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锐浑浑噩噩地, 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派出所的。
他坐在派出所走廊的蓝色椅子上, 椅背上因为常年的磨损, 已经掉了漆,有的地方还沾上了黄色的污垢。若是以往, 这样脏的椅子他是绝不会坐的,但现在他似乎都无心顾忌这些。他抬起头, 望着派出所院子里惨白的灯光,听着隔壁母亲恼怒的尖叫声夹杂着警察的呵斥声和连父木讷的劝说声,心里跟吃了黄连似的, 苦不堪言。
他过去三十几年的人生, 一直一帆风顺,哪怕是最初的十九年, 除了物质贫乏一些, 其实也算是过得顺风顺水, 进了大学更是凭借出众的外貌和口才, 还有很好的成绩获得了老师和同学们的认可。
等俘获了傅彤叶这个白美富后, 他俨然成了人生赢家, 毕业季同班同学还在找工作时, 他已经进了飞扬集团实习, 等大家开始工作恋爱结婚时,他已经娇妻在怀,住着大别墅, 开着宝马奔驰, 提前过上了人上人的生活。
若无意外, 再过十几年,等他岳父从飞扬集团内退下来后,他很可能继承他的位置,担任公司的董事,步入事业的巅峰。
但这一切在今晚都成为了泡影,他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归结于父母、老家人的愚昧无知顽固?还是他自己的贪婪欺瞒?
这一刻,连锐自己都迷茫了。
与他不同,连母显然不认为自己有错。最初,听到周律师说要起诉,让她赔钱,她还害怕。但现在回过神来一想,那么多钱,她八辈子也赔不起啊,想到这里,连母索性破罐子破摔,在警局里跟警察也使出了村里撒泼赖皮的那一招。
“赔钱?她是我儿媳妇,她的就是我儿子的,我作为他婆婆,打碎了一只碗还用赔吗?你们警察就是管天管地,也没道理能管到我们的家务事吧?”
对于她的胡搅蛮缠,警察也很头大,现在要求文明执法,所以哪怕这老太婆再惹人厌,他们这些人也只能和和气气地跟她讲道理。
“这只翡翠玉碗是傅女士的陪嫁,她婚前其父购买赠送给她的,有□□有出处,做不了假……”
警察还没说完,连母又开始胡搅蛮缠:“她嫁过来人都是我们老连家的了,更何况陪嫁的一只碗。警察同志啊,你们不能偏听偏信,我这个儿媳妇啊一点都不孝顺老人,这天都要黑了,还要把我和她爸爸都赶出门。我们老两口把儿子养出来容易吗?结果就因为娶了个城里的儿媳妇就看不上我们老两口,大晚上的……”
说着说着还伤伤心心地哭了起来,神情那个凄惨,一时之间,派出所里老远动都能听到连母难过的哭泣声。若非今天好几个警察跟着出警,在傅彤叶的别墅见过连家人的无耻,知道事情的起因经过,否则还真可能因为她的一面之词,偏听偏信,先入为主地对傅彤叶产生恶感。
傅彤叶没想到都这时候了,连母还会这样颠倒是非。她满心厌恶,又做不到像连母一样不要脸不要皮,在大庭广众之下跟她骂街撒泼,所以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傅彤叶气得胸口一起一伏的,脸色都青了。风岚也气得满脸通红,指着连母道:“你这老太婆,还要不要脸?明明是我表姐被你们一家子害惨了,你还好意思在这里污蔑我大表姐,真当我们家是好欺负的是吧?哼,你等着吧,等我舅舅出差回来,有你好看的……”
左宁薇在门口听到风岚气急了的声音,也跟着沉下了脸,然后拽着不大情愿的连洪走了进去,伸出自己的手背,然后又指了指连洪脸上的伤:“警察同志,先处理我与连洪,还有傅彤叶女士无故被梁小红女士殴打一案吧。”
警察也想给这个蛮不讲理的老太婆一个教训,免得她气焰这么嚣张,随即答应了。
傅彤叶抿了抿唇,跟着道:“梁小红,你不用在警局闹了,等着收法院的传票吧,赔多少不是警察说了算,也不是我空口白牙说了,是由法院说了算。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打消起诉你的念头。”
“你这刁妇,我撕烂你的嘴……”连母大怒,张牙舞爪地扑向傅彤叶。
一个老警察见了,怒喝道:“梁小红,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在派出所都敢打人啊?”
