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婶儿划拉得好算盘。
常小玉身子不妥当, 总是在阮家才成这样的。大夫也说了,营养不良, 换句话说就是阮家不给吃……常婶儿虽然明知道这情形是反过来,可这大夫是外人, 又没见过常小玉胡吃海塞的样子。
果然这大夫带着将信将疑的眼神,一个劲儿地打量阮茂学。
阮茂学终于怒了,伸手一拍桌子,说:“瞎三话四!整个阮家, 就属她吃得最多!”
可阮茂学这么说, 反教大夫更加怀疑了。毕竟大夫望闻问切一番之后, 确定常小玉的身子弱得很, 再见她瘦成这样,绝不可能是“吃得最多”。阮茂学这样一描, 阮家反而倒被描黑了。
“大夫, 您可得给这事儿做一个见证!”常婶儿一本正经地胡扯。阮茂学一时怒将起来,指着常婶儿的鼻尖说:“你少在这儿搬弄是非吧!我是看你闺女可怜, 给她脸才摆酒抬的姨娘……”
阮家以前极少有这种后宅纷争,即便闹起来, 也大多在宁淑的调停之下很快平息。因此阮茂学从来没有与常婶儿这样的人对阵的经验。
他话还未说完,就听常婶儿哭哭啼啼地说:“小玉教二老爷占了身子,要怎地不还是一切听老爷的?”
阮茂学瞪了眼,偏生又没话反驳。在与人斗嘴这种事情上,阮茂学的战斗力几乎为零,乖乖地被常婶儿牵着鼻子走。
大夫却不愿意掺合这种宅门内务, 起身说:“姨奶奶的病症我已经说清了,总之不是喜。以后慢慢调理饮食,自会复原。这个……没什么事儿我就告辞了。”
常婶儿见大夫要走,倒遂了她的心愿。
她眼下唯一想的,就是能在阮家再讹一笔钱。大夫离去了正好,在外头有这么个人能做见证。
常婶儿在薛阮两家都待过不短的日子,一向知道这种宅院里的大户人家最爱惜羽毛,生怕传出什么不好听的名声出去。虽然她所控诉的完全是子虚乌有之事,但是既有个大夫能做见证,阮家很可能为了息事宁人,选择破财免灾,掏点儿钱出来,封她的嘴她的目的,也仅仅是为了这一点儿封口费。
“且慢,郑大夫,请您等一下。”花厅外有人一掀帘子,出言挽留那位大夫。
开口说话的人是阿俏,阮清瑶跟在她身后进来。
阮茂学一脸的尴尬,轻斥一声:“你们两个没出嫁的女孩儿,掺合这些事儿作甚?”
“爹,我娘不在家,临走是托付了姐姐和我一起打理阮家的内务,”阿俏不徐不疾地开口。
实情确是如此,自宁淑离开后,阮家上下,现在基本上都只认阿俏,以阿俏的指令为准。
“所以这件事儿,难道姐姐和我过问不得?”这本就是阮家主母该过问的内务,阿俏此刻说来,理直气壮。
她说着转身,对花厅外头的人说了一声:“进来吧!”
只见花厅的帘子一动,小凡半扶半抱,扶着常小玉进来。常小玉面白气弱,一进花厅,小凡立刻扶她坐在椅子上。
“郑大夫,”阿俏朗声说,“就像我父亲刚才说的,阮家绝对没有苛待常姨娘。所以我才想请你做个见证。”
大夫纳闷得紧:今儿他是遇上怪事了,一个两个的,都要找他做见证。
“甚至我父亲说得没错,这位姨娘,在我家吃东西,是吃得最多的。”阿俏很认真地说,“可为什么大夫还是能诊出常姨娘营养不良,像是常年没有好生进食的样子?”
她走到常小玉身边,垂首看向常小玉的双眼。常小玉也回望着她,眼神中带着愤恨,然而她没有多少力气,过了一会儿,便脸色苍白,额头上涌出虚汗。常小玉一下子激起了求生欲,望着阿俏的双眼也转为求恳,仿佛请求阿俏,救她一救。
大夫在旁好奇地问:“为什么?”
阿俏抓起常小玉的右手,指着上面一处半月形的伤痕,说:“大夫,你看了这个,觉得是什么?”
