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第128章(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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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文山得意洋洋, 他一路走去,徐三与曾华池一路跟在身后, 马屁高帽一起送上,口中阿谀奉承源源不断, 务求这位机要秘书将来能在任帅面前为他们说几句好话。

何文山为人谨慎,绝对不会将这些言语放在心上,可这也不妨碍他听着这些话作飘飘然状。

徐三爷虽然出身清贵,可其实却颇为热衷,见何文山面露得意,便问起两省“合作”的情形,言下之意, 还是想知道将来本省督军与邻省大帅, 究竟谁能更胜一筹。

何文山阴阴笑着回了一句:“你们这些墙头草,谁胜还不是一样?”

徐曾两人都是一愕,可想想也是。曾华池乖觉,赶紧向何文山行礼, 说:“多谢何秘书指点。”

说着, 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递了过去。“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徐三爷在一旁看着,心头冷笑,知道这张纸,不是支票就是房地契。他登时对这曾华池起了鄙夷之心, 觉得对方是个商人,满身铜臭。不像徐家,可是正正经经送了一副名家画的油画给何文山送过去的,多雅致?

只是他不曾想到,徐家除了送了一幅画之外,还通过徐家三太太黄静枫出面,给任帅骗个姑娘送去。徐曾乃是一丘之貉,若细论起来,徐家比曾华池的行为更为不齿,更加不堪。

几人慢慢踱着回到三楼,何文山惦记着“仙宫”里搜人的事儿,不再进舞厅,只在灯火明亮的外堂等候消息。

少时大帅任伯和在数人簇拥之下快步上楼,何文山暗暗心惊,迎上去问:“大帅,您怎么这么快……”

这么快就从温柔乡里出来?

任伯和身上的军服穿得一丝不苟,眉眼里俱是威严,他一递手中的密报,何文山一眼扫过,脸上立即变色。任伯和则冷冷地喝问:“你以为我在忙什么?”

“大帅,您刚才是在……”

“我刚刚见过沈厚!”任伯和没好气地回应一句。

“坏了!”何文山登时全明白了,“属下知道错了,属下这就去将功折罪!”

他急忙转身,叫上几个人疾奔下楼,来到任帅那间休息室外面,大声下令:“撞门!”

两名大汉一起使力,门内却并未闩上,两人一下子撞进去,并排摔在厚厚的地毯上。

房内早已空无一人。

何文山快步冲进去,见到通往阳台的落地长窗正大开着,新鲜的夜风正呼呼地灌进屋。原本挂在窗上的重锁被撬下来扔在地上。何文山低头往下看,下面正是“仙宫”北面的一条小街。街上正有四五名行人,各自往街巷两端匆匆而去。

何文山一转身,冲跟着从进来的心腹冷冷地说:“沿这条街去追,你们看着办!”

他为人阴鸷,极少说狠话,口中说“看着办”,其实就是“格杀勿论”的意思。今夜但凡在这条街上走动的人,若是被这号人捉住,多半便要遭殃。

何文山下了令,自己转过身,背着手,在屋内转了一圈,见到一只玳瑁发夹正落在地上,认得是阿俏常戴的,一声冷笑,伸足踏上,使劲儿碾了碾,发夹的玳瑁表面立时碎成六七片。

阿俏与沈谦两人却正从“仙宫”的正门往外走。

九月的天气,晚间的风已经有些凉。沈谦的外套正同时搭在他与阿俏两人身上。

这两人正紧紧依偎,沈谦戴着礼帽,帽檐压得很低,叫人瞧不清面容,他的左臂伸出,搂住阿俏的双肩,两人好似蜜里调油,恨不得和一个人似的。

“仙宫”的门童见惯了这种情形,豪客在舞厅里相中了美人儿,一时猴急,便径直带出去共度|春|宵。阿俏的装束打扮也应证了这一点,她身上那件旗袍绣满了银色的花纹,光一照就晃人眼,旗袍勾出那腰身,纤纤软软,跟水蛇似的。

门童殷勤上去询问:“爷您要叫辆车么?”

“滚一边儿去!”沈谦带着醉意一挥手,手掌险些崩在门童脸上。

“什么人!”门童不满地嘟哝一句,心里对陪着一起出去的女人有点儿同情,醉鬼看起来难伺候。

然而阿俏却越来越心惊,她的右臂勾在沈谦腰间,能感觉出沈谦腰间有一处伤口。他大约此前曾经包扎过,但是后来又挣开了,所以外套里面的背心上原有一片小小的洇湿,现在越来越大。

而沈谦走路的姿态也渐渐有些不自然,身体的重量正慢慢地移到阿俏的肩上来。

“你没事么?”阿俏尽量不动神色,小心翼翼地凑在他耳边。

沈谦微微偏头,冲阿俏一笑:“我能有什么事儿?”

