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别, ”薛修齐一面说,一面绞尽脑汁, 想着该怎么应对这个焦躁的表妹。
“姑母过世那会儿,待我想想啊……”
薛修齐装作思索, 阮清瑶则一叠声地催着他。
“我别的不记得,只依稀记得很晚才接到姑母重病的消息,我们家接到这消息没多久,就听说姑母过世了。”
阮清瑶低下了头,什么都没说,少时抬头,眼中有些泪花晶莹。
“他们大约都看我娘是眼中钉吧!”半晌, 阮清瑶憋出一句。她口中的“他们”, 自然是阮茂学和宁淑这一对。
薛修齐眼含怜悯,望着对面的人,内心却见猎心喜,觉得这美人儿怎么看怎么美。
“也不能这么说, ”薛修齐字斟句酌地回复, “这些事儿,是你们阮家的家事,我们薛家虽然也是姑母的娘家,可有些事儿,也不好一一过问的。我可是记得你爹是很久之后才续娶的,续娶之前你爹曾经上门来看望过老爷子。”
阮清瑶“呸”了一声,怒道:“那个不算的。”
阮家的家事有点儿一言难尽, 宁淑是阮茂学多年之后续娶的不假,但是当年阮家提过苛刻要求,要宁淑生下个儿子,才能正式进门。所以阮茂学续娶宁淑的正式礼仪,却是阮浩宇出生之后才办的。中间空了那段时间,薛修齐他们这些都是小辈,自然说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儿。
“好好好,瑶瑶说不算的,就不算的,”薛修齐见状连忙来哄,手中的帕子给阮清瑶递了上去,阮清瑶见了却更厌恶:当她这么软弱么?她如今只是愤怒而已,愤怒是她唯一的念头,她在愤怒:她连继母在生母过世的这件事儿上,是个什么角色,都弄不清楚。
“瑶瑶,有些事儿,其实你不妨自己回家去问一问,若是大家都坦诚相见,那便好,可若是所有知情人都噤口不言,那便……”
薛修齐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挑动阮清瑶的情绪。
阮清瑶立即点点头:“表哥说的不错,我这就回家去好好问一问去。”
“别啊”薛修齐说着就去拉阮清瑶的手,“这么着急做什么,今天家里亲戚全在,你又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也得吃了饭才走不是?”
“哎哟!我来的不巧!”
薛修齐只管和阮清瑶拉拉扯扯的这当儿,庞碧春刚好出现,“可见得你们两个是哥哥妹妹了,这会儿躲在一起说悄悄话!”
庞碧春眼波流转,在薛修齐脸上转了一圈,才落在阮清瑶脸上。
“三表嫂别闹了!”阮清瑶对这样的“玩笑”很不喜欢,“我这得走了!”
“别啊,”庞碧春赶紧拦,“是三嫂的不是!”她瞅瞅一旁傻站着的薛修齐,开口弥补:“我来其实就是说一声,老爷子老太太发话了,表小姐难得来家一趟,无论如何留下来吃个便饭再走!这么长时间了,亲戚们都没怎么见过你,可得好好看看问问。”
其实此刻阮清瑶最怕的就是“亲戚”、“看看问问”这种话,可她确实是难得回一趟薛家,若是就这么走了,相当失礼,当下只能应了,给阮家去了电话,说她正在外祖这儿,等到用过晚饭再回去。
在薛家的饭桌上,阮清瑶丝毫不觉得比在阮家省心。虽然薛家的姨娘舅妈们没口子地拼命夸,表小姐出落得好相貌、好气度,可是她们只要一听说阮清瑶二十一了还没有寻到婆家,顿时那鄙夷的神色就露了出来,仿佛阮清瑶是个人生输家。
“瑶瑶是该寻摸婆家了啊!”阮家的女眷们异口同声地齐声道。
“瑶瑶,你的终身大事这么紧要,女儿家这花期一过就难办了。你那位继母,难道就一点儿都不操心?”薛家老太太明显地是对宁淑起了怨怼。
“不不不,”阮清瑶强打精神,替宁淑掩饰,以便绝了众人的口,“母亲一直在帮我打点,这不还没寻到合适的么?”
