毫不显,反而看上去有点儿紧张。
可是她心里却是一声欢呼,心想:洋人们这次,怕是又要被精妙的中华菜式震惊一回了。
她板着脸起身,走出大厅,少时带了一名年轻人进来。事先招来这二十人的洋人一查,晓得这人是在弄堂里做柴爿馄饨的,当下高声说了出来。
洋人们颇有些激动,心想,一个小小馄饨摊的摊主,看上去又如此年轻,想来应该不会再像密斯阮那样厉害了吧。然而这个馄饨摊的摊主衣着虽简单朴素,可周身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而且看起来这年轻人很有朝气,态度很认真。
洋人们大多对眼前这馄饨小摊主生了点儿兴趣,准备好好看看上海这边普通小厨的水准究竟如何。
中华一方却对阿俏的选择大惑不解,觉得阿俏还真是年轻,竟然也选了这样一个年轻小伙子来应战。若是选个稍年长点儿的,至少在馄饨之外,也还能做个家常菜什么的啊!
一时双方都对这馄饨摊主并无异议,就有锦江饭店的侍应生将他带去厨房。
阿俏心里既得意又紧张。
她得意的是,洋人这番做作,不过是自己给自己下了套,不过,话说回来,洋人们怎么能想得到,在弄堂小巷里靠做柴爿馄饨谋生的年轻人,实际是个足以挤压此间大多数名厨的高手呢?
是的,她带进来的年轻人,不是别个,正是两天前她曾经和沈谦见过的,卫缺。
可巧的是,卫缺的厨艺,出于川渝一带,偏巧这锦江饭店的董老板,也是由川渝菜式起家,渐渐做大了规模,如今才有了锦江饭店这么大的产业。
然而阿俏多少又觉得紧张。
此前她与卫缺简单交谈过,叮嘱他一步一步来。毕竟洋人长期以来所形成的习惯决定了他们很难一下子将中华菜式的精髓全盘接纳。俗语说:“过犹不及”,若是卫缺真的将他当初在省城所做的那一套都做出来,洋人也未必能接受。
阿俏在两种情绪之中左右摇摆,在不知不觉之间,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厅中众人等了大约一个半小时,锦江饭店便有侍应生进来,说是可以上菜了。
卫缺的菜式,是一道一道慢慢上的,等第一道众人尝毕,第二道再热腾腾地上来,不致叫人目不暇接,也不耽误人品尝菜式。
他呈上的第一道菜,是“酥炸鲫鱼”。手掌长的鲫鱼,清理干净之后,下锅油炸,炸至骨肉俱酥,这才取出,浸在事先准备好的调味汁中,直到鲫鱼将调味“吃透”,便立即上桌。
这道菜最大的好处是,不用吐刺。
原本洋人对“鲫鱼”这种味道鲜美,细刺却极多的水产望而生畏的,没想到竟能做出这样的吃食,口感酥脆,滋味则偏咸鲜,又带微酸微甜——非常对味!
不少洋人都弃了刀叉筷子,直接上手,举着一条鲫鱼,“咯吱咯吱”地吃得来劲,末了吮吮手指,意犹未尽。
阿俏心里在为卫缺叫好:他这一道“亮相”,十分惊艳,真亏他怎么想来的。
坐在她身边,那些擅长中华烹饪的名厨倒有点儿面面相觑。因为这鲫鱼的火候炸得极其精准,过一分则太老。所以他们心里暗暗怀疑,阿俏选出的这一名年轻人,恐怕不是个简单的馄饨摊摊主这么简单。
于是他们一起往阿俏这边看看,眼带疑惑。
阿俏见状,一下子又有点儿担忧:她最怕卫缺因为那一身的骄傲,想要在人前炫技,之后的菜式若是华而不实,脱离了“家常”二字,到时候反而还是令那些洋人不信服。
片刻之后,其余热菜开始一道道地往上走。
阿俏看去,见卫缺今日准备的是,宫保鸡丁、陈皮牛肉、鱼香茄子和栗子白菜。
这四道菜,前三道分别是川渝菜式的三个味型,宫保鸡丁是糊辣荔枝味,陈皮牛肉是陈皮味,鱼香茄子与鱼香味。其中卫缺做的陈皮牛肉阿俏曾经在省城尝过一次,印象极其深刻。
然而这一次尝,阿俏却觉得卫缺的调味手段更加高明,陈皮牛肉的麻辣味收敛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陈皮芬芳,略有回甘,口味厚重而复杂,却并不辣口,教人胃口大开。
宫保鸡丁与鱼香茄子也是如此。
洋人们将这几道热菜分别一一试过,大多露出大惑不解的神情。他们觉得每道菜都有咸甜酸辣几种味道在内,可是几道菜的味道都很不一样,一菜一味,不可一概而论。
除此之外,那道栗子白菜,口味则清正平和,白菜吃上去口感清甜,混了栗粉的汤汁浓郁鲜美,倒与西式的浓汤有那么一点点相似。
所有的菜式卖相都很普通,所有的主料辅料一起都盛在大白盘子里就端上来了,没有多余装饰,看着就很家常。但偏偏这几道菜都是颜色鲜亮,红红白白,很是好看。
最后卫缺带着他所做的最后一道主食出来,在大厅一侧向席上各人点头致意,朗声说:“我就是一介在弄堂里卖馄饨小吃为生的小厨,难得各位今天愿意尝试我随意做的这几道家常菜。”
洋人们面面相觑,心想:这原来都是家常菜啊!
