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车子这边, 郭律师本想自己坐到驾驶座上去,阿俏却自己先开了车门, 让周牧云把阮清瑶放下来,让她坐在后座上。
接着阿俏将手中的钥匙往周牧云那里一抛, 说:“老周,你来开!”
郭律师无奈,只能讪讪地跑去想坐在副驾位置上,好在周牧云和阿俏都没有再为难他,放他上车。
阿俏陪阮清瑶坐在后座上,阿俏见阮清瑶哭肿了双眼,用手背去抹眼泪, 叹了一口气, 将自己的帕子掏出来,递给阮清瑶,小声说:“老周会带我们去周公馆,先带你在那儿歇会儿, 收拾妥当了, 再说其他。”
驾驶着车子的周牧云在前面点点头,说:“瑶瑶,阿丑前天去了上海,她的屋子空着,你若愿意,在她那里住上两天也没什么。”
阮清瑶心想:她可没有这么厚的脸皮。一想到今日这番情形都教周牧云看了去,她就忍不住想要捂脸痛哭, 或者找个地洞,将自己深深埋起来。
阿俏看着她的神色,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一摸背着的手包,将几份文件都取出来,交给阮清瑶:“这是薛家托这位律师拟的结婚协议,交给你留着!”
阮清瑶微觉惊讶,刚才在薛家别院门口,阿俏不是已经将那份协议给撕掉了?
“我撕掉的,只是个副本。”阿俏向阮清瑶解释,“当薛修齐的面儿撕掉一份,是叫薛家知道我们不想张扬此事,因此也放弃了追究的机会。薛家只消还念着一点儿与你亲娘的情分,就不会想将这事儿宣扬出去。”
阮清瑶怔怔地,心想:……难说!
“不过我想,追不追究,决定权不在我,该看你怎么想,所以我把正本留着,姐,你好好收着。”
“还有这个,这个是我们郭大律师的律师执照正本!”
郭律师一脸苦相,从副驾位置上转过头来,望着阿俏:“姑奶奶,您说什么我都听还不成么?求您把执照还我吧,没这个,我拿什么吃饭?”
阿俏平静地说:“你还有副本!”
“这份执照刚刚重检过,下一次你重检该是在五年之后。这期间你拿着副本就够你照常营业了。”
“五年以后,若是一切安好,我姐对你也再没什么不满意的,自然把执照还给你。”
郭律师郁闷至极,他不过是个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律师,没想到只为一桩秘密结婚的小案子,竟将自己的律师执照给押了出去。
郭律师明白阿俏这样安排的用意。整件事的知情人,除了薛阮两家的这几个人之外,就只有他一个外人。阮家不愿将这件事儿张扬出去,因此也想让他三缄其口,这才扣下了他的律师执照。
等到五年之后,当事人这位阮家二小姐大约也已经顺利另嫁他人,结婚生子,这桩五年前的旧事也轻易奈何她不得了,到时候阮家才会将律师执照还给他。
想到这里,郭律师忍不住暗自摇头咋舌。后座上两个年轻姑娘,一个只晓得一味蛮横,另一个却如绵里藏针,早将一切都计划周全了。
少时周牧云将车开回省城,直接停在周公馆门口,将钥匙抛回给郭律师,淡淡地开口:“我是周牧云,这次的事儿,尊驾若是觉得有所得罪,请尽管寻我周家说话!”
郭律师赶紧说:“不敢!不敢!”
他一个小小的律师,而周家是何等样人家,横跨商政两界不说,更听说与本省督军沈厚乃是多年故交,这样的人家,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得罪呢!
阿俏将阮清瑶从车后座上扶下来。
阮清瑶低着头,生怕自己这副狼狈模样教周家人见到。却见周公馆里安安静静,没什么人,大约是都和周逸云一道,去上海了。
阿俏在阮清瑶耳边小声说:“老周今天本来打算开他的车,但是他那车是敞篷的,载你不合适,所以才干脆去律师行,把律师给截了下来。”
阮清瑶带着感激的目光,抬头去看周牧云,却见周牧云远远地在前面引路,偶尔回顾,目光却硬梆梆地,始终努力避开她们两姐妹,尤其是,避开阿俏。
阮清瑶的心口登时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不觉得多疼,只是令她觉得喘不过气。她赶紧将头深深埋下,再也不敢看周牧云,却不敢推开阿俏,任由她扶着自己,往周逸云的卧室过去。
阿俏扶着阮清瑶到周逸云的卧室里坐下,又自己出去给她打了热水来,让她梳洗。
阮清瑶一面用热毛巾敷着面孔,一面听阿俏将别来的经过娓娓道来,这才知道,原来周牧云会关心她的事儿,全是因为她百无聊赖之际,写的那一封大骂周牧云的信件,被对方收到了,周牧云觉得她字里行间显得不大对劲,便找了个机会来寻阿俏,问阮清瑶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那之后,阮清瑶的一举一动,一直都有这两个人在暗地里留心着。
那天郭律师去过薛家别院之后,就被周阮二人盯上了,两三句威逼喝问,就问出了“秘密结婚”的事儿。
当时周牧云听说是初七才正式签结婚的各式文书,曾打算初七再来薛家别院盯着。阿俏却觉得不大对,觉得夜长梦多,薛家没道理非要隔一天再签结婚协议。于是阿俏便拜托周牧云初六那天起,也在薛家别院外头隐蔽的地方守着,若是见到薛修齐过来,就无论如何把他弄走。
于是才有了后头有人来找薛修齐谈生意的事儿。
初七这天的事儿,阮清瑶就都知道了。
阮清瑶听了,泪水再度涌出,拉着阿俏说:“阿俏,你怎么……怎么不早点儿来救我?”
