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第156章(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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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修齐这辈子还是头回进巡捕房。小黑屋门一关, 头顶上一个拳头大的电灯泡滋滋响着点亮了,薛修齐头上的汗就直往下滴。

“你们俩, 一起去的银行,是两口子?”

巡捕房带队的捕头点着一枝烟, 往薛修齐跟前一坐,看似随意地开口询问。旁边的书记员则取了纸笔,等着记录。

这个谎,薛修齐和庞碧春两人刚去银行的时候就撒下了,这会儿薛修齐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扯谎。

“说老实话,几天前就有人报案,说是被人偷去了省城银行发行的无记名债券, 从昨天开始起老子们就蹲在银行候着了, 你们怎么今儿才来?”

巡捕房的捕头将烟抽得差不多,扔到一旁掐熄了,手中取过那厚厚一叠债券,一面嘻嘻笑着, 一面冲薛修齐脸上扬一扬。

薛修齐心知一定是阮清瑶报了案, 暗中痛骂她几句,脸上赶紧堆了笑说:“这位差爷,我们是正经人家,这点儿东西也是用自家的钱在银行买来的,我看那……别是哪里误会了吧!”

捕头拿起一张被火燎去一个大洞的债券,冲光看了看,“自家的钱, 也这么狠,直接往火上撂啊!”

薛修齐赔笑着说:“这不是一大家子里,总有那么几个不懂事儿的孩子么?”

“身份凭证交出来,平日里做什么营生,怎么挣钱的,什么时候买的这些债券……一一交代清楚。等我们一一查实了能对得上,就放你回去。”

薛修齐额上的汗涔涔地滚下来他那营生表面看上去堂皇,可是却经不起查,若是真叫巡捕房的人去查了,他可就惨了。

薛修齐支支吾吾两句,还没想起来该怎么应对,只听门上毕啄两声,有人推门进来,向捕头说了几句。那捕头点点头,说:“原来隔壁都已经招了啊!”

薛修齐结结巴巴地说:“……隔壁,隔壁招了什么?”

“那女的说都是你指使的。”进来的捕快无所谓地说。

“什么?”薛修齐一个激灵就朝起跳,他身后的看守以为他要跑,连忙把他按住。

“谁说是我?”薛修齐大声喊了一句。

“你媳妇儿!”旁边便答。

“什么我媳妇儿?实话告诉你们吧,那女的是我三嫂,我是她小叔……”

薛修齐怒起来,当时便口沫横飞,三言两语将两人之间不足为外人道的关系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言语之间又添酱加醋说了不少香艳秘闻,教屋里的捕头捕快们听得津津有味,一个个脸上露着“你懂我懂”的微笑。

薛修齐老实不客气,将事情的一切谋划与主使都推到了庞碧春头上,为了让人相信这一点,他又刻意将庞碧春丈夫出门在外,耐不住寂寞,勾三搭四,出轨小叔等诸般闲话全部说了一通。

待薛修齐一口气说完,停下来想讨口水喝的时候,他忽然听到旁边屋子有个女人高声怒骂:“薛修齐,你这个蠢货……老娘跟你没完!”

薛修齐一呆闭嘴,登时脸如土色。

原来庞碧春就被关在旁边的屋子里,高声说话两边可以相互听见。此前他并未听见隔壁庞碧春说他什么,显而易见是巡捕房的人骗他,而他从来不信任庞碧春,自然而然地将对方给卖了出去。

薛修齐一下子大悔。

然而隔壁的庞碧春却似雌老虎发了威,只听她在隔壁大声开口,“各位长官,请你们听我慢慢地说……”

几天后,阮清瑶和阿俏一起去了省城的银行,巡捕房的人将从薛修齐和庞碧春手上扣下来的无记名债券给她们过目,并与银行的人一起商量怎么处理这件事儿。

阮清瑶当初买的这些债券里,大约有一半被烧燎出大洞,或是彻底撕碎再也拼不起来的,那些只能当是损失掉了。剩下的一半被庞薛两人花了水磨功夫已经慢慢都拼接起来,阮清瑶又能准确地说出这些债券购买的时间地点,银行的人核对无误,大致能判断,这些债券应当归属阮清瑶。

可是这些债券因为损毁的缘故,再加上并未到期,因此银行只愿兑换百分之八十。阮清瑶虽然无奈,也别无他法,只好点了头。

银行经理带着柜员去清点现洋去了,巡捕房的几个人却一直还留在阮清瑶身边,书记装模作样地在纸上涂涂写写,领头的姚捕头则一直在阮清瑶身旁,用手指敲击着桌面。

阿俏不动声色,伸胳膊肘悄悄地推推阮清瑶。

阮清瑶知道巡捕房的人是在要辛苦费。她已经损失了这么多,此刻心里跟滴血似的。但是她事先已经和阿俏商量过这事儿,知道这“辛苦费”非给不可:这件事涉及阮家和她本人的名声,为了将她本人“干干净净”地从这桩案子里摘出去,这点花费,是必须的。

待到银行拿了兑给阮清瑶的两千现洋第出来,阮清瑶先是直接抽了两张。

旁边巡捕房的人齐齐地都直了眼两张现洋,这是打发谁呢?

