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康帝的头颅究竟落到谁手上, 成了大夏史上一个永远的谜题。
许多市井百姓在度过了初时的惶恐不安后, 对这件事都是津津乐道。
钟涵见温含章有兴趣, 便捡着几个比较有代表性的传言与温含章说了一说。
清谷这几日在市井中蹲守,每日总要八卦兮兮地过来汇报一番。据他说,坊间受众最广的一个传言, 便是出自一个赶车的老大爷嘴里,说是二皇子砍下皇帝的头颅后, 看着亲爹死不瞑目的模样太过惊悚,吓得一脱手就甩到窗外, 接着就被宫中老太监养的老狗给叼走了。
清谷说老大爷说得有鼻子有眼, 他差点就相信真的有只老狗抢走了皇帝的脑袋了。
其次便是有些迷信鬼神的百姓, 坚称是冤鬼作祟, 皇帝的头颅一落地被冤死鬼给抢走了。
最靠谱的是最后一个, 说是当夜参与平叛的某位士兵有前朝血统,趁着混乱把人头藏在身上,目的就是为了不让明康帝全尸入馆, 想叫皇帝永世不得超生。
温含章黑线道:“最后一个还是挺接近真相的。”
皇帝的头颅现在还在他们的祠堂里祭着呢, 期间还发生了一件异常诡异的事情。
钟涵犹豫了一下,对着方才病愈的温含章噎下了这件事。温含章躺了那么久,未必没有那夜被皇帝的血气冲撞到的原因。今日早上出门前,他心中已是打算好若温含章今日再不醒, 就去道观寻几个道士过来除邪。卫绍也十分赞成他的想法。
钟涵自己是经历过异常梦境的,先前认识的人里,也有温微柳这等来历奇异的人, 他对这些事情一向半信半疑。
卫绍和阿圆过来时,明康帝大睁着的眼睛里突然留出两行血泪。怒目圆睁,大眼珠子里狰狞至极,就像一个想要索命的恶鬼一般。
钟涵先前在父母灵位前上香进言时,也曾出现过此类异况。他与卫绍见面时当成异闻说了出来,卫绍无甚感觉,阿圆却十分在意。
当晚明康帝眼框中再度流出血泪后,阿圆很有经验地从身上掏出许多灵符,将装着皇帝脑袋的匣子给贴满了,之后还在里面放了一把小巧的桃木剑,再以一个刻满符文的沉重铁锁把匣子锁了起来。之后阿圆便信誓旦旦道皇帝的厉气已经被镇压住了。
钟涵先时不大信任这些鬼神手段,但温含章的确是在身上佩了阿圆给的护身符后才清醒过来的。他心中还是存了些敬畏之意。
温含大病初愈,听钟涵说了这么久的话,面上已是有些疲惫了,但她还是十分执着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这几日朝廷怎么样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以明康帝生前对卫绍表示出来的看重,还有卫绍当夜对群臣的救命之恩,卫绍继位之事应该是十拿九稳吧?
温含章在这件事上期待与纠结并重。卫绍一旦上位,钟涵就是知他最深的一个人了。她先前一力支持钟涵与卫绍合作,是因有着温子明的诸多保证。
温子明虽然有各种缺点,但他看人的眼光一向不差。卫绍能与他多年相交,得他毫无保留倾心以待,这就说明温子明对他极为看好。
但在所有事情已经订下章程的现在,温含章反而有些当断不断。
钟涵看着温含章神情上的诸多变化,眸底柔情一片。妻子种种想法,都是基于他的立场着想。他见温含章有些撑不住了,便凑到她耳边三言两语概括道:“延平侯听闻了京中之事后便加速回京,出乎所有人意料,他支持的是昭郡王。现下内阁正在筹划登基大典。卫绍并无过河拆桥之意。”
卫绍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在他继任大位之前,他与钟涵必得有一次交心谈话,把彼此的心结理清。
到了如今的地步,卫绍已经不怕钟涵揭发他的身世——钟涵若是这么做了,不仅他苦心经营的大好局面全要丢失,新君上位也一定会对他进行清算。
昨夜阿圆在祠堂外坐了一夜,钟涵和卫绍就着祠堂中昏黄的烛火,签了一份协议。
不知道是不是江山是白得的,卫绍说起话来格外痛快。他与钟涵保证,若是他有一日出尔反尔,只要手持这封信件,钟涵三代之内可凭此协议割据封王,在他登基后,卫绍也会用玉玺在这上头行印。
但以此为交换,钟涵需要支持卫绍的每一项政令。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得罪人的还是剥削人的,只要他还在爵位上,钟涵就不得不遵守诺言。钟涵要是想不干,只要退爵让贤即可,但需得保证永远有儿孙留京为质。
“孤臣?”温含章立刻用一个十分鲜明的词语把卫绍的意图给概括了。卫绍看着是想让钟涵做一个只对他忠心的臣子,只能靠着卫绍的照拂存在于朝廷之上。
钟涵点了点头,但他心中却是知道,卫绍应该是不会这样干的,他只是想与他互相牵制罢了,对一个即将登基的皇帝而言,卫绍这么做,算得上十分有诚意。