他的声音响亮如洪钟,连母瑟缩了一下,讪讪地收回了手,嘴上却不服气:“她还没跟我儿子离婚呢,我打我自己的儿媳妇怎么啦?”
那警察用力拍了拍桌子,斜了她一眼:“梁小红,你要搞清楚,现在是法治社会,人人平等,儿媳妇也是人,不是旧社会随你打骂的牲口。”
老警察显然也是知道了先前在傅彤叶别墅里发生的事,故意敲打她呢。
但连母显然没听出来,她不满地撇撇嘴,见老警察的脸色很不好,终于没再开口。
见她没说话,老警察终于收回了目光,问今天出勤的一个警察:“这又是怎么回事?”
那警察如实说道:“梁小红用扫帚先是无故殴打了连洪,后来是傅彤叶,最后是左宁薇,三人的伤口以连洪的最重,不过都是皮肉伤,没有伤筋动骨。”
这种打架斗殴事件,没造成什么大的伤害,一般也就是调解一下,赔点医药费误工费什么,罚点款就完事了。
偏偏连母要作死,她不想负责任,下意识地想先把责任推给别人身上,所以等那警察一说完,她立即嚷嚷道:“连洪无缘无故闯入我们家,我以为他是贼才打他的,傅彤叶是我儿媳妇,做婆婆的打一下媳妇儿怎么了?还有那个左宁薇,谁让她多管闲事的,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去管别人夫妻之间的事,不安好心,她是不是巴不得我儿子的家散了。”
这脏水泼得让傅彤叶的脸色都变了,她歉疚地看着左宁薇:“抱歉,连累你跟着我受辱。”
左宁薇冲她摇摇头,转身冷冷地看着连母:“你还真说对了,我巴不得你儿子的家散了。就你们家这样的世纪火坑,哪个正常的姑娘要跳进去,我都要拦着她。”
连母还想骂回去,那老警察又大力拍了拍桌子:“够了,这里不是你们村子里吵架,谁的声音大谁就有理。”说完,重点看了一下连母。
连母真是个没脸没皮的,刚说过的话就忘了,见势不对马上变脸否认:“警察同志,我可没打他们,他们人多,又年轻,我这么个都快要入土了的老太婆,怎么打得过他们,他们这是合起伙来讹我呢!”
老警察无语地瞥了她一眼:“别墅门口装有摄像头,我已经让人去物业将录像调了回来,黑的说不成白的。”
敲了两下桌子,他盯着连母道:“根据我国治安管理处罚法,殴打他人的,或者故意伤害他人身体的,处5日以上10日以下拘留,并处200元以上500元以下罚款;情节较轻的,处5日以下拘留或者500元以下罚款。”
连母一听这处罚就不大愿意,正想跟警察争辩,门口听到动静的连锐终于打起精神走了进来,朝老警察欠了欠身:“对不起,警察同志,我妈她一直生活在村子里,不懂法律,有得罪的地方,我代她向你们大家道个歉。我妈脾气急,情急之下打了连洪、彤叶和左小姐,我非常抱歉。作为人子,母亲的事理应由我这个做儿子的来承担,请大家看在我妈年纪大了的份上,原谅她这一回,三位的医院费,误工费,我们都认。”
他诚恳的态度令老警察的脸色缓和了许多。这种因为民间纠纷引起的打架斗殴老警察本来就属意调解处理,打人的一方赔礼道歉,再赔医药费,双方达成协议就了事了。否则将这么个作天作死的老太婆拘留起来,万一她又在拘留所里作出个好歹来,也是麻烦一桩。
于是,他掉头看向左宁薇三人,准备劝说他们接受连锐的赔偿,签个和解协议。
只是还没等他开口,贺翊就领着周律师和另外一个穿着白大褂带的法医过来了。
周律师上前一步,拿出自己的律师证,先向老警察表明了自己的身份,然后客气地笑道:“警察同志你好,我的当事人申请做伤情鉴定,有劳警察同志和史法医了。”
老警察一听就知道他们这是准备要走法律程序了,有心相劝,但看周律师的这幅姿态,他心里也清楚,劝也白搭。所以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吩咐另一个警察,安排法医做伤情鉴定。
连锐见了,神情一黯,眼神哀求地看着傅彤叶:“看在我们过去这么多年夫妻情分的份上,彤叶,你就放妈一马吧。”
傅彤叶厌恶地看着他:“你好意思跟我提夫妻情分?简直是侮辱这个词。”
说完,再也不理会连锐,跟着警察去做伤情鉴定了。
做完伤情鉴定出来,他们三人就看到连母、连父还有连锐都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垂头丧气的,没什么精神。
被连锐分析了一番利害后,连母这才晓得后怕,因而一见到傅彤叶,连忙迎了上去,讪讪地说:“彤叶……”
傅彤叶直接视她为空气,越过她往派出所的大门口走去,快到门口时,正好跟被审讯完出门的连大姐撞上。
傅彤叶脚步一顿,轻蔑地看了连大姐一眼,转身就走。
“彤叶,等一下……”连大姐叫住了她。
傅彤叶回头:“还有事?”