郑大夫凑过去,看了半天,说:“齿印儿,而且是反反复复,咬过很多次,都在同一个位置。”
阮茂学与常婶儿都在一旁发呆,不知这齿痕和常小玉现下的病有什么关系。
“您想想,常姨娘什么情况下,会咬着这个位置,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咬。”阿俏提醒郑大夫。
郑大夫一时恍然大悟,说:“我明白了。姨奶奶这是吃过东西之后,用手抠嗓子眼儿,好让已经下肚的食物都吐出来。”
他凝视着常小玉手上的齿痕,叹息了一声,说:“看来姨奶奶一开始只是为了保持身材,不得已而为之。到后来却成了瘾,不管吃什么下去,都要强行催吐,这样下去,当然吃了和没吃无异!”
常小玉听见阿俏揭破了她的秘密,突然尖叫一声,伸出手,就要朝阿俏脸上抓过来。
阿俏却不在意,右手轻轻一挥,常小玉登时坐倒回椅子上去,动弹不得。小凡则上来,在一旁凶巴巴地盯着她,不许她再动常小玉却也确实,没法儿再动了。
郑大夫看见常小玉这样,一下子想起来了:“是,我见过类似的病症。患者催吐成瘾,往往焦躁异常,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阮小姐,这下子我可以对症下药了。”
他随身带着纸笔,当下取出来刷刷刷地写了一副药方,递给阿俏,说:“这是个去燥安神的方子,先让姨奶奶的情绪镇定下来,然后再让她喝白粥,慢慢地一点点地把胃口培养起来……对了,吃完食物得千万着人盯着她,别让她再控制不住,自行催吐。”
郑大夫最后感叹:“阮小姐,这案例在世上并不少见。你倒是提醒了我,凡事不能只听一面之辞,看病问诊的时候也是如此。”
阿俏直说不敢当,双手奉上诊金,命人将大夫送出去,回来的时候,正见到阮清瑶抱着双臂,一言不发,只管望着常婶儿母女冷笑。
“瑶瑶、阿俏,你们说,这对母女,该怎么处置?”阮茂学有两个女儿撑腰,一时也抖了起来。
阿俏扭头看看阮清瑶,没说话,那意思就是,你的旧人,你来处理好了。
阮清瑶知道阿俏铁定会把机会让给她,当下轻轻一笑,命人去把阮家除了那些帮厨之外的仆佣都叫进花厅,包括那个私自把常婶儿放进来的门房。
“我好像曾经对你们说过,常婶儿不在咱家当差很久了,也算不得是咱家什么亲戚”
阮清瑶声音清脆,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来,声音在花厅里回荡,格外好听。
只是她没说什么好话:“后来我也再三嘱咐过,常婶儿到咱们家,至少先给当家主事的人先报一声,待太太小姐们点了头,再往里放也不迟。可是今儿呢,还是悄没声儿地让人进来了!这次倒也罢了,只是借常姨娘的肚子,想讹一把阮家而已,可是以后她要进来杀人放火你们也这样让她进来么?”
阮清瑶陡然提高了声音,直接道:“你,去收拾了铺盖走人,阮家不要你这样的佣人,不听主人吩咐,反而去巴结什么三不知的外人!”
阮清瑶直接炒掉的是门房,她另点了一位一向在东进三件院落里服侍的男仆去做门房,工钱给提了两成。原来的门房怨恨得很,不恨别个,只怪常婶儿,闹出来这么多事儿,结果主家发作,饶上了自己。
阮家其余佣人见状,大多悄悄往花厅外边挪了挪,争取离常婶儿远一点儿,生怕重蹈了门房的覆辙。
“二小姐,”常婶儿明明没有泪,硬去挤眼泪,“您可是我看着长这么大的,您现在大了,翅膀硬了,连我也要撵了……”
言语里暗暗挤兑阮清瑶,连带阮家佣人们的目光也往阮清瑶脸上晃了晃。
阮清瑶后槽牙反反复复地磨,心里快要悔死了:上次这对母女明明已经搬出去了,竟是她自己引狼入室,重新给带回阮家来的。她这真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阿俏这时则很干脆地踏上一步,直截了当地说:“常婶儿,天色已经不早了。阮家绝没有留你的可能,你若不想太难堪,这便请回吧!”
常婶儿见到阿俏出面了,知道这位三小姐绝对不会比阮清瑶更好说话,当下扭头往常小玉那里看去。
“小玉,娘这一去,他们再为难你,你可怎么办”
常婶儿挥着不存在的泪。
“常婶儿,这儿没谁为难常姨娘的!”终于有其他仆人忍不住开腔了,“每天常姨娘吃的,比二小姐三小姐加起来都多,也从没见她做过半点儿活计。若这也算是为难,那我们还不得天天盼着有人来为难为难我们?”