随便一个在弄堂里摆摊儿卖馄饨的,一出手,就是这样的“家常”菜式,看起来中华烹饪,真的不可小觑。没准寻常百姓,市井人家,一出手,也都是叫人想象不到的美味。
“最后这道点心,就是用我平时售卖的点心制成的,请大家平常。”
卫缺一番话说得平实,没有半点花哨,言语里也不见半点傲气。他似乎只是在做分内的事而已,旁人叫他做菜,他就将几道拿手的家常菜稳稳当当地都做好。
他呈上的最后那道点心,是干煎大馄饨。日常用来煮食的馄饨,下油锅将底面煎脆,加水加盖闷数,起锅后撒芝麻与葱花儿。这些馄饨底下就有一层金黄的脆边,口感与普通馄饨有了质的不同。
阿俏见了便感欣慰,知道卫缺将她之前的话都听进去了,知道按照食客的口味稍许调整,令他们能够欣赏,从而愿意更多了解中式菜肴。
果然洋人们都很喜欢这种又香又脆的点心,口感上很欣赏,馅心也立即为人所接受。虽然卫缺用的是洋人并不熟悉的荠菜肉馅儿,可是他们竟也很乐意尝试这种馅心,并且一致赞好。
“厉害了!”
待几道菜式用过,卫缺向席上的人躬身致意,淡淡地说:“各位既然试过我做的菜式了,我这就可以回去了吧!一会儿还得回去准备晚上的生意。”
“等一下,”领头的那名洋人开口,直接用中文询问。
“你的菜品做得非常好,我们想问,你为什么不……自己开一家餐厅,而是守着一个小摊子?”
其实不止洋人们有这点儿疑惑,不少上海的名厨也是这个观感。甚至有些人起了招揽之心,打算之后找人游说,想办法将卫缺说至自己麾下,免得他将来成为一个可怕的竞争对手。
卫缺却微微一笑,反问道:“阁下真的觉得这几道菜很美味吗?”
洋人们面面相觑,然后一致点头。
卫缺便道:“那只能证明,你们对我国的烹饪与美食还不够了解。”
他很谦虚地一笑,说:“我做的这些,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家常菜。只要做菜的人用心,人人都能做得出来。”
听完传译翻译了卫缺的话,洋人们大多更加吃惊。
可是他们也不得不信——毕竟卫缺是他们自己从巷子里弄里挑选出来的,若是此刻质疑他,岂不是打自己的脸?
“至于开餐厅的事儿么……”卫缺想了想回应,“我想我以后可能会开,但是饭得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现在在上海,我只想踏踏实实地从自己的生意做起,先让这里的人喜欢上我做出的吃食,也慢慢积攒点儿本钱。再说了……”
卫缺的话说得让人心痒不已,这回是上海的名厨们齐声问:“再说什么?”