那笑容一如既往,又亲切又温存,叫人见了便如沐春风。阿俏心头一暖,随即又是一痛:这个男人总说她对自己狠,可难道对他自己就不狠了,身上的伤情不知怎样了,面上却一点儿事儿都没有,竟然还这么笑,笑得又这么温柔。

“我说,一会儿你可不能有事!”沈谦懒洋洋地将口唇贴近阿俏的面颊,突然提高了声音,“你是我好不容易采来的娇花,我这才刚闻见点香味儿……”

他凑在阿俏耳边软软地说着俏皮话,阿俏心头暗恼,倒是很想捶他一拳,可是偏偏又惦记着他的伤,恨得牙痒痒的,却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心想这人真是有恃无恐,自己难道就这么被他吃得死死的?

恼归恼,阿俏开始觉得肩上的压力有些沉重,毕竟对方是个身材高大匀称的成年男子,阿俏一咬牙,勉力支撑。

两人走出“仙宫”的院子,快步穿过宽阔的马路。阿俏足尖刚刚踏上马路牙子,立即听见身后一声沉闷急促的响声,像是年节时放的爆竹,没放上半空,闷在屋子里就炸了。

这声响是从“仙宫”不知哪一层传来的,“仙宫”那头原本能听见三楼传出悠扬的乐曲声,响声之后,乐曲声立即停了,片刻后嘈杂声传来“仙宫”彻底乱了。

沈谦身体震了震,回过头,面上流露出几分肃穆。

“快走!”他一拉阿俏,两人立即拐上一条窄道。巷内光线昏暗,可是沈谦似乎不用看路也能辨清方向,拉着阿俏左转右拐,走不到十分钟,两人已经重见光明,他们来到另一条宽阔的马路旁。

“黄包车!”沈谦招手吩咐。

一辆黄包车在两人面前停下。沈谦先上车,随后伸手让阿俏缩在他身边。他匆匆说了个地名,然后凑在阿俏耳边说:“吻我”

阿俏有点儿不知所措,她明知这是欲盖弥彰、掩人耳目的法子,自己只是装装样子,可偏生就是没这个勇气。

“傻丫头,假的!”沈谦见她这么纯,登时又笑了。

阿俏便气:笑什么笑,当她不会演戏是么?

她当即张开双臂,牢牢地圈住他的脖颈,小心翼翼地不去动他的身体,自己整个人依偎过去,两人的口唇贴得很近,可就是差了半寸。

下一刻,黄包车一动,阿俏身体一晃,她登时悲剧了。

待她挣扎着坐直身体,眼神幽怨,瞪着沈谦,沈谦却也望着她。可这回他脸上再没有笑容了,眼神有点儿凶,似乎想把她整个儿吃掉。“我一一都会记着的!”他的双眸仿佛会说话,在很认真地说: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刻,他都会记住的。

阿俏当即有些心虚,可是即便在这眼神的逼视下,她还是倔强地圈着沈谦的脖颈没有放开她不是轻易能认输的人。

黄包车车夫偷眼回头看看这情形,也不敢多说什么,只管拉着黄包车往前跑。没跑出多远,忽然听见沈谦在身后喊了一声:“停车!”

下车之后,沈谦随意塞给车夫一个银元,说:“快点收工回去吧!今天城里不太平,可能要宵|禁。”

车夫见他出手阔绰,感激地弯了弯腰,低声说:“谢了,不过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能多赚点。不过险中求财罢了。”说毕他便拉着空车去了,看方向竟然还是往“仙宫”那里去的。

阿俏目送车夫远去,心想:以命换财,当真这么值得?

沈谦却轻轻扶着阿俏的肩膀,两人一起,稍许往西走了几步。沈谦眼尖,身体一动,随即拉着阿俏往街边一躲。

阿俏见他眉心一蹙,猜到他牵动伤势,心里一痛。沈谦却将阿俏拨在身后,小心翼翼地探头,往街道另一边望去。

“那不是,那不是……”阿俏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欢喜地几乎要叫出声。

她看到了沈谨的影子。沈谨已经带了几个身穿军服的士兵,筑起了路障,荷枪实弹地将路给截住。

果然是封路了。

“千万别出声!”沈谦轻声提醒阿俏,无声无息地拉着阿俏的手,两个人缩在街边路灯不及的暗角里,反而转身,缓缓地沿他们来时的方向退回去。

阿俏不明就里,但她听进了沈谦的吩咐,没有作声,默默支撑住沈谦的身体。

没过多久,只听身后“砰”的一声脆响。沈谦身体一振,阿俏也吓得一个激灵,回头去看

适才大约是有人冲沈谨他们那个方向过去,还没走到,就被人放了冷|枪。沈谨带着人冲上去看,随即响起数声枪|响,双方随即陷入混战。

“走!”沈谦没有回头,甚至没往兄长那边看一眼。

阿俏赶紧快步跟上,尽力撑住他的身体,偷眼瞧去,见沈谦面色冷峻,牙关似乎也紧紧咬着,眼中的神情不知是愤怒还是悲恸。

“沈先生……”

阿俏小声小声地在他耳边轻声说。

“令兄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

她知道自己的言语苍白无力,可除了这点安慰,她还能说什么?

