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给了他血菩提！是我, 害了这两百多条人命！”龙腾抓着我的肩膀, 紧紧盯着我的眼睛，“他本来没有能力杀死这么多人！是我给了他机会！”

“他曾经救过我的命！我把他当朋友！可他从未对我说起过自己的过往！他一直是一个憨厚、沉默的好人！他本来已经忘记了这些仇恨，甘于命运的平凡, 是我点燃了他复仇的火焰！”

我沉默着承受着肩膀上的疼痛。

因为我知道，这点疼痛, 比不上他心里的半分。

他生而为雄霸之子，却视此为与生俱来的原罪。他平生最大的心愿, 就是维护治安、管理秩序, 把坏人依法处置，保证百姓的安危，以赎生而为雄霸之子的罪。

可是如今, 因为他的一念之举, 间接害死了两百多条人命。

“李三该死。”我说道。

我移开视线，看向不远处的尸山。然后又看了着脚下被血液染红的地面, 感受着空气中浓浓的血腥味, 只觉得舌头和脑袋都发僵。

“但你不该。”我又说道，“哥哥，这件事上，你一点错处都没有。”

他给李三血菩提，是他知恩图报。

错的是李三。

李三为母报仇, 这份孝心本来没有错，但他行事太过残暴，杀了太多无辜的人。

再是快意恩仇的人, 都没有办法道一个“好”字。

“可是，如果不是我，这两百多人都不会死！”龙腾说道。

他钢铁一般坚毅的面容上，萦绕着压抑暗沉的气息。

他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事。

这一刻，我很想对他说：“哥哥，这就是命！命里注定李三要为母亲报仇！这都是上天的安排！而且，他是你的朋友，又救过你的命，你不能杀他！”

如果是我的朋友……好吧，我没有朋友。那就换个说法，如果是我身边亲密的人，比如孔慈，做了这样的事，反正我是不会杀她的。

虽然我知道她做了这样的事，非常该死，但我不会杀她。

“哥哥，放弃秉公执法的执念，做个快意恩仇的人吧！”我很想这样对他说。

李三母子受过那样的侮辱和迫害，如果不是李三自己有本事，谁为他们母子报仇？

虽然李三行事残暴了一点，但这种做法是没错的，江湖人就该如此快意恩仇！

我很想这样对他说。

我很想让他认可我的观念，跟我站在一起。

这可能是唯一一次机会，把他拉回到我和爹这边来。

可是看着他充满痛苦和烧灼的血色眼睛，我说不出口。

他如此痛苦。

“哥哥，血菩提是我给你的，我是不是也该杀？”我抬起手，覆住了他按在我肩上的手。

“血菩提是棕棕的血液所化，棕棕是不是也该杀？”

“我们都是雄霸的孩子，雄霸生了我们这样的儿女，是不是也该杀？”

“我们进火麒麟的洞，是为了救那些被火麒麟欺压的百姓，那些百姓是不是也该杀？”

“收留了李三的门派，教给他武功的人，是不是也该杀？”

我一句一句地问他：“哥哥，有很多人跟这件事有关，他们是不是都该杀？”

我很想把龙腾拉下来。

拉到泥污里来。

让他堕落、消沉，像我一样，不遵守王法，不尊重生命，凡事凭借自己的喜好和善恶，恣意妄为。

可如果他变得像我一样，他就不是那个我敬佩的、崇拜的、喜爱的哥哥了。

我虽然讨厌他、气他、烦他、恼他，可我更敬佩他、崇拜他、喜爱他。

我拿他曾经对我说过的话，一遍一遍地重复给他听。

“哥哥，你没有错。”

“欺辱李三母亲的人有错。”

“对李三母子落井下石的人有错。”

“李三滥杀无辜有错。”

“可你只是报答了朋友的救命之恩。”

“如果你觉得知恩图报是不对的，那么天下的人都忘恩负义，才是对的吗？”

渐渐的，龙腾眼睛里的血色淡去了。

按在我肩膀上的手，也慢慢减缓了力道。

那些坚硬、刚正、无私的神色，又回到了他的脸上。但是那些灼热和痛苦，却并没有消失，而是被他压在了眼底深处。

他声音嘶哑地道：“我从没想过会这样。”

这次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走上前，抱住了他。

他的本意是没错的，但结果却并不是让人满意的。

他会一辈子都为这件事而感到愧疚。

我没办法安慰他，只能给予他支持。

“我没有杀他。”过了很久，龙腾才恢复平静，“我把他送进了府衙。”