岂料阮清瑶是先将现洋推给了银行的柜员和经理,“烦劳两位专门抽出这么多时间帮我处理这点儿小事。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银行的人见了,虽然碍着规矩,并不敢收,可也暗中点头,晓得阮清瑶做事挺上规矩,不是个一味抠门的小气人儿。

接下来阮清瑶随意抽了一叠儿现洋,往巡捕房的人面前一推。

她连数都没数,直接给了巡捕房带头的姚捕头,笑着说:“这一点儿,请各位拿去分了。”

她依旧是那句“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最后又加了半句,“日后这桩案子,还要请各位大哥多多照应!”

姚捕头推辞了一回,将阮清瑶大方,便将一叠现洋一股脑儿全取了,随手交给个小弟清点着准备大家伙儿一起分。

“阮小姐请放心,我们这些人做的就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事儿。旁的我不敢担保,阮小姐这里我能保证,这桩案子,外头听不见关于阮小姐的半句闲话。”

阮清瑶就是在等这句话。

她把现洋推出去的时候明知道自己是在打肿脸充胖子,打落牙和血往肚里吞。可是她也不得不如此,牺牲一点儿小钱,换取庞薛两人这桩案子别牵扯到自己身上来。

阮清瑶一面心里滴血,一面脸上带着笑,看着巡捕房的人喜形于色。她刚才随手一叠,少说也有全部款项的三分之一。这个“厚度”显然让巡捕房的人非常满意。阮清瑶一时记起阿俏说过的话:有舍才能有得,她自己闹出的事儿,得自己付出点儿代价才能记住教训。

这回的教训可是刻骨铭心,再也不敢忘了阮清瑶这么想。

询问已毕,庞碧春与薛修齐两个人被各自关在巡捕房里。

庞碧春娘家有钱,先一步将庞碧春从巡捕房捞了出去。庞碧春与薛修齐的事儿却在省城里传开,一时闹得满城风雨。庞家干脆让庞碧春签了与薛修仁的离婚协议,丢给薛家,把庞碧春带走。

薛修齐的事儿更麻烦点儿。他的“大生意”事涉省城铁路的修筑,还涉及伪造文件、欺诈宣传等等罪名,省城经济署当即派人来查他。薛修齐全没半点准备,就这么被直接关了起来,眼看着罪名被一桩桩查实,薛修齐自然叫苦不迭,后悔不已。

薛家那边,一面想要消除庞碧春与薛修仁离婚的影响,一面又要打点人情,想尽办法把薛修仁捞出来,一时焦头烂额,再顾不上阮清瑶。此乃后话。

且说阮清瑶在银行里,将她剩下的那一点儿子现洋存到自己名下的账户里,重新取了存单,垂头丧气地出来,问阿俏:“阿俏,你说我往后该怎么办?”

“姐,你原本是个什么打算?”阿俏偏过头,望着阮清瑶。

阮清瑶有点儿脸红,根本不好意思说:她原本打算躺在钱上混吃等死一辈子的。

“姐,你上学的时候最擅长的是什么?”阿俏见阮清瑶面色尴尬,就换了个问题。

阮清瑶抬眼想想:她课业平平,读了那么多年书,也不过是混张文凭出来而已。唯一有点儿长处可能就是还算擅长和人打交道,在“黎明沙龙”吃得很开。

“姐,‘五福酱园’以后可能需要人手帮忙打理。你想去不?”阿俏冷不丁开口问。

酱园?阮清瑶伸手往后撩撩脑后的卷发,凭空想象了一下自己穿着旗袍,俏生生地站在酱园里招呼主顾、身边堆着酱缸的光辉形象。她这算是酱菜西施?

阮清瑶的脸色立刻变了变。

“不是啊,姐,真不是让你站到酱园铺子里去卖酱菜,”阿俏一眼看穿阮清瑶的想法,“我打算把酱园的生意做大,需要多几个人入股,也需要专门的人帮着盯一下作坊和分店,处理一下日常事务。”

分店?阮清瑶吃惊不小,她原本想着酱园这点儿小生意,不过靠着薄利多销,挣点儿辛苦钱而已,没想到阿俏竟然已经在计划开分店了。

知道阿俏能耐,可她着实没想到阿俏这么能耐。

阮清瑶不由得十分懊恼:和这个妹妹一比较,她简直就是个废物。

“姐,如果你愿意按我说的,去把酱园生意打理起来,不用你出本钱,我也愿意邀你入股。只不过你一定要肯花时间和精力。你,想不想?”