“我想,我的技艺还能再慢慢打磨,磨刀不误砍柴工。我并不需要急着出头成名得利,反正这江湖,将来也还是我的。如今,我只打算做一点自己觉得对的事。”
阿俏听了卫缺说这样看似狂傲的话,忍不住低下头去,嘴角噙了些许笑容,心想:卫缺这人,心性依旧在,但总算是成熟起来了。
锦江饭店里张灯结彩,却是众人一起庆祝在这场事关名誉的较量之中,中华一方,终于彻底胜了。
洋人很大度地恭贺了对手:毕竟这一场擂台赛,他们各自国家的名厨都不在场,这一战他们输得也不算丢人。唯一丢人的,只有东洋人青山,输得一败涂地,一塌糊涂。
中华一方因为胜了,所以但凡有参与的各位名厨都聚在锦江饭店里,大家一起合影留念。
阿俏原本该算是反败为胜的关键人物。可是到了合影的时候,不少人却抢在她前面,往最正中的位置挤过去。阿俏只得往旁边站,不知什么时候竟还被人推了一胳膊肘,险些没站稳。
这时候黄朋义看不下去了,站在摄影师旁边大声说:“诸位,不是我说你们,当初输了两阵,见势不好的时候,你们有哪些人便就此溜了,或是干脆袖手旁观的?这些人就都别往前挤了,都往第二排站过去。”
“我告诉你们,这次的事,事关民族荣誉,需要在座每一位,放下彼此的成见和功利心,无私地一起参与进来。这种事情上,只有人心齐,团结一致,才能叫洋人不看咱们的笑话!说实话,上海饮食界这么多人,这次的表现,竟然比不上一位外省而来的一位年轻姑娘……”
黄朋义说顺了嘴,到这时候赶紧改口,“现在是沈太太了。”
“你们,赶紧地,让个位置出来,给沈太太。”
黄朋义已经打听清楚阿俏嫁的是什么人了,所以言语里总带着巴结的意思。阿俏也不会与黄朋义多计较。但是他既然帮自己出头,阿俏便也微笑着点头致意,由着黄朋义安排着站到了中间。
“大家做好准备,请笑一笑!”
“砰”的一声,闪光灯的强光闪过,这影像便就此定格在了底片上。
“再来一张!”
摄影师高声喊着,请众人不要马上散开。
阿俏在等待的时候,随意转头在锦江饭店的大厅中张望。她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大厅一角悬起的帷幕后面默默站着,微笑地望着她。
阿俏便觉有些微羞,知道沈谦是特地来接自己。
荣耀的时候,能有人一道分享,也是一件不错的事。于是阿俏俏皮地朝沈谦扎了眨眼,脸上绽放最甜美的笑容。
“好,非常好!”
摄影师大约也是被这样纯美的笑容打动了。
又是“砰”的一声,闪光灯一亮。阿俏被晃了晃眼,当下转开眼光。
在大厅的另一端,她见到帷幕后面同样转出两个人,一个是昔日大帅任伯和身边的机要秘书何文山,还有一个,是位少年人,身穿军服,腰板挺得笔直。这少年人原本面目英俊,但此刻立在帷幕的阴影之中,却显着脸色青白,板着一张脸,神情冷漠,背着手,目光在厅中每个人的身上淡淡扫过,最终停留在她面上。
阿俏被这样森冷的目光给吓住了,那名字被她梗在喉咙里没能喊出来。
“有信哥!”
“阿俏!”
沈谦见人已经开始散去,连忙赶上来,连声问:“阿俏,你怎么了?”
阿俏一怔,摇摇头,说:“没什么,我没事!”
她再回头看向刚才那个方向,只见帷幕底下空空荡荡,宁有信与何文山的身影就此都消失不见。
“我刚才,好像见到了何文山?”
沈谦便一皱眉:“何文山?他在此地?”
之前曾经收到消息,何文山已经回本省去了。
阿俏有点儿紧张,伸手一握沈谦的手,才觉得好些。她稍许低下头,轻声说:“但也许是我看差了。”
沈谦微微一侧头,觉得此事有些不那么简单,刚想再问阿俏,只见黄朋义过来,笑嘻嘻地向两人道贺:“这次与洋人比试,沈太太居功甚伟。沈先生太太,怎么样,我黄某人可以请两位借一步说话吗?”
沈谦与阿俏互看一眼,两人都没有拒绝。
而这黄朋义,却是想请阿俏留在上海的。
“沈太太如今已经在上海打下了这样好的基础,若是将您家传的‘阮家菜’开到上海来,立刻就会有人来捧场。”
黄朋义打着如意算盘,想借此机会讨好阿俏,和她身边的那位。
他算过,上海市场那么大,阿俏将生意转来上海,对本地商户根本不会有影响,相反还能提高饮食界的知名度,招徕洋人的生意,顺便讨好一下沈谦,何乐而不为呢?
阿俏与沈谦相互看看。阿俏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可以,只是具体如何操作还要再想想。
于是两人没把话说死,只说先考虑考虑。
待到两人一起回去,沈谦交了一封信给阿俏,说:“省城寄过来,给你的。我想……可能你最近需要先回一趟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