“后母绝情,”薛家老太太可不想听什么宁淑的好话,“她那一门心思只怕都在她亲生的那两个那里,我可怜的瑶瑶唉……”
阮清瑶被外祖母这一句触动了心思,低头不语。
庞碧春这时候突然开了口插话:“其实啊,眼前一段现成的好姻缘在这儿摆着,等着瑶瑶,就看她自己怎么想了。”
阮清瑶听见这话,惊讶地抬起头,只见远处男子坐的一席上,薛修齐正转过头来,露出一口白牙,冲阮清瑶傻笑。
“这可千万别……”阮清瑶心内暗暗地想。她就是再没人要了,也还不会自轻自贱,要赶着嫁薛修齐……她至少还能一个人,自己过。
可是听了庞碧春这句话,薛家老太太等人相互看看,都是会心一笑,不再说话。立即有那懂得察言观色的,岔开了话题,一时又说起张家长李家短,旁人家的婚丧嫁娶,红白喜事。
薛家的心思已经差不多摆在了明面儿上,阮清瑶相貌既美,据说身家不少,而且名下有一成干股,虽说嫁人的时候阮家会把那一成干股赎回来,作为阮清瑶的嫁资,但是那一成干股,折成现洋,也值不少钱了。
人人都觉得这是一门好亲:若是薛修齐娶了阮清瑶,相当于人财两得。再加上阮清瑶现在能径自找上薛家的门来见表哥,显见的两人关系匪浅,这门亲事,简直就是送上门来的。
一时薛家亲眷都噤口不提此事,免得臊着了阮清瑶。
阮清瑶无奈,只得转头和庞碧春说话:“三表嫂,我三表哥什么时候才能来家呢?”
薛家三哥薛修仁据说是在南洋做生意。
“起码得明年了,”庞碧春听见问她丈夫,言语就转淡淡的,“人在南洋做生意,总是不着家,他不肯回来,我也没法儿去押她回来。”
阮清瑶听见三表嫂这么说,便猜三表兄十有七八在外头有人了,当下不敢再问,赶紧岔开话题。
晚间阮清瑶向薛家告辞,薛家老太太叫薛修齐去送送表妹。“你们俩虽然是表兄表妹,但是男女有别,走在外头不大好。碧春也一起去送送你表妹吧!”
庞碧春应下,很是亲热地挽了阮清瑶的手臂,回头瞥了一眼薛修齐,三个人便一起出门。
一路上都是庞碧春在和阮清瑶说话,话里话外在夸薛修齐如何如何优秀。薛修齐则一个人跟在两名女子数步之后,不说话。
阮清瑶被庞碧春说烦了,淡淡地道:“多谢表嫂关心,只不过啊,我已经想过了,这辈子我恐怕都不嫁人了。”
这是她多年以来一贯的想法,阮清瑶只要一想到将来得委身哪个男人,侍奉公婆,看丈夫脸色,继而成天围着孩子转,她就觉得自己根本做不到。她这个人,生来就是该享受的。
庞碧春伸手一拍她的肩膀:“傻丫头,说什么呢!你这才多大点儿年纪,就学时髦,说什么‘守独身’的大话?”
她说着叹了口气,揽着阮清瑶的肩,叹气道:“说实话啊,你表嫂年轻的时候也这么想过,可是现在,还不是这样了?”她一面说,一面将后脑偏向阮清瑶,让对方看清自己脑后挽着的圆髻。
“这种事儿,到头来,你会发现,不是由你自己做主的,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
阮清瑶依稀觉得庞碧春话语里有几分伤痛,恻隐之心微动,叫了一声“三嫂”。
“其实吧,你要不想嫁,也不是一定不可以,但这要看你家里人的态度。”庞碧春见卖惨有用,当下言语里说得更加诚挚。“你觉得你家里人会乐意让你守一辈子么?”