一番话说得常婶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无话可说。只不过,常婶儿想起早先阮茂学名下的干股,已经转了一成给常小玉,而且常小玉已经签了文书委托她保管,这名妇人心里登时有了底。当下不再说什么,常婶儿只管回头招呼一声:“小玉啊,你好生将养,回头要记得来看娘啊!”
说罢,她竟扬长去了。
一时花厅里下人遣散,只剩下阮家父女三人,外加瘫坐在椅上的常小玉。
阮清瑶郁闷得要死,她也很想将常小玉一起顺带扫地出门,可这人当初是她亲自重新带进阮家门的,现在再赶出去,岂不是狠狠打自己的耳光?
阿俏则比二姐沉稳得多:“爹,这是您的房里人,怎么处置,您自己做决定吧,回头我们听您的吩咐就是。”
阮茂学搓搓手,问:“这么好?”
阿俏在一旁不咸不淡地说:“娘以前就始终是这个态度。”
阮茂学一下子傻了眼,再次惦记起宁淑的好儿来。在这些事情上,宁淑始终尊重着他,按他的意见行事,从来不说一个“不”字。所以他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碰宁淑的底线……等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才发现,为时已晚。宁淑和他之间,好像已经很遥远了。
阮茂学心里一阵郁闷,再扭头去看坐在椅上的常小玉。
常小玉满头虚汗,面白气弱,却始终恶狠狠地盯着阿俏。
阮茂学知道,若是现在就将常小玉赶出阮家,恐怕她再康复的可能性就很小了。他到底是个心肠柔软的人,伸手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想了半天,转过脸望着阿俏,小声说:“阿俏”
阿俏敛了眼神,目光与阮茂学没有交集,低着头说:“爹,我知道了。会按大夫说的,让常姨娘服一段时间的药,喝白粥养一阵胃口。但是往后怎样,还要看爹您自己的。”
阮茂学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阿俏,谢谢你!”
他在心里下了决心,在宁淑回来之前,一定要将这个姨娘从阮家送出去,否则他与宁淑这间的裂痕便无法弥补。
阿俏当即吩咐人照料常小玉。
阮清瑶则私下里暗暗埋怨阿俏:“没想到,你还真这么滥好心啊!”
阿俏一本正经地说:“二姐,早先常婶儿死活拉着那大夫,就是想让咱们阮家落人口实,闹出个苛待妾室的名声。如果现在就让常小玉出这个门,岂不是就坐实了这一项?倒还不如先把人稳一稳,然后让咱爹自己处理。”
她见到阮茂学的眼神,已经知道阮茂学下了什么样的决心。
再者,阿俏觉得常小玉得这个病,可能与自己也不无关系。年前常小玉曾经在百货公司和她试过同一个式样颜色的旗袍,她穿着极好,常小玉却硬是将旗袍撑破了。可能就是在那时,常小玉被刺激到了,又舍不下这个口腹之欲,所以才想出了这么个法子,一面吃,一面催吐,到最后可能肠胃已经生出反应,只要一吃她便会想吐,已经成了病态了。
也罢!阿俏这辈子行得正坐得正,绝不被人欺负了去,也不打算欺负任何人。常小玉现在既是这么一副情形,她便容下常小玉将养一阵,养好了再行了断。
果然不出阿俏所料,常小玉将养一阵,不再暴饮暴食,也不再吃过就吐。待到她能如常人一样进食的时候,阮茂学便做主,将常小玉挪到了她原来在外头住的那个小院里,每月给一定银钱,让她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
常小玉以前在阮家吃喝是公中的,不心疼,待花起自己的钱吃东西,便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敞开了怀吃,可也反复了好一阵,那食量才稳定下来。
此乃后话。总之等宁淑从浔镇回到省城的时候,家里似乎已经没有“常姨娘”这号人物了。家里下人言语里也知避讳,绝口不提“常姨娘”三个字,常小玉住过的院子也腾了出来堆放家具家什,常小玉这个人,似乎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宁淑这次回来,整个人精神而爽利,打扮得比以前更加精致,面容也似年轻了好几岁,样貌几乎与阮清瑶有的一拼。
阮茂学见到妻子回来,大喜过望,笑脸相迎,小意温存地问长问短,又殷勤地陪着妻子去放置行礼。
阿俏在这对夫妻身后看着,心里暗想:在母亲心里,是不是也真能当常小玉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呢?