她现在回头想想,觉得周牧云和阿俏有好些机会能早一步进薛家别院搭救她的。
“可是我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形,”阿俏安安静静地回复,“万一回头惹恼了你,你更气得再也听不进我说的话,那之后还能挽救么?”
关于阮清瑶的事儿,阿俏因为重生一回的缘故,知道个大概,大约猜到阮清瑶是被薛修齐欺负,骗财骗色。她刚开始的时候多是言语引导,想让阮清瑶自己发现薛家的用心。
可她没想到的是,阮清瑶早已看穿薛家想贪她的钱,却照样和薛家一起联手,试图去占阮家的便宜,可谓是旁人给她挖坑,她竟也毫不犹豫地跳了。阿俏这才不得不主动去联络了周牧云,两人一起想办法把阮清瑶救出来。
阿俏只管告诉周牧云,但凡薛修齐到了薛家别院,就想办法把那人弄出来,周牧云一一照做,稳住薛修齐,才不致让阮清瑶受到伤害。
“你好好回想一下,我若是早几天到了薛家别院,提出来要接你走,那时你肯跟我走么?”
她深知阮清瑶的脾性,除非阮清瑶自己看清楚了薛家的阴谋,否则这位二姐就只会一意孤行地按自己的意思走下去。
现在好了,阮清瑶自己撞了南墙了,终于晓得要回头了。
阿俏问得阮清瑶哑口无言,驳之不得。阿俏倒也怕太伤二姐的自尊心,以后一蹶不振,真生出什么自暴自弃的念头,赶紧岔开话题,问:“今天早上又是什么一个情形,我看薛修齐和你那三表嫂狼狈成那样。”
阮清瑶闻言,“哇”的一声大哭出声,抱着阿俏说:“我……我以后,什么都没有了……”
阿俏吓了一大跳,连忙伸臂抱住阮清瑶,轻轻地拍她的后背,连声安慰,又细细问阮清瑶到底丢了什么。
“所有的钱……”
阮清瑶一下子又哭得一塌糊涂,此前洗脸的功夫全成了白费。
她绝大部分积蓄都用来买银行发的无记名债券了,那些债券的凭证,被她在油灯上点了三分之一,又撕了三分之二,就算还留下点儿完好的,她从薛家别院跑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估计也全便宜了薛修齐和庞碧春那一对叔嫂。
“我在银行的户头里只剩下几百块……”
阮清瑶呜呜咽咽地向阿俏哭诉,“出来时还带了半年的衣服、首饰、鞋子……都是新的,都没了,呜呜……”
阿俏听见阮清瑶在这个竟然还惦记着衣服和鞋子,也着实无语,半天方说:“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还好……”
阮清瑶哭个不住,一张樱桃小口扁了又扁,心想阿俏这个妹妹真是不通人情世故,她都难过成这样了,也不知好好安慰自己一下。
殊不知此刻阿俏正记起上辈子阮清瑶临死时候的情形,心里只一阵侥幸:阮清瑶这回只损失了一点儿财产,实在是比上辈子幸运得多了。
“我攒了十多年,总共得了这些钱,现在……全没了!”阮清瑶痛心疾首,“这下子,我这辈子该怎么过?”她很有自知之明,她又不是阿俏,没法儿自力更生,下半辈子恐怕少不了要仰人鼻息,夹起尾巴做人,战战兢兢地过一辈子了。原本为自己盘算好的将来,已经都打了水漂。
阿俏问了一遍阮清瑶失去这些钱财的经过,听见她当时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晓得将债券点着、撕碎,薛修齐他们一定会先顾着钱,而不会想着拦她。阿俏听到这里,终于没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阮清瑶更委屈了,眼泪涟涟地望着阿俏:“你还笑我……”
阿俏努力屏住笑容,半开玩笑地对阮清瑶说:“姐,说实在的,你做的这些,我很佩服你,钱对你来说这么重要,你却能在最关键的时候,将这些身外之物都舍了去,这该是有大智慧大勇气的人才能做到的……”
阮清瑶:这难道也是在夸我呢?
“依我说,”阿俏终于彻底敛了笑意,很认真地说,“姐,古人有句老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今日你失去了这些小钱,焉知不是老天爷给你指点了另一条路,让你有机会尝试一种新的人生,能沿着新的路走下去?”