他指的是李三。

他仍然是那个刚硬、正直、坚毅的捕神，他始终铁面无私。

我由衷感到敬畏。

他是一个太可怕的人。哪怕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仍然恪守底线。

我不禁笑了笑，说道：“哥哥，你知道吗，之前那些欺负了我的人，被神秘人废掉了功力，还被打残了。剑晨居然对我说，是你做的。怎么可能嘛？哥哥才不会知法犯法。”

但是龙腾听后，却并没有否认。

“哥哥？”我一怔，仰头看着他道，“你……难道，真的是你？！”

他在怒极、悔极、恨极之时，都没有杀掉李三！

却在我去信之后，为我而动手？

龙腾微微拧起眉头：“的确是我把他们的武功废掉的。但我没有打残他们，是谁干的？”

谁干的？我完全没有兴趣知道！

说不定是那些人作恶多端，被仇家趁机一窝端了呢？

我在意的是龙腾前面的那句话！

他说，他废掉了他们的武功！

我张大嘴巴，抓着龙腾的袖子，磕磕巴巴地道：“哥哥，居然，真的是你？”

龙腾点点头：“是我。”

他的口吻没有懊恼，也没有悔恨，更没有愧疚，而是一片平静。

好像他接受了这样的事。

接受了自己知法犯法，迈出了不该迈的那一步。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心里酸酸的，涩涩的，又暖暖的，甜甜的。

我以为他不爱我了，还写信去气他。

“哥哥……”我的喉咙都哽住了，眼眶热热的，“你为了我这样，我真高兴。我不该高兴的，我知道我不该高兴的。可是我忍不住，我好高兴。”

龙腾什么都没说，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发。

我们站在那里，看着衙役们把一具具尸体搬入坑中，填上土。

一个个土丘，连成一大片。

空气中是浓浓的血腥味，不知道何时飞来一只只乌鸦，在天上盘旋不去。

这种场面非常可怕，它让人打从骨子里就发冷，一种莫名的敬畏从心底升起。

所有思绪都化为了空白，我不能够思考，不能够判断，什么善恶、什么是非，这一切都成了空，我满心所想的只有两个字作孽。

我从没有如此清楚地意识到两件事：

第一，快意恩仇很容易滥杀无辜，造成无辜的牺牲。

第二，拥有强大的能力，真的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夕阳西下，晚风微凉，我们才折返。

“哥哥，我会把墨墨要回来。”路上，我对龙腾说道。

他带我来看这些，恐怕原意便是让我知道，拥有可怕的力量，是多么危险的事。只不过，后来他没有管住自己的心魔，才耽搁了那么久。

但我是要重新提起来的。

“我也不会把棕棕交给任何人。”我又说道。

龙腾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道：“仙仙，如果你持有绝世好剑，又携带火麒麟，你能保证不像李三一样，犯下这种滔天大罪吗？”

我想了想，摇摇头：“不能。”

我不能确保以后会发生什么。

我只能说，我非常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

龙腾停下脚步，转过身，认真地看着我。

我也认真地看着他。

“仙仙，你记得我曾经跟说的话，并且还用那些话来劝我。”龙腾有一点犹豫，“我觉得，你还是可以跟我……”

“不，哥哥。”我摇摇头，打断了他。

我明白他要说什么。

他大概想说，我还有得救，还是有一点道德感的，可以跟着他做王法执行者。

“我跟你不一样。我不是一个好人，我也不会用好人的道德来约束自己。我是雄霸的女儿，是武林公主，我有权利恣意妄为，我也喜欢恣意妄为。”我说道。

我们是不同的人。

注定了要走不同的路。

唯一同行的机会，还被我刚才推开了我从来没想过跟他走一条路，从来没有。如果非要同行，也是他走到我的路上来，而不是我走过去。

“我虽然不耻雄霸的残忍和狠毒，但我没办法否认，他把你教得很好。”出乎我的意料，龙腾居然说道，“你很勇敢、很坚韧，不为外物所动摇，你的内心强大，甚至超过了我。我很欣慰，也很高兴，因为你会让自己过得很好，而且会活得很久。”

我怔怔地看着他：“哥哥，你不怕我乱杀人啦？”

“仙仙，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能跻身于一流高手吗？”龙腾没有回答我，反而问了我一个问题，然后他不等我回答，就说道：“爹教给我祖传剑法，断剑诀。我一直练不好，因为练这套剑法，需要断情断义。”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远处的山脊：“我一直以为，我虽然不能断义，但至少可以断情。直到遇到你，我才发现，我既不能断情，也不能断义。”

我动了动嘴巴，却发现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一直不希望你跟雄霸一样，但是我又觉得……你像他，比像我要好。”龙腾说道，他忽然停下脚步，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膀，“仙仙，你还年轻，不要杀人。你不知道，很多人老去之时，会无比后悔，曾经杀了那么多人。”

我认真地点点头：“我会记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