阮清瑶闷声不语,她觉得这事儿并非全无希望,可她到底没有试探过家人的意思,没有把握。不过,族里那些人给的压力,就已经够重了。
“嫂子跟你说一句实话,”庞碧春说得更加挖心掏肺,“这世上吧,哪怕是至亲至近的人,相处起来,也是会看利益的。”
阮清瑶肩膀一震,扭头问:“怎么说?”
庞碧春微笑:“瑶瑶家里的情形,我多少知道点儿,你家里若真的会出一个女孩儿终身不嫁,那也会是你妹妹,而不会是你,你信不信?”
阮清瑶顿觉有一块大石压在心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信,她怎么能不信?
妹妹阿俏有多能干,世人有目共睹。有阿俏在阮家,什么事儿都能镇住,而她……她说好听了是个闲人,说难听点只是个废人罢了。
按照庞碧春所说的,若是阮家当真能允一个女儿守在家里不嫁,从能给家中带来的利益看,这人便一定是阿俏,而不会是她阮清瑶。
“瑶瑶,千万别嫌表嫂这话说得难听,表嫂只是在说真话而已。”庞碧春担心地看着阮清瑶。
阮清瑶则默默地低下头,说:“这么长时间了,我都没听到过什么人和我说真话……”
自从那天突然听说了阮茂学宁淑早就相识的事儿,她对阮家人的心,就已经慢慢冷下来了,自然觉得阮家从来无人愿意和她说一句真话。
“所以你自己的终身如何,你自己要拿主意出来。”庞碧春没有一个字劝她,却也因为这个,令阮清瑶觉得她的话格外令人信服。
“是……表嫂,我记住了。”
阮清瑶叫了一辆黄包车,说了阮家的地址,当即向庞碧春和薛修齐告辞:“三表嫂,修齐表哥,不用再送我了。我到家给你们挂电话就是。”
薛修齐假意还要送,被庞碧春劝住了,只说:“好了,让三妹妹好好静一静,你别跟这儿添乱了。”
阮清瑶坐上车离去,转身向庞薛两个挥手致意。她转回头的那一瞬,似乎听到背后薛修齐向庞碧春低低地说了声什么,庞碧春随即“咭”地一笑。
若是以往,阮清瑶十九会八卦地推测一下庞薛这两人之间的叔嫂“情谊”,可如今,她满颗心都为自己心头那点儿深沉的迷惘,和小小的伤怀所萦绕,再也顾不上其他。
“师傅,请停一下。”阮清瑶忽然开口,“这是什么味道?”
她鼻端闻到了什么不大一样的味道,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正泼泼辣辣地在鼻端萦绕,大大方方地勾|引着她。
“小姑娘,想吃夜宵不?前头是个摊子,做‘抄手’的,好吃得很。饿了就去尝尝呗!”车夫极力推荐,脚下也似乎不受控制,径直往味道传来的那个方向转过去。
“本来想着,送完你这一趟再去吃一碗抄手,既然你也肚饿,我也肚饿,索性先把你拉了去。”那车夫实诚得很,“绝对不再多要你钱的!”
阮清瑶很想解释她肚子其实不饿,可是随着那车夫渐行渐近,那股子香味也越来越浓郁。以至于阮清瑶将要说的话都吞进了肚里去。
这又是个卖抄手的路边摊。天色已晚,路边摊的摊主就把摊子设在在一座路灯旁,周围随意摆着些桌椅,点了几盏煤油灯。摊子一侧则支着口大锅,锅内滚着水,有将熟的抄手在滚水里上下浮动翻腾。
瞬间抄手熟了,摊主熟练地将抄手尽数捞在碗里,一个不落,随即红油酱汁往上一浇,便热辣辣地往旁边的桌上一顿。摊主一抬头,见到黄包车夫,笑道:“老郑,怎么为了一碗抄手,连客人都拉来了。”
车夫老郑赶紧说:“快,快来上一碗,大冬天的,怪冷的。”
摊主笑笑,冲阮清瑶扬扬下巴:“这位大姑娘,要不要也给你来上一碗。”
阮清瑶不忿他叫她“大姑娘”,难道这世上所有的人,现今都晓得她是个大龄未嫁的“大姑娘”了么?
