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俏一口气将那瓷瓶里的“青州酒”一气儿饮尽, 整个人却跟没事儿一样,只不过脸色微微有点儿发白, 双眼却越发明亮。
店老板和外头来那三人见了都忍不住心惊,却听阿俏大声喊了一句, 外面立时就有人接口:“是谁在这省城里藐视法纪的?”
说时迟那时快,门外立时跳进来几个巡捕房的捕快。
“这里这里,就是这三个人,”阿俏连忙指着那三个年轻人,说:“就是他们三个刚才把这店给砸了!”
“哦,把这小店给砸了呀!”巡捕房的几名捕快进来,四下里张望一番, 大约觉得这小店没什么油水, 略微有那么一点儿失望。
岂料阿俏刚才喊了那一嗓子,倒是三个年轻人慌了神,为首的那人突然记起手中还有半罐子辣椒油,一个激灵, 手一伸, 将整罐辣椒油都泼在了进来的一名捕快脸上
这可捅了大篓子,被泼了辣椒油的这名捕快登时一声惨叫,只觉脸上痛不可当,幸好没被泼在眼睛里。他大声痛骂一句:“这群小兔崽,竟然敢偷袭老子?”操起腰间别着的棍子,已经朝那三个年轻人追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小面馆里立即安静下来, 只剩下店老板与阿俏两个。先前那三个年轻人已经夺路而逃,巡捕们咽不下这口气,紧跟着追出去了。阿俏转脸看看店老板,偷偷地做了个鬼脸,然后从小荷包里取了零钱出来,放在唯一还立着的那张桌面上,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地往外溜。
忽听身后的人纵声长笑。阿俏猛地回过头,见到店老板一改平素那副冷冰冰、面无表情的样子,而是捧腹大乐,笑了半天才说:“想我狄九,窝囊了这么久,没想到你这个小姑娘一出手,就把人全治住了……”
阿俏想想,这话,怎么听起来有点儿辛酸呐。
“你……你竟然喝了整整一瓶的青州酒,”狄九指着阿俏,笑得快要说不下去,“你见了么,他们竟全看呆成了那副模样,想我狄九当年……”
说到这里,狄九的声音突然从中一断,片刻后阿俏才意识到,这位店老板已经捂着眼无声无息哭了出来。
阿俏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一出,未免尴尬,只能别过头去不看他。正巧门外一名小乞丐在探头探脑的,阿俏赶紧过去,伸手又给了几个钱,然后拍拍他的脑袋,夸他跑腿跑的不错。
待阿俏再回转的时候,狄九已经止了哭,伸臂揉着红红的双眼,摇着头叹息道:“不服老不行啊,一老了,就时常感慨,真是丢人。小姑娘,亏得你竟然能请得动那些巡捕房的人。两年前他们也有人来过一次,砸了我的店,当时我一人扭住了两个,送到巡捕房去,都没人理我。”
他这时候已经想明白了,阿俏那会儿没有付账,溜出门,其实是先溜出去寻了个小乞儿,让他去把巡捕房的人叫过来。
只听阿俏笑道:“我就是叫那孩子去告诉那起子捕快,说是这头有人在打劫,眼看着抢了好几块金条出来。这么一说,不由得人不来。回头再给那孩子几个大钱,让他以后跑远点儿,就无妨了。”
“哈”狄九听了干笑了一声,心想:原来这么容易,他当初怎么就没想到。
笑毕这狄九抬头望着阿俏,盯着她半晌,突然问:“你一口气灌下了这么多酒,眼下头晕么,头疼么,口干么?……”他一气儿问了许多,阿俏始终微笑着摇着头。
“我是喝不醉的!”阿俏听他问得够了,这才大方回答。
“你长这么大,难道还从没有喝醉过?”狄九好奇地问。
“自然没有,”阿俏微笑着晃了晃脑袋,表示刚才一口灌下那整整一瓶,对她并没有多少影响,“我外祖父曾经说过,只要我不想醉,就绝不会喝醉。”
不想醉,就不会喝醉?狄九在心里念叨一遍,突然苦笑道:“我说小姑娘啊,那你这辈子……喝酒还有什么趣味哟!”
