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第1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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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谦的目光从阿俏面上扫过的那一瞬间, 阿俏能觉出这男人眼里多少透着些释然。可是这份感情稍纵即逝,沈谦的视线在她这里没有分毫停留, 仿佛完全不认得她这人一般。

紧接着,沈谦微微垂头, 重新将礼帽扣上,由他身后那几名随从簇拥着,缓缓迈入刚才出事的明厅。帽檐遮住了沈谦大半边面孔,紧接着他从阿俏身边不足两步的地方走过往厅内过去, 两人错身而过, 没有丁点儿交集。

阿俏像是一尊石像, 没动也没说话, 只立在原地呆了片刻,随后一低头, 伸手去正了正发上戴着的那枚玳瑁发夹, 若无其事地从明厅里走出去,像每个劫后余生的普通人一样, 到外面来呼吸一阵新鲜空气。

她深吸一口气,心里略有些酸楚。

她是个明白事理的女孩子, 刚才那男人故意表现出压根儿不认识她的模样,令她立刻记起当初在惠山上那次,沈谦将她手里提着的公文包一夺,将她一推,在她耳边轻声说:“我们分头走……”

与上辈子一样,这个男人, 终究是与危险相伴的。

“记住,千万不要回头,无论后面发生什么,你都不要管……”

男人似乎依旧在她耳边喃喃低语,贴心地嘱咐。因为是他的事,所以他不愿牵累了她。

阿俏立在大厅外,春日的风拂在她面上,耳边隐隐约约地传来太湖的涛声,远远地可以望见春日暖阳下那一大片粼粼的波光。

她默默地想,或许不被连累的确会是件好事,可是她的心境早已变化了。早年间她还想着辟易远避,如今她却只想,在危险来临之际,能站在那个男人身边,与他并肩站着,一起面对。

她不善智计,也无过人的长处,纵使真的站在一处,她也不晓得到底该如何帮助男人;更有甚者,她其实也并不是不怕死……

她只有这胸腔里的一腔柔情、一口热气。

阿俏回到自家展位附近的时候,远远就听见阮清瑶与赵立人的对话。

阮清瑶的关切令阿俏倍感温暖,人,算不得什么复杂的动物,付出了亲情也自然而然地会有回报。

这时候参展的诸多商户已经纷纷自发地围在一起商量对策。刚才发生的危险叫人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莫名其妙,然而也足够让人们总结教训了。

“展位确实不能像先前那样排列了,万一再出个什么事儿,大家伙儿散都没法儿散开!”

“确实如此,我们最好在厅里多留几个出口,不要再像刚才那样,入口开阔,出口只有窄窄一处。”

旁人纷纷点头。

赵立人想了想又开口:“即便如此,最好还是能照顾到厅里所有的商家,不要令哪一家被冷落了。依我之见,我们再请人在门口看着,计算入内的人数,一旦短时间内进来的人过多,就请人在门口分流,要么让人在门口等一阵,要么请他们去旁的展区,这样可好?”

赵立人做惯了会长和中人,能照顾到所有人的利益,说出来的话,极有分量。旁人纷纷应和。

“最好也将我们这里发生的问题通知主办方,请别的展区在这方面也多加注意。别我们分流了人到别处,别处又发生同样的问题。”赵立人又想到这一点,大家纷纷应是,便推举了赵立人出面,去与主办方交涉,提请其他七个展区的关注。

到了下午,上海市府经济署的署长文仲鸣由赵立人陪同着,前来看望众商户。

文仲鸣过来慰问的时候,这里的商户已经将展区重新归置妥当,地面也早已清扫得干干净净。对于这些商户而言,损失了一点点货物根本算不上什么,只要人没事,就完全没有大碍。

因此文仲鸣过来的时候,人们的情绪都很高涨。这里的都是商家,也不乏一些常年住在山里的小门小户之人,从来没有近距离地见过文仲鸣这样的高官,一见之下,都很激动。

然而阿俏却隐隐约约能感觉得到,文仲鸣郑重其事地过来,甚至与每一家参展的商户握手交谈,问长问短,言语里尽是慰问,恐怕是刻意过来安抚人心的。

刚才沈谦出现,阿俏就觉得这事儿不简单。此刻再回想,这事儿就越发显得蹊跷:怎么会那么巧,有那么多人捡了同一时间涌向同一间展厅,还有那传说中的派发礼金的铺子……只要将这些事实都摆在一处细想,阿俏就觉这事儿绝不是什么巧合。