可是这抄手热腾腾的香气在那儿,阮清瑶偏偏没法儿摇头拒绝。
“没说‘不要’,就是要了!”那摊主笑笑,露出一口整齐好看的白牙。
少时两碗抄手又出了锅,一碗递到了车夫手里,老郑端着碗,往马路牙子那里一蹲,三口两口就吃了起来。
另一碗则还在摊主手里:“大姑娘,吃个抄手,也不用这么矜持吧!”
阮清瑶保持着仪态,伸手在脑后撩了撩一头秀发,往一张空着的板凳上一坐,瞟了一眼摊主:“我就是矜持,碍着你了?”
她瞅瞅来人,“咦”了一声,问:“怎么不做那麻辣锅子,改作抄手了?”
年轻的摊主闻言笑笑:“最近忙得很,做麻辣锅子太耗辰光,没那闲功夫,所以才该了夜里出摊,做点儿夜宵,马无夜草不肥么……”他拖长声音说。
接着这人将手里的一碗抄手朝阮清瑶面前一顿,笑道:“盼着你尝了我这碗抄手,就不会再那么矜持了!”
这话说得甚是轻浮,来人眼里更是亮晶晶的都是笑意,随即便转身忙自己的,不再理会阮清瑶。
阮清瑶啐了一口,心里着恼,可又不得不承认,这碗抄手散发的香味她实在难以抗拒。
什么矜持不矜持的,不在这一碗馄饨上。
于是阮清瑶伸匙舀了一枚抄手,连带汤汁,一起送入口中
瞬间,阮清瑶只觉得心头一腔热泪直往眼内涌,那又麻又痛的味道在她口中拼命乱跳,那味蕾纷纷都似要炸裂开来。阮清瑶被辣得难受,偏她又“矜持”,再也不肯将那枚抄手吐出来的,登时眼中两行清泪顺着面颊一下子滚了下来。
或许是她味觉太灵敏的缘故,阮清瑶对麻辣味道感受的程度比旁人要强许多,车夫老郑已经将抄手大口大口地吃完,伸出衣袖抹抹嘴,舒服地叹口气,依旧在路边蹲着。
阮清瑶口中那一股子霸道的麻辣劲儿渐渐过去,抄手汤汁里的酸香渐渐显了出来,抄手皮的柔滑,馅儿的鲜香,开始在霸道背后露出半边面孔,给口舌予温柔的补偿。
阮清瑶眼泪汪汪的,却顾不上掏帕子出来擦泪。适才舌尖心上的那种痛,扎得好准,痛彻肺腑,痛过之后,反倒教阮清瑶稍许感觉到了一丝释放,她犹豫着,提着手中的瓷匙,不知是否该继续。
“都已经哭成这样了,不继续吃就亏了。”摊主过来,老实不客气地又说了一句。
阮清瑶心头一阵着恼,憋着一口气,当即又是一口抄手送到口中。
这次她有了准备,麻辣味儿没有那么猛,却显得悠长,在舌尖聚而不散。阮清瑶眼泪汪汪地,慢慢将这一口抄手咽下肚去。
泪眼朦胧之间,阮清瑶仿佛见到街边幽暗的街灯下,并肩走过两个人。从背影上看,那是非常登对的一对:女子背影清瘦俏丽,梳着一头整齐的短发;男子则高大英武,肩宽背阔,倒有几分像是周牧云的样子。
阮清瑶一下子记起她当初试图“撮合”的那一对:不对,她压根儿没有试图撮合,只是尝试着让原本全然无心的周牧云,去逢场作戏一番。没曾想,本该动心的依旧铁石心肠,不该动的心,却都,动了……
这一瞬间,阮清瑶就忍不住想要痛哭流涕。小小一碗红油抄手,似乎成了要命的催泪剂,让阮清瑶全无形象,红着眼睛鼻子,慢慢将这一碗吃完,末了还要受那摊主奚落:
“好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