被他这么一逗,阿俏忍不住也掩着口,笑得花枝乱颤,半晌才道:“所以我也从来不喝酒啊,不过遇上绝好的,会愿意品一品。刚才那瓶青州酒啊,说老实话……真的算不上什么好酒!”说着阿俏就皱了皱鼻子。
她昔年在惠山的时候,曾经偷偷喝了范盛光一坛子上好的惠泉酒,要不是她离开之前自己前去相谢,范盛光这辈子都不晓得这是她干的。而刚才那瓶被狄九吹得神乎其神的青州酒,在阿俏看来,不及惠泉酒多矣。
狄九苦笑半晌,喃喃叹道:“年轻真好。”
他一面开始收拾店面,一面向阿俏解说,他姓狄,行九,原本是做“江湖菜”出身的厨子,后来得罪了帮派,就干脆从帮里脱身出来,流落到省城这里,开了一小爿店面,聊以维持。
可要命的是,他从帮里脱身,却始终没能彻底摆脱帮里年轻一辈的骚扰。
阿俏惊奇地问:“难道是真的,你们脱离帮会的,就喝这么一瓶酒就完了?”
狄九继续苦笑,点点头。“是的,饮下一壶青州酒,从此江湖是陌路。说白了这原本就是走个过场,可是因为我身体不行了,饮不得酒,所以他们这些小辈每每过来,就以这个由头生事,不过就是看着我不欲将事情闹大,想从我这里讨要点儿财物,占点儿小便宜罢了。”
说着,狄九举了举阿俏之前递给他那个空瓷瓶,指着瓷瓶上镌着玉色的“青州”两个字,说:“以后我有了这个在手,他们再来,我也不怕了。大不了,就和姑娘一样,想法子骗巡捕房的人过来呗!”
说着狄九与阿俏相视一笑。笑毕狄九正色劝阿俏:“小姑娘,眼下你还年轻,恐怕觉得自己酒量很好,千杯不醉什么的。我狄九年轻的时候,还不是酒到杯干的?后来还不是喝坏了身子,吐过一次血,从此再也不能沾这玩意儿。你小小年纪,可千万别赴旁人的后尘,可要时时保养。”
阿俏笑着点头,只说“知道了”。她也能觉出刚才那一瓶子青州酒确实有些后劲儿,可是她头不晕,眼不花,走起路来还是一条直线,足见没有大碍。
狄九却还喋喋不休,只说:“善泳者溺于水,小姑娘,这世上确实是有些奇人,天生就能千杯不醉的,可你毕竟是一个正当花季的闺女,江湖上人心险恶,你可千万别,千万别大意,饮酒误事、酗酒误人。这你……你,可千万记在心上。”
狄九这番唠叨倒是一下子将他与阿俏的距离拉近了些,阿俏柔声笑道:“好啦!狄九叔,我将您这话以后牢牢记在心上还不成么?”
狄九摸着后脑,讪讪地笑了起来。自他来省城,恐怕还没遇到过如此舒心的时候。
阿俏回到阮家,见到常婶儿提着行李正准备出门。常小玉送了出来,脸上也没多少戚色,不过寻常分别的样子,招了招手就准备自己回去。
这时候的常小玉,已经比以前当差的时候胖了好些,身上穿着的衣衫都显得紧了不少。如今她在家里好歹也算是个姨娘,不用再事劳作。常小玉又是个极贪吃的,总是叫大厨房那头给她做好的,一来二去,原本一张算得上标致的瓜子脸,珠圆玉润了好几分。直到现在,她手里还抱这一小碟刚剥的新上水红菱。
“小玉啊,娘不在,你可给我长点儿心吧!”常婶儿恨铁不成钢地嘱咐,一瞥眼见到阿俏正走进来,连忙住嘴不说,只冲常小玉使了个眼色。
常小玉还在往嘴里塞着东西,点点头:“放心吧,娘,我知道了!”