恐怕有人在背后暗中捣鬼,想要让这“万国博览会”出点儿什么岔子。

刚才的事儿,所幸大家反应迅速,赶紧将通道打开,又有人在旁边维持秩序,因此只有两三个人受了轻伤,可若是真出了人命,商户们定然不敢在这里继续参展,而且这博览会的名声也会就此坏了。

即便如此,这件事情一出,旁人先不提,这一出展区里的商户多半心里已经打起了小鼓。

大约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文仲鸣才亲自过来,一一与众人见面,言语安抚鼓励,希望能稳定人心。毕竟博览会的日程已经过半,只要再撑两天,博览会就能“圆满”闭幕了。

少时文仲鸣过来阿俏的展位,见到阿俏,免不了一怔。

赵立人在旁介绍了,说是省城“五福酱园”的阮小姐。文仲鸣吃惊地看着桌面上酱园地各项出产,再抬头,见阿俏调皮地向他笑笑。

文仲鸣再低头,见到阿俏剖出的那薄如蝉翼的鱼脍,此刻正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墨绿色的桑叶叶片上,文仲鸣赶紧点点头,大赞一句:“不愧是阮家出来的小姐。”接着便代问阮家人好。

阮清瑶在阿俏身旁立着,她不问阮家家事,因此也不知道父母甚至因为这位“文署长”闹过矛盾。这会儿她只能扭头望着阿俏,接不上话。

阿俏点点头,大声回答文仲鸣,说她父母都好。文仲鸣听了,点点头,当即绝口不再过问宁淑的情形了。

赵立人在一旁凑趣,特地告诉文仲鸣,早先是阿俏发现不对,然后赶紧通知众人,及时改变厅中展位的格局,这才顺利打开了通道,免除了一场灾祸。

文仲鸣听了,大为感动,甚至向阿俏略略躬身,大声称谢:“阮小姐果然见事果断,智勇双全,若是没有你……”

阿俏微红了脸,连连摇手,说:“没什么,这真没什么,当时也是大家提醒我,厅里的人进来得太多了,我才想到那些的……我只是尽到本分而已,文叔叔不必谢我什么。”

待文仲鸣走了,阮清瑶睁大了眼,惊讶地道:“你叫他文叔叔?”

阿俏点点头说:“是娘的老同学。”

阮清瑶“哦”了一声,过了半晌,颇为认真地评价道:“看起来比我们爹要好不少!”

文仲鸣年纪略轻,经济署长的职位也比阮茂学一个小文员好了不知道多少。

阿俏白她一眼,说:“回头让爹晓得你这样埋汰他,还不知气成什么样儿呢!”

阮清瑶吐吐舌头,姐妹两人都知道这是个禁忌话题,如今阮茂学宁淑夫妻之间关系微妙,当下她不敢再说什么。

文仲鸣走后,展厅里的商户们得了这一番慰问与鼓励,兴致正高,纷纷摩拳擦掌地要利用剩下的两天半时间,将自家的产品再多推介一些。

阿俏则在心里默默祷祝,盼着剩下的两天半能顺顺利利地过去,再别出什么幺蛾子了。

她暗自打定了主意,既然沈谦当面见到她,也不愿意与她相认,对方必定有自己的主张安排。她尊重对方的选择,便不打算节外生枝,因此整整一个下午,她都绝足不出,只管待在自己所在的展厅里。

阮清瑶却大摇大摆地又到各处去转了一圈,遇见几个洋人,还曾被盛情相邀,用她那蹩脚的洋文充当了一回通译,被热情的商户塞了好些货品在手里,算是谢礼。

阮清瑶得意洋洋地回来,将手里的东西都给阿俏看过,然后笑着对阿俏说:“你可知道,士安那间铺子也过来参展了?”

阿俏装作不在意:“哦?”

“什么,你竟然不知道?”阮清瑶多少知道阿俏与沈谦的关系非比寻常,对于两人分别来惠山参加“万国博览会”,彼此丝毫没曾通气的事儿,赶到十分纳闷。

“不知道!”

阿俏冷静地说。

“士安那间铺子你也该听说过的,主营古玩字画、文房四宝,兼营家常瓷器。他那间铺子出售的物件儿,洋人格外感兴趣,都围在那里问呢!”

阮清瑶故意要逗起妹妹的兴趣:“你怎么也不到他那里去看一看?”

阿俏强笑,随手拿过一段她事先去了骨的鱼脊肉,提了她的厨刀,作势要递给阮清瑶,说:“姐,那要不你代我剖这鱼脍呗?”