不久,阿俏和阮清瑶收到邀请函,说是上官文栋喜期将近,邀请她们两位去“仙宫”参加婚宴。
这时候阿俏和阮清瑶已经将去惠山参加“万国博览会”的事情准备得差不多了。她们俩都收到了“万国博览会”组织方的邀请,去惠山参观展会。姐妹两人算算时间,在离开省城之前,刚好有那么一点儿空闲,正好去参加上官的婚礼。
阿俏心里对“仙宫”这个地方是有些膈应的,偏生上官家选了这里作为婚宴场所。可是阿俏再想想,当日“仙宫”发生了那么多令人无语的事,但是上官文栋一直在三楼舞厅里,对楼下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所以阿俏也不能没道理地去责怪上官。
到了“仙宫”外面,阮清瑶自有相熟的女宾,如李伊宁等,聚在一处,叽叽喳喳地在说话。
阿俏找了个侍应生打听了一下,随即过去和阮清瑶打了一声招呼,说:“二姐,我去找个人,一会儿就回来找你。”
阮清瑶正在听李伊宁说上海社交界的逸事,不以为意,挥挥手,让阿俏先去了。
阿俏熟门熟路,一直寻到仙宫位于半地下的大厨房。有侍应生见她是宾客打扮,连忙拦她,说:“这位小姐,您怕是走错了吧!”
阿俏摇摇头,说:“我是来找人的,寇小姐在这里吧?”
她来找寇珍。
自从上次在“小蓬莱”匆匆见过一面之后,阿俏始终不知道寇珍现在怎样了。她也曾试图通过寇家联系寇珍,却始终没有半点回音,倒不如这次,直接闯厨房,来得直接爽快。
来人听见阿俏提一个“寇”字,当即点头,将她往大厨房里带了几步,招呼道:“寇小姐,有人寻!”
此刻离开宴的时间还早,寇珍正好有些空闲,当下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转出来见到阿俏,欢声道:“阿俏!”
“寇珍姐!”
阿俏见寇珍依旧脑后挽着发髻,人黑瘦了不少,可是精神却比上次在“小蓬莱”的时候好多了。她心下稍安,只说了一句:“见你这样,我就放心了。”
寇珍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明白了阿俏的心意,感激地握了阿俏的双手,低下头,憋了半天,着实没能说出来什么,最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说:“人年轻的时候,难免有点荒唐事儿,熬过来不就好了?”
她这话却说得阿俏心里不是滋味,可是相劝却无从劝起,只得伸手拍拍寇珍的肩膀,说:“寇珍姐,我却相信这不是什么荒唐事儿,只要你相信,以后一定会有转机的!”
寇珍闻言苦笑一声,小声在阿俏耳边说:“能有什么转机?他已经逃走了,而我很快就要随家里一道去上海了。”
“什么?”阿俏颇有些惊讶,“去上海?”
“我义父已经将一切安排好,最近就要将业务开到上海滩去。你也知道的,这种时候,我这手厨艺,会挺有用的。”寇珍苦笑。
阿俏一想也是,寇家将银行业务开到上海,立足之时,少不了宴客酬宾,而寇珍做出来堪比外间酒楼大厨的席面,自然能让寇家脸上有光,帮着寇家结交新朋旧友。
“寇小姐!”大厨房里的人已经在招呼寇珍。
寇珍“唉”了一声,握着阿俏的双手,说:“总之我们有缘再见!”
她又补了一句:“阿俏,我这辈子从未想到,竟能结交你这样一个朋友。”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阿俏则赶紧说了一句:“你们在上海落脚的地址,现在已经知道了么?若是我也去上海,也好有个途径来找你们啊!”
寇珍已经被催促数声,她连忙凑到阿俏耳边,飞快地说了一个地址,握一握阿俏的双手,赶紧去了。
阿俏牢牢记下那个地址,不免有些惆怅,可是也无可奈何,不知将来她与寇珍会各自有怎样的际遇。
她有些垂头丧气来到“仙宫”一层,回到阮清瑶身边。
“二姐!”阿俏招呼一声。
阮清瑶却全注意到她回来了。
“不会吧!”阮清瑶目瞪口呆地叹了一声。
李伊宁呆了半晌,也叹息一声:“怎么会这样?”
阿俏抬头,正见到盛大的迎亲队伍已经到了“仙宫”门口。新郎上官文栋则正立在仙宫阶上,面色木然,等待着他的新娘。
而令阮清瑶和李伊宁目瞪口呆的是:从迎亲的轿车里的走出来,穿着西式小礼服的新娘,却根本不是容?。
阿俏见状,一时也惊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