阮清瑶心里舒坦了一点儿,总算抹去了泪,可一想到将来,阮清瑶两道秀眉又蹙了起来:“我已经二十一岁了,除了玩乐享受,什么都不会,我……我这还能做什么?还有什么人生的路能让我走?”
她想想,还不是得像世间那些平凡的女孩子一样,老老实实地听家里安排,嫁人生子,循规蹈矩地过一辈子?
不是世上的人,都和你阿俏一样啊!
阿俏闻言却忽然挂下脸来,不客气地伸拳捶了阮清瑶一记,怒道:“你这才刚过二十,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阮清瑶捂着肩膀微愣,没想到阿俏因为她随口这样一说,竟那么生气。
“依我说,你就是被你攒下来的那些钱给害了,小小年纪,就以为可以躺在这些钱上过一辈子。若不是因为你生了这个念头,你又怎么会像这回这样,被薛家那两个人骗?”
阿俏真是动了怒,她可不想辛辛苦苦搭救回来的二姐,依旧是个那个天生好逸恶劳,妄图不劳而获的废物。
“二姐,你醒醒吧!这世上没有能不劳而获的人生,你若当真不劳而获了,也永远都得成天防贼似的防着别人,防别人惦记你口袋里那点钱……”
阮清瑶低下头,咬着下唇不语。
“二姐,你不是个蠢人,你和世人相比,有这许多的长处,你见机快,又敢决断,在这世上你可以做很多事,很多既能养活你自己,又对旁人有意义的事。只要你肯,你就能过上比眼下更充实千百倍的人生……”
阮清瑶被阿俏一番话教训得反驳不得,一头长长的波浪秀发垂下来,遮住了她半个面孔。此刻她的心内又是纠结又是怀疑:这世界,真的愿意……再给她一个机会么?
“阿俏,你为什么肯这么帮我?”
半晌,阮清瑶抬起脸,缓缓问出一句。
“因为我这人比较傻气!”
阿俏别过脸去,眼里也不免有些泪光。她总是能记起阮清瑶上辈子临死时候的情形,听见阮清瑶在弥留之际呼唤自己的名字。她们两人,仔细想来,这辈子又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怨呢?阮清瑶虽然是自己作死,可要她眼睁睁看着她自蹈死地而见死不救,阿俏确实也做不到。
阿俏别过脸,深深吸一口气,想努力平息心中不知是愤怒还是悲哀。
终于,阮清瑶伸出一只手,握住了阿俏的手背:“……三妹妹,阿俏……”
阮清瑶低着头,不敢看阿俏的面目,小声小声地说:“我……我这个人脾气不太好,你别见怪。以后,以后……请你一切多教教我!”
阿俏抬起头,正巧阮清瑶那一对哭得又红又肿的双眼也正抬起来望着她。
阿俏突然将手一抽。
阮清瑶一吓,慌忙求饶:“阿俏,我不会说话,要是哪里真得罪了你,你也千万别放在心上,我真是,我真是对你不住……”
她以前动过的那些坏念头,见不得别人好的那些小心思,全都无从说起,只能在这一刻对妹妹说声,“对不住”。
阿俏心里渐渐消了气,却始终板着一张脸,说:“说给你梳洗,洗了三遍,还是这样一副鬼样子,回头你怎么好意思出去见老周?”
阮清瑶一听见周牧云的名字,当即低下头,再不敢说什么,乖乖地听阿俏摆布,任由阿俏帮她洗脸换衣,脸上抹匀了脂粉,遮掩那一对红肿的双目。
她们两人收拾妥当,从周逸云房里出来的时候,只见周牧云正抱着双臂,倚在走廊上等候二人。
“我家里人都去上海了,仆人也大多放假回去休息了。没人下厨,”周牧云的眼光避开阿俏,继续说:“我这个做主人的实在不好意思,要不,劳动你们和我一起,下馆子去吃点儿东西?”
阿俏低头想了想,又抬头看了看阮清瑶的情形,抱歉地说了一句:“对不住,老周。我想,我还是先陪我姐回去,让她能先好好休息一下,缓一缓。老周,你若是不急着回惠山,下回来我家吃饭可好……”
阮清瑶抬头看看周牧云,见他也正抬起头,脸上多出十分期待。
只听阿俏接下去说,“无论是你邀请亲朋好友,还是家人从上海回来,只消告诉我一声,我都给你留阮家最好的一席席面。”
阮清瑶依旧望着周牧云,只见他眼中那十分的期待瞬间消失,一刹那的失神之后,周牧云强打精神打了个哈哈,说:“阿俏你这也太客气了……行,我如果要请客定会联系你,借你阮家的地方宴客铁定倍儿有面子……”
周牧云自己不察,可是眼中那片刻的心灰却教阮清瑶看得清清楚楚。
阮清瑶的心口又似被轻轻扎了一下,令她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时至今日,她若还不明白她到底失去了什么,那她就真的是傻得没药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