阮清瑶登时一扁嘴,说:“人家就是跟你说了玩儿的,犯不着这样吧!”

她接着小声嘟哝:“装吧,你俩就继续装吧!看你们往后还能装多久!”她就不明白了,若是妹妹与沈谦真的贴心合意,为何又始终遮遮掩掩的,难道两人真的觉得家世地位差得太远,因此只想做一对将真情掩在地下的秘密鸳鸯么?

阿俏原本提了厨刀,已经开始准备剖鱼脍,忽然觉得不对,手中的厚背大刀一放,已经抬起头,朝展厅中的人群望去。

“怎么了?”阮清瑶终于察觉妹妹的不对劲。

阿俏则冷着一张脸,重新低下头去,凝神提刀,开始剖她的鱼脍。然而她只剖下一刀就住了手,将剖得并不整齐的第一片鱼脍与鱼头鱼皮之类堆在一起。

她深吸一口气,觉得一颗心在胸腔里砰砰砰乱跳

刚才她很明显地觉出有人在人群中暗中窥视,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非常讨厌,导致她一阵心乱,无法集中精神剖鱼,

这暗中窥视之人,会与沈谦有关么?

这一天虽然经历了不小的风波,到了一天结束之时,却早已恢复了风平浪静。傍晚大家收拾东西的时候有人来通知,说是博览会结束那天晚上会燃放礼花庆祝,最近可能会在惠山空旷无人处先试验一下效果。但请参展的诸商户听见礼花燃放的声音不要担心,试放的地点离展区很远,不必担心安全问题。

阮清瑶她们全未在意,只管将东西收拾好了回去休息。

在西林馆的禅房里,阮清瑶忙了一天,觉得腰都快短了,也顾不上床榻是不是太硬,一着枕头就睡着了。

阿俏却心里有事,翻来覆去,到了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依稀梦见前世,梦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沈谦拼命向她奔来,张开手臂向她挥动,口中大声呼喊,然后这副景象就像是定格住了一样,留在脑海中一动不动。

阿俏满头是汗地醒过来,手脚无力,浑身黏糊糊地格外难受。

她往禅房外面张望,见天还未大亮,时间尚早。旁边榻上阮清瑶睡得正香。

阿俏便轻手轻脚地出来,来到西林馆盥洗的地方,打了些温水,用毛巾将额上身上出的冷汗都擦了,稍觉舒服一些。

她想要回自己的禅房去,却又觉得睡不着,怕吵到了阮清瑶,于是在庭院里稍许走走,便来到师父静观师太的禅房外面。

禅房里早已经点亮了灯火,早起的静观大师已经独自一人坐在禅房内静思打坐。

阿俏悄无声息地来到静观师太面前,也一样盘腿坐下。她凝视着静观师太慈和的面容,只觉得心中有无限疑问,却不知道该如何能问出口。

良久,静观师太似乎已经意识到了她的存在,她的疑问,师太一直紧闭的双目缓缓睁开,眼中精光莹然,静静地望着阿俏,忽然轻抬唇角,柔声说:“阿俏,向死而生,原是我们每个人的宿命。”

阿俏心头震了震。

这偈子她也听师父说起过,起先浑不知该如何解,可是如今这等心境下,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令她的心安静下来。

人从出生起,每一时每一刻,每一步……都是在走向死亡,这样的宿命无人能够逃脱。但这向死而生,重点,却在一个“生”字上看你选择怎样地活。

阿俏似懂非懂,依稀明白了一些,赶紧向静观师太合什躬身:“多谢师父指点!”

“傻孩子,你能指点我,我也能指点你,本就是佛祖西来的情由,何须相谢。”

静观师太说完这一句,再次缓缓闭上双眼,整个人又陷入禅定。

这一天,原本阿俏她们都心头惴惴,不知这“万国博览会”是否能顺利度过这一天。临到傍晚,一切顺利,大家安安心心地收拾东西,准备回去进食休息。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几声清脆的响声,像极了年节时家家户户燃放的爆竹。

阿俏一听这声音,脸色就变了,也顾不上其他,只管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快步走了几步。

这声音断了片刻,随后又响了起来。这回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就是爆竹的响声。

爆竹声连绵不绝,噼里啪啦地一直响下去。阿俏听见旁边有商户在问:“什么喜事,听着是一千响的爆竹哦!”