阿俏抬脚从她们母女身边越过,也没打招呼,径直往阮清瑶的小楼上去。
“阿俏,来了啊!”这时候阮清瑶刚起,正对镜梳她刚洗过的长头发。桌上也散放着一盘煮过的红菱,只是阮清瑶不怎么会剥这东西,阿俏一看,唯一动过的一枚上面还有几个小巧的牙印儿,应该是阮清瑶努力尝试一番之后,无奈之下放弃了。
她对付这鲜嫩红菱却是一把好手,当下没答话,自己坐在桌边,取了一枚红菱,双手握住两只长角,轻轻一拗,红菱便从中分开。阿俏又各自拽住菱角,使劲儿一挤,菱肉就从壳儿里挤出来一截儿。
阿俏自己却不吃,只将剥开的两只菱角搁在碟边,取了下一枚,依样画葫芦剥起来。
阮清瑶回过头来,眼前一亮,娇声道:“哎哟哟,我这怎么敢劳动你这位三小姐替我剥菱。”手下却老实不客气地取了阿俏剥好的一枚菱角,将菱肉送入口中。
“话说回来,我们的三小姐怕也是听说了常婶儿今日回乡,才有那么好的心情,来我这儿替我剥菱的吧!”阮清瑶得了便宜还要卖卖乖,故意看着阿俏,伸手等着她下一枚菱剥出来。
“你是怎么做的?”阿俏淡淡地问。
“还能怎么着?找了个由头,先将她弄回乡下去,以后再想办法把她绊住,以后都不再回来喽。”阮清瑶轻描淡写地说,“说起来,我可还没想到用什么法子让她老老实实留在乡下,不过觉得她闹得太欢实了,着实烦人,想眼不见心不烦而已。”
阿俏手下没停,她剥一枚,阮清瑶就吃一枚,一面吃一面转着眼珠,说:“阿俏啊,你说我究竟怎么处置这常婶儿才好?她以前在我表哥那儿投了不少钱,不如我去跟表哥说一声,让他就说生意黄了,常婶儿的钱亏光了……”
阿俏上回听阮清瑶说过,她外祖那边,有几个表哥,其中一个和她年纪相若,玩得不错,也不晓得阮清瑶口中这个揽财做生意的,是不是就是那一位。
“或者,去乡下问问她儿媳妇儿的事儿如今怎么样了?”阮清瑶想起自己上回的手笔,给常婶儿塞了个财帛上绝不会省心的儿媳妇,忍不住就咬着一只菱角,吃吃地笑了起来。
阿俏却有些无语。
她这个姐姐,说来还是天真,对待常婶儿这样的人,也和过家家小打小闹似的。不过想想这个常婶儿毕竟是阮清瑶生母的陪房,真要阮清瑶狠下心来辣手对付常婶儿,怕是她也做不到,唯一能做的,只是眼不见心不烦而已。
阮清瑶吃的速度,远远要比阿俏剥的速度要快。她就干脆停下来,看着阿俏剥菱,顿了顿问:“你头上这个发夹看起来材质很好,是谁给你的?”
阿俏淡淡地说:“一个朋友。”
阮清瑶“哦”了一声,想起上回在徐公馆外见到的情形,颇想问问阿俏与沈谦现下怎样了。可是转念一想,阿俏去了惠山待了两年,这些时日里沈谦一直在省城和上海两地奔波,两人想必一直没联系,倒是周牧云那头是彻底为阿俏动了心
她一想到周牧云,口里的红菱瞬时变得索然无味。阮清瑶将手里一只还没吃的菱角往碟子里一抛,却听阿俏在旁问她:“二姐,你那个表兄,是‘黎明沙龙’里的么?我可曾见过?”
阮清瑶扁扁嘴,说:“他生意做得太大,平时一向很忙,哪有时间和我们这些人玩儿。对了,阿俏,你上回打听我外祖家,现在又打听我表哥,是个什么用意?”
阿俏摇摇头,示意她是随意问问,随口八卦而已。
可是仔细想想,这阮清瑶的话其实有些没道理。“黎明沙龙”里,大多是省城上层人士,非富即贵的人家出来的公子小姐。若是阮清瑶外祖家那位“表哥”,真的是做“大生意”的,应该不会放过“沙龙”这个结交权贵、发展人脉的好地方。所以现在阮清瑶说那位薛家表哥“忙”,她就觉得这背后有些猫腻。
上辈子,阮清瑶在阮家一败涂地之前,可是自己私窝了好多私房钱的,可是后来她从薛家回来,身边的钱全都没了,身体也毁了,所以阿俏现在想起来,觉得上辈子薛家人骗财骗色,毁了阮清瑶,害她吞烟膏自尽。只是阿俏没有实证,也还没法儿直接提醒这个二姐。
于是阿俏又装作好奇的样子,只说:“刚才不是你自己也说的,常婶儿在他那里投了不少钱,一起做生意吗?究竟是什么生意,赚钱吗?”
她故作神秘,压低了声音,小声说:“不瞒二姐,我在惠山的时候,多少也存了点儿钱,不想让爹娘知道,捏在手里又不知该做什么好,所以听二姐提起令表兄,就免不了想问问。”
阿俏手上的确是有点钱的,只不过前两天刚刚都交给小凡的爹娘,让他们给酱园储原料去了。眼下这么说,不过是个引子。
岂料阮清瑶却动了心思,她总是听外祖家人说起表兄生意做得很大,可是她总将自己的私房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轻易不肯投在表兄那里,听阿俏这么说,便在心里盘算着让阿俏先投钱进去,她好在一旁观望观望,看看表兄的生意靠不靠谱万一真亏了,那也不打紧,反正不是她的钱。
于是阮清瑶笑道:“那好啊,改天我看表兄有空的时候,把他约出来见个面,咱们一起喝个茶。”
她说话的时候眼珠转转,阿俏在她对面,看得一清二楚,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说:“那我听二姐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