“阿俏,”沈谦缓缓地开口,却没说下去。她到底是个心肠柔软,见不得别人苦痛的小姑娘,他在心内暗暗地想。

阿俏“唔”了一声,想听沈谦有什么嘱咐,他却摇摇头,说,“没什么!”面色已经恢复,平静如常。

片刻后他却又叫了一声:“阿俏!”

阿俏诧异,转脸看向他。

全无征兆地,沈谦突然将她一扯,两人同时拐进正路旁一条不起眼的窄巷。阿俏一声轻轻的低呼被掩在巷内的寂静里。

两分钟后沈谦从巷中转出来,已经只剩他自己一人。

他加快脚步,沿着笔直的马路往“仙宫”那个方向走回去。街灯苍白无力的光洒下来,照亮了他笔挺的身形、英俊的面容。

沈谦快步朝迎面而来的两人走去,擦肩而过的时候三人打了个照面。来人之一提气喝问:“你”

沈谦还没等他问毕,已经踏上一步,飞快地拽住那人一条胳膊,右手掌底一柄利刃无声无息地递了出去。那人几乎哼也没哼一声,渐渐软倒在地,没了声息。

那人的同伴也立刻认出沈谦,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这才记起自己身上也是有武器的,登时抽出一柄尺许长的砍刀,冲着沈谦就砍过去。沈谦让了两招,没让过去,臂上又添一条长长的血口。

这人立即回头询问:“要活口么?”

这一个分神,被沈谦觑见破绽,劈手夺下那柄长刀,随手一刀砍翻,将长刀往前一扔,低声说:“出来吧!”

他一直在等着,等这两人背后窥视的指使自己站出来。

“沈公子!”到了这时候,躲在暗中的人终于觉得有了把握,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双手轻轻相击,大声赞叹:“没想到,督军公子竟然也有这么好的功夫。”

“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东西既能落在你手里,我们也是服气的。不过,只要沈公子能把东西再交还到我们手里,一切就都好说!”

那人有恃无恐地走了出来,望着沈谦,见他步履蹒跚,一只手撑住路旁的院墙才能勉强站稳。

“你既想要,就过来取!”沈谦低声说。

那人一时犹豫,见沈谦看上去确实已再无还手之力,便大着胆子,缓步上前,来到沈谦面前大约半步的地方,向沈谦伸出手。

“东西呢?”

“这就给你”沈谦低声应了一句,右手手底的利刃瞬间也递了出去,只是这一次,他的手速与力道早已比刚才差了一截,出手绵软无力,被对方将手腕一扭,一推一送,竟往沈谦自己胸腹之间硬生生送了进去。

“就这点儿伎俩?”来人冷笑。他早就防备着沈谦突袭。

“你上当了!”沈谦一咧嘴,笑得很开心。他反手一扭,已经将对方手腕扣住,左手则已经从腰后伸出来,博莱塔黑洞洞的枪口紧紧地贴在对手腰间。

对手早先见到沈谦对付一柄长刀尚且受伤,自然不会想到沈谦身上还带着这样的武器。这时候才晓得中了沈谦的苦肉计,大惊之下将匕首狠命往前一送。

“砰”的一声闷响,血肉之躯哪里敌得过火器,那人一声不吭,缓缓在沈谦面前软倒,丢了性命。

沈谦也无法再支撑,他并没有低估危险,可是却一定程度上低估了自己的伤势。这时他长长舒出一口气,坐倒在敌人的尸首旁边。他头晕眼花,身体在迅速发冷,胸腹间的伤口血如泉涌,而他的意识也渐渐模糊,身体似乎终于不再属于自己。

然后他梦见了阿俏。

他梦见阿俏那张俏丽的小脸在他眼前晃动,依稀能听见阿俏的声音在极遥远地呼唤他的名字,能感觉到她抬起自己的一只胳膊,将他整个身体都负在那具瘦削的小肩膀上。

他做梦都想提醒梦里的她:难道他不是嘱咐了千百遍,要她一定要记住自己说的,听自己的话么?他要她在窄巷里避到天亮,然后若无其事地回阮府,从此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从此忘了世上曾经有过他这么个人么……

他可以付出生命,却不希望她记得。

“你再撑一撑,再撑一会儿啊!”阿俏咬咬牙,拖着沉重的脚步又往前挪了挪。

“你们这些男人们,都是这么的自以为是的么?”在死一般沉寂的街道上,阿俏几乎想要大声喊出来。

枪声响起的那一刻,上辈子最后一段的记忆更加清晰,她愈发肯定这是个随身自带危险的男人命运像是一张网,她越是躲,却离他越近,越是挣,便挣之不脱。

可是每每到了最危急的时候,他都将她一把推开,独自去面对;可他难道觉得她会就这样乖乖领情么?

他说过,他想要的,就是她而她,她也想要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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