在卫绍提出此项协议后,钟涵的心思便火热起来了。哪个士大夫没有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信条追求,钟涵也是如此。钟家受了朝廷三代的荣华富贵,钟涵不过才二十来岁,他也想做出些成绩。况且大夏四周并不安宁,上阵杀敌,为民谋福,两样他总要择一样而就,才不枉费上苍给予的灵梦福泽。
温含章见钟涵心中有数,想想也不多说什么了。
二皇子事情上的诸多收尾,温含章并没有细问。醉玲珑后劲颇大,她撑了这么一会儿就又开始昏昏沉沉起来,也不想多折腾,便将钟涵拉到榻上一块午睡。
温含章一沾枕头就陷入了梦乡。钟涵却有些睡不着,两人并头而卧,他轻抚了一下妻子身后的青丝,修长的手指顺着脸颊的肌肤渐渐滑到耳后,又低头亲了亲她因着脑袋麻痛而微皱的眉心。
做完这些之后,钟涵才吁出一口气。
这几日温含章陷入沉睡无知无觉,钟涵却是急得快发疯了。他在外头分身乏术,府中事务虽然还是井井有条,但已是有人在阿阳耳边嚼耳根子说了一些后娘后爹之类的话,钟涵心中清楚,儿子突然间不愿意说话,未必与这些无关。
他静静地看着妻子的侧颜,只觉得躺在妻子身旁的这片刻,心中才宁静了下来。这会儿屋外突然出现了一些喧嚣的动静,钟涵长长的一声叹息,出来时忍不住白了清明一眼。
清明脸上皱巴巴的,跟吃了苦莲一般,他真想推掉这吃力不谈好的差使。方才明明就是钟涵自己与他说的,两个时辰后便要再次进宫,临到了了,钟涵自己硬赖着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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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含章在家里好好休息了几日,待得温贵太妃那边又催了一回了,她才硬着头皮进宫。
皇帝大薨,举国都要哭丧。这一回进宫,整个皇宫都以白布为饰,人人面上都是一片哀痛之情。温贵太妃好在辈分高,无需服孝,但也是一身素简服饰。
先前因着明康帝的头颅一直找不到,朝上卫绍便提议以玉颅替代,让玉匠做一个等宽等长的脑袋,先安在皇帝的尸首上。封墓石也不放了,要是日后能找到皇帝的头颅,便过来开棺替换。
这个法子有人说好,也有人觉得不大可行,五皇子便极其反对这个主意。几乎所有人都看出了他的念头,皇帝一日未能入土为安,新帝就不能登基。五皇子是想在这段时间内争取让延平侯倒戈支持他。
但,就如朝中群臣对钟涵的事情都装聋作哑一般,延平侯为着京中能尽快安定,也不可能支持毫无根基的五皇子。
皇帝的丧仪拖了好几日,总算在五皇子的认命下开始进行了。
温含章是知道温贵太妃叫她进来干嘛的,她一进来,先前还懒懒地躺在榻上的温贵太妃便坐起身来定定地看着她。
温含章只得不停地笑着,温贵太妃也不打算立刻便揭发温含章的意图,听温含章说起五皇子与朱仪秀成亲的日子将要推迟之事,还瞟了她一眼,接话道:“梅贵妃和五皇子这些天每日早上都会到慈安宫请安。”
明康帝薨毙后,温贵太妃还以为人走茶凉,再无人到慈安宫孝敬了,没想到还有人看中她老婆子的这点助力。温贵太妃有些自嘲地想。
温含章笑得异常温婉:“姑祖奶奶是大家的长辈,所有人都要敬着您呢。”
温贵太妃看了她一眼又一眼,温含章仍是神色如常。温贵太妃突然伸手重重地拍了她的手臂一下,低声道:“你与我说,你和钟小子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一夜要发生什么事了?”
温贵太妃早就觉得奇怪了,那一夜阖宫就像血染一般,但她的慈安宫就连一只蚊子也没伤着。联想起先前她想让温含章劝钟涵认命之事,温贵太妃心中又是惆怅又是叹然。
温含章未嫁之前什么心里话都会与她说一遍,但她上一回在慈安宫中居然能如此滴水不漏地瞒了过去,温贵太妃一想起来心中就觉得酸溜溜的。
温含章不想和温贵太妃说谎,但这件事事关钟涵,温含章只能歉意地看着她。
温贵太妃见她如此,突然有些想开了,笑了笑,道:“姑祖奶奶老了,先前有些迂腐。”她叹了一声,她是怎么样也没想过钟涵居然能把仇给报了,现下宫里宫外都在找皇帝的脑袋,只有她知道,明康帝的头颅最有可能在钟涵手里。
明康帝总归与她有多年的母子情分,温贵太妃这些年能在宫中过得这么舒服,都是托赖于他的孝心。在温含章来之前,温贵太妃便想过要劝她让钟涵把皇帝的头颅送回来,但她现下看着温含章的模样,突然说不出口。
皇帝对钟家大房作出的那些事情,可谓罪孽深重。她若是借着自己与温含章的情分,强迫钟涵,又将她和温含章的祖孙情置于何地?
温太妃终究没有把让温含章为难的话说出口,只是用那双满是皱纹的手摸了摸她的脸:温声道:“既然已经做下了,以后谁都不要提了。还有昭郡王——”温贵太妃嘱咐了温含章几句,见着她一幅心有成竹的模样,想了想也不多说了。
孩子大了,总有自己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