阮清瑶转转眼珠,没吱声儿。

“不用着急决断,等这两天我多带你到酱园去看看,你再做决定也不迟。”阿俏认为阮清瑶的犹豫很正常,可她也有自信,相信阮清瑶一定能接受她的邀约。

两人一起回到阮家,意外接到一张请柬,却是周牧云发出来的,邀两人第二天中午在四川酒家小聚。请柬背后周牧云附了一封小札给阮清瑶,上面解释了他邀约的原因,并请阮清瑶务必拉着阿俏一起前往。

原来周牧云很快就要回惠山去了,临行之前想召集昔年“黎明沙龙”的好友们再聚一次。以往“黎明沙龙”聚会用的是徐家的地盘,也都是由黄静枫出面张罗着。可是如今黄静枫重病休养,没法儿请她出面,周牧云无奈之下,只能出此下策,在四川酒家订了个雅间,邀了旧友们出席。

周牧云在信中隐约提到他之后可能会离开惠山,去别处执行机密任务。阮清瑶看到这里,心中涌上淡淡的忧愁。

阿俏听阮清瑶提到周牧云即将离开省城,自然无有不允。两人一起,第二天按照约定的时间到了城中的“四川酒家”。

周牧云之所以挑中“四川酒家”,是因为近来这间酒家推出了些省城人从来没尝试过的菜式,据说是蜀地传来的,口味麻辣鲜香,与本地特色的清淡醇厚非常不同,叫人一试难忘。

同来的也尽是些熟人,除了阿俏相熟的沈谨、计宜民、上官文栋等人之外,她早年见过一两面的李四小姐伊宁等人也都到了,聚在雅间里一起说话。大家都是久未见面,叙起旧事,不免唏嘘。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上官文栋这次将容?也带来了。两人举止亲密,阿俏听李伊宁等人闲话,听说上官文栋正在努力说服家里,争取尽快娶容?进门。阿俏记起这一对初见时候的情形,忍不住微笑,由衷祝福这一对。上官文栋嘿嘿傻笑,容?则脸上微红,轻轻啐了上官一口。

容?与上官文栋那次在“仙宫”都曾经见到阿俏与沈谦。这次见到阿俏,她便好奇地问:“上次和你一起跳舞的那位公子怎么不见?我听文栋说起过,他也是沙龙的成员?”

阿俏俏脸一僵,她怎么知道沈谦在哪儿?自从那次缺盐危机缓解之后,她就再没听到他半点儿消息。

阮清瑶却一下来了劲儿,伸手一搂阿俏的肩膀,兴奋地问:“好啊,阿俏,你什么时候学了跳舞?”她身后的周牧云闻言则拉长了脸,该是想起了在惠山邀舞不成的那一幕。

上官文栋听见女朋友问起沈谦的下落,便转向沈谨:“好久没见到士安了,他在忙什么呢?我们这些人这么久没聚过了,他也不肯屈尊露一露面?”

沈谨抬腕,看了看手上戴着的机械手表,说:“昨晚打过电话,他在回省城的路上。老周的邀请我告诉他了,他说会在今天中午十二点赶到‘四川酒家’。”

周牧云听见沈谦的消息,就转头望着阿俏。阿俏今天穿着一件海棠红的滚边旗袍,外面罩了一件洋装式样的象牙色开襟毛衣。周牧云见到阿俏微低着头,脖颈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只是脸色凝重,眼神有些怔忡,一时瞧不出她是喜是愁。

周牧云胸口便生出一阵郁闷,当即大声说:“不管了,咱们原本说了十一点半到,十二点整开席的。眼下还有几分钟到十二点,我们就等到十二点,然后就关上门,谁来也不让进了。”

“黎明沙龙”的这起人,大多性子活泼,唯恐天下不乱。听见周牧云这么说,隐隐有与沈谦作对的意思,晓得这两人向来不对付,当下不顾沈谨的反对,纷纷开始入席,而且特地将周牧云身边的一个位置留下,说是万一沈谦能按时赶到呢?

阮清瑶拉着阿俏寻了座位坐下,她天性八卦,好奇地凑上去问妹妹:“阿俏,你难道真的和士安跳过舞,你……你从哪儿学的呀?”

不远处周牧云听见了,没好气地应下:“就是士安教的。”

阮清瑶闻言大喜,伸手去拍阿俏的手背,轻声斥道:“你怎么也不早说?”

接着她见到阿俏脸色并不好看,也紧紧抿着嘴不肯说话。阮清瑶才觉得自己可能造次了。她赶紧掩饰,说:“这屋里挺热的,阿俏,你要不要把毛线外套先脱了?”

阿俏没说话,任由阮清瑶帮着,将毛线外套脱下来,挂在椅背上。她一伸手,顺手将发上一枚金镶玳瑁的发夹取了下来,也装在外套的口袋里,头一低,一缕短发就垂在她面前,遮去她小半张脸。

周牧云见状,脸色也不大好看,有点儿后悔邀了阮家姐妹过来他该单独邀请她们……她,才对。

如今只能寄希望于沈谦没法儿准时赶到这“四川酒家”了。

周牧云正想着,雅间里壁上挂着的吊钟开始敲十二点。“沙龙”里的人们一时都静下来,彼此看看,都觉得沈谦绝不可能按时赶到了。

吊钟一声声敲毕十二下,钟声未绝,突然雅间的门向内打开,只听酒家的侍者在外恭敬地招呼引路:“沈先生,周先生预订的雅间是这一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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