连大姐黑梭梭的眸子里一片真诚:“彤叶,我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生活的,你放心,我会教小意认你做妈妈,等他长大了,一样会给你养老送终,孝顺你的……”
“够了,我不需要。”傅彤叶厉声打断了她。
连大姐怔了一下,委屈地说:“彤叶,我是为你好,我知道你有钱,不愁没钱花,但咱们女人终究还是要有个儿子,没有儿子,再多钱也没人继承,终究还是一场空……”
“愚不可及!”风岚瞥了她一眼,挽起傅彤叶,“姐,咱们走,不要被脑残给传染了。”
姐妹俩先走,左宁薇与贺翊等人紧随其后。
到了连大姐面前,左宁薇看着连大姐无辜委屈又不解的神情,深深地叹了口气,终还是没说什么,转身就走。
一个成年人三观已经成形了,旁人想改变她根深蒂固的想法,比登天还难。
连大姐看着他们都走了,茫然地站了一会儿,扭头往连锐的方向走去,低声道:“爸,妈,阿锐!”
“你这扫把星还敢回来!”连母看到她顿时恨得牙痒痒的,站起来就要打连大姐。
但被旁边的警察给阻止了:“梁小红,你想进拘留所吗?”
连母这才安静下来。那警察瞥了几人一眼,将睡着了的小意抱了出来:“笔录已经做好了,案情后续有需要会通知你们的,请保持手机畅通。孩子抱回去吧。”
连大姐立即过去接过小意,抱在怀里,一脸疼惜的样子。连母看了,撇撇嘴,到底没敢继续在派出所喧哗,她扭头看向连锐,眼巴巴地问道:“阿锐,咱们现在是回去吗?”
“回去保安也不会给我们开门。”一直沉默的连父难得的搭了一句。
连母立即将矛头对准他:“那你说怎么办?”
最后还是连锐打断了父母的争执:“先去宾馆将就一晚再说。”
到了宾馆,连母又开始生幺蛾子,一开始她嫌房费太贵,后来又嫌宾馆的房间太小,床没有别墅里的舒服。由奢入俭难,她不知道,这还只是开始,从今天起锦衣华服、豪宅美食都将与她无缘。相反,因为,她唯一的依靠,连锐从今天起即将沦为没房没车没工作的三无人员,还将背上一身的债务,余生都要在还债中度过。
***
出了派出所,街道两边的路灯依次亮起,傅彤叶回头看着众人,强打起精神说:“今天的事多谢宁薇、贺先生、周律师帮忙,害大家连饭点都没赶上,正好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餐厅,一起去尝尝吧。”
左宁薇低头看了一眼时间,原来已经晚上八点多了。贺翊与周律师今晚确实帮了不少,于情于理,这顿饭该请,但看着傅彤叶憔悴的神色,左宁薇觉得她这段饭可以以后再请。
傅彤叶看出了大家的意思,扯着嘴笑了下:“你们就当是陪我吧,不然我这会儿回去也只会胡思乱想。”
话说到这份上,周律师笑眯眯地应下了:“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于是几人去餐厅,点了餐。可能是因为今晚受到的冲击太大的缘故,大家的情绪都不高,没什么心情吃饭。
周律师看到这一幕,放下了筷子,干脆谈起了公事:“傅女士,连二凤那边你还准备起诉她吗?”
连大姐今天抱着小意威胁傅彤叶这件事因为小意是她的亲生儿子,弄得有些难以界定。不过真要想追究她,也不是完全没办法。
傅彤叶犹豫了一下,问周律师:“她是怎么交代的?”