一会儿爆竹声止歇,没过多久就有消息传来,说是展会现场有一家商户,截止目前,做到了一千份订单,所以博览会的主办方特地燃放爆竹庆贺。

“一千份订单?”闻者莫不咋舌。

好些商户都是和“五福酱园”一样,是由小作坊小生意的基础上刚刚发展起来的,到此参加展会的目的,也是希望能够以此为契机,扩大知名度,能发展壮大一些。可是一千份订单,对于小本生意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谁家接了这个单子,说实话,都未必真能接得下来。

因此阿俏对这个“好消息”的真实性感到有点儿怀疑。

再者,她是经经历过“仙宫”一事的人,爆竹声和枪|声到底有些区别,她大致能区分得出来。她能辨得出最一开始那几声脆响,并不像是爆竹声,而后来的爆竹声则像是为了掩饰而放的,包括这什么“一千份订单”,也像是早就精心准备好了的说辞。

不就,只听远处山坳里一声闷响,接着暮色渐沉的天空中绽放了一朵绚丽的礼花。

人人都望着礼花的那个方向。“真漂亮!”阮清瑶拍着手,神情像是一个小孩,说,“明儿晚上正式放礼花的时候,恐怕还要漂亮。”

她这么说着,袁平等人赶紧附和,一起表示对烟花的期待。

阿俏则努力稳定自己的情绪。

她相信现在表面的安全是很多人在暗中努力维护的结果。她作为一个被保护的,至少要做到相信那些在暗中冒了巨大风险的人,不能让他们的努力付之东流。

还有最后一天,只要这最后一天能够顺利捱过去,这一届“万国博览会”就算是圆满结束了。

第五天的上午,大家已经都有些无心恋栈,各家都在清点近几天来的成果,互相恭贺道喜。有些有意合作的商家忙着磋商,剩下的则大多欢天喜地将还没有推介出去的赠品当做礼物,四下里大派送。展厅里气氛极好,人们大多情绪高涨。

到了下午,原本文仲鸣要像剪彩那时一样发表讲话的,到最后却还是改成了文署长亲自到八处展厅看望慰问。

阿俏这边,文仲鸣之前来过一回,人们对这位务实的经济署长印象都非常好。他一到人们便围了上去。

阿俏无意凑热闹,便一直在厅外候着。

这时候有人过来,向她打招呼:“这位小姐,我有些要紧的事不大方便,您能替我看一下这个公文包么?”

话犹未完,一个上等皮质的公文包已经塞到了阿俏手里。阿俏没来得及拒绝,见那人转身就要走,连忙说:“是什么东西啊?”

这公文包并不算太沉,可是也不轻。

来人是个穿着长衫,文质彬彬的中年人,他对阿俏说:“也不算是什么贵重物事,只不过是一些文件,不过对我来说很是重要,过一会儿会有人来找你取的。”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自己倒是自己拿着啊!”阿俏一急,连忙高声说,“回头我怎么知道该交给谁,不该交给谁?”

那人已经掉头走开,挥手冲阿俏摇摇,说:“一会儿阮小姐见到人,自然就知道了。”

阿俏不由吃惊:来人知道自己姓阮?可她对来人是什么来历全然一无所知啊!

既然旁人将东西交了给她,那她没办法,只能拎着公文包,立在大厅外面等着。

这时候阮清瑶出来,冲阿俏挥挥手,说:“阿俏,文署长还问起你了呢?你要不进来坐坐吧!”

阿俏则摇摇头,说:“姐,我还有点儿事儿,一会儿处理了就回去。”

旁人交给她的东西,虽非她所愿,可她到底也得等到有人来取了,将东西完整交出去了,才能离开,否则便是不守信用。

阿俏这么想着,便双手稳稳地提着那公文包的把手,立在厅外张望。

等了总有二十几分钟,始终没有人来,阿俏不由得也暗暗有些心焦,在想她是不是该将这公文包放下来。

正在这时,远处人群忽然一阵骚动,阿俏听到有人高声厉喝:“快让开!”

紧接着远处的人群分开一条通路,几个人飞快地冲这边疾奔而来。

打头的正是沈谦。

他看清了眼前的人是阿俏,再见到阿俏手中拎着的那个深棕色的皮质公文包,几乎心胆俱裂,大吼一声:“阿俏!”

阿俏见他这样,也是吓了一大跳。

沈谦冲她疾奔而来的这副模样,像极了她梦中所见所以这次又是,危机来临,他随身自带的危险,再一次降临到她身上了么?

阿俏惊吓之余,手指微微一松,那只公文包几乎就要从她手中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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