周律师唏嘘了一声:“说起来这个连二凤简直是深受封建余毒的残害,脑子都已经不清楚了。她20岁那年经人介绍,嫁给了连锐,结婚一个月后,连锐就去上了大学,后来几乎没再回过老家。连锐走后没多久,连二凤就怀孕了,但在她怀胎八月时,下雨天还被连母叫去山上割猪草,连二凤一不小心在山上踩滑了,摔了一跤。被人发现时,她已经见了红,连家人没将她送去医院,只请了稳婆给她接生,最后孩子没生下来,活生生地憋死在她肚子里,还是娘家人来,连家才将她送到了医院,救回一命。但因为难产,她的子宫被切除了,失去了当母亲的资格。”
听完连大姐的故事,在场的人久久无言,就连贺翊这个大男人都忍不住蹙起了眉头。当然,更让左宁薇等人心惊的是连大姐的愚昧,都被连家人迫害成这样了,她竟还能继续在连家伺候连父连母,甚至跟着到城里做保姆,帮着连锐一起欺瞒傅彤叶。
见三个女人那副不解的样子,周律师摇了摇头,叹气道:“在连家村那片土地上,一个女人若是不能生育就相当于失去了一切价值,就是最穷的光棍也不会娶她。所以哪怕连二凤的遭遇跟连家人的疏忽和连母的苛刻脱不了关系,但她的娘家人也不会将她带回家,只是跟连家讲定了条件,不能赶连二凤走,要养她一辈子。以后若是连锐有了孩子,要分一个给她养老送终。”
这种荒唐的事情都有,再度刷新了几人的三观。傅彤叶惨笑着说:“难怪她会一直说连锐欠她一个孩子呢!”
周律师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感叹道:“其实还是穷和愚昧给闹的,罗县那地方的人非常重男轻女,能上学的女孩子寥寥无几,大多小学都没念完就回家帮忙干活,十几岁就嫁人生子了。十几岁,还是个孩子,懂什么,贫穷、愚昧、短视、无知将伴随她们一生,甚至极有可能蔓延到他们的下一代,等下一代长大,他们又由被害者变成了施害者,继续这种轮回。像连二凤,她从小受这种思想荼毒,自己都认为一个女人生不了孩子是一种罪过,低人一等,所以才会那么听连母的话,而且若是离了连家,她的娘家人不会接纳她,除了连家她也没地方可以去。”
说白了,一是思想观念的问题,二是经济不独立。
一席话说得大家心里都沉甸甸的,连母、连大姐不就是这样活生生的例子吗?毫不意外,二十年后,连大姐将会成为另一个连母,然后再开启下一个悲剧。
这是个可悲又可怜却又不自知的女人,但她的所作所为却又实在让人对她升不起丝毫的同情心。
傅彤叶苦笑了一下,轻轻摇头:“周律师,不用管她了,真把她送进监狱倒是便宜了连锐。既然她这辈子注定是要缠着连家的,那就让她继续跟连家人纠缠不休下去吧,免得连锐再去祸害别人家的好姑娘。”
“好的,我明白了。”周律师点了点头。
傅彤叶放下了杯子,目光望向窗户五彩的霓虹灯,想了想说道:“周律师,我与连锐的两场官司,还有连母的两个赔偿案,我准备都全权委托给你。作为委托人,我只有一个要求,尽可能地给我多争取金钱补偿,越多越好,若是连锐没法一次性付清,就让他打借条,以后用他的收入慢慢还。这些钱我都不要,其中30%作为你的佣金,另外70%捐出去作为贫困山区女童的扶助基金,专门用作山区女童的生活费、学费和午餐。”
只有教育,只有发展才能改变这一代又一代根深蒂固的愚昧思想。
发展仅凭她的一己之力,根本没法做到,她也只能略尽绵薄之力,希望更多的女孩子能接受教育,见识更广阔的天地,从山里走出来,让她、让连大姐这样的悲剧都少一些。
周律师听到她的要求,不由肃然起敬,傅彤叶自己遭遇了这么大的打击,竟还能保持着这种善心,实在是难能可贵。
“傅女士,这场官司本就不难,佣金就不用了,一起捐出去吧。”
傅彤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很不好意思,劝道:“周律师不必如此,我不想要这些钱,除了想做点善事,还有个原因是不想跟连锐这人有丝毫的关系。”
周律师还是坚持的主意:“傅女士,你不用说了,今天的事情让我也很痛心和震撼,可惜周某俗人一个,只能做这么多了。”
贺翊见两人争执不休,伸手轻轻敲了敲桌子,等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他身上时,才慢条斯理地说:“既然大家都有心做善事,不如自己成立一个非公募性质的个人慈善基金会,这样更能保证让每一笔捐款落到实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