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里,康沉走近, 方萝起身。
两人对视一眼, 方萝眼底一片平静,康沉眼底则是一片漠然。
入夜凉如水, 有稀疏的风,裹挟着浓烈的调料香味阵阵扑鼻,方萝站在街边,伸手将碎发别至耳后。
等车的时候, 她回头往咖啡馆看了眼。
许幸还坐在靠窗的原位一动未动,康沉站在她对面,朝她伸手。
方萝突然觉得眼周有些酸涩, 她很快别开眼望向其他地方。可能是风太大, 带起空气中的尘埃卷入眼底,眨了好几下, 仍然是涩涩地, 浅浅地疼。
大概没有人知道, 很多个日日夜夜,她也很想, 有人会在她最难受的时候…朝她伸手。
……
出租车来的时候,许幸隔着玻璃窗,看到方萝弯腰坐进了后座。
她眼前一时是在商场买东西,看到标签价格憋红了脸慌慌张张推开衣服的青涩少女;一时又是这个穿巴宝莉经典驼色风衣,连弯腰都弯得大方优雅的都市女人。
两相交错,恍若时光片刻流转, 而后晕成远处灯影留下的大小光斑,明明灭灭。
缘分不明而起,到最后结束得却如此难堪,这大概是曾经的她不曾料想过的以后。
等车离开,许幸才从座位起身。
她跟着康沉一起离开了咖啡馆。
坐到车上,对面刚好是康沉叫来的人接走了陈韵。
康沉手搭在方向盘无意识摩挲,看着车影消失,好半晌,他突然问了句,“你还好吗?”
许幸摇头。
康沉向来不擅长安慰,一句“你还好吗”已是斟酌再三之后的突兀关心。他转头,目光落在许幸低垂的眼睫上,过了会儿,他伸手,想揉揉她的脑袋。
可许幸在手未落下的时候就忽然抬了头,她定定地看了康沉几秒,认真说:“我的膀胱可能要爆炸了。”
康沉:“……”
***
那家咖啡馆没厕所,康沉将车开到一家商场,可这家商场的洗手间又是奇葩的男女错层设计,洗手间还藏得很隐蔽。
兵荒马乱地赶在商场关门解决完个人问题,许幸坐在车上和康沉碎碎念个不停,脸上浑然不见之前的茫然和落寞。
回到家也是一切如常,许幸很快洗漱完,躺倒在床上睡觉。
灯一关,屋内就只有窗外月光洒下的清辉,不明亮,但柔和。
许幸侧对着落地窗,睁眼看窗外月亮。
这样侧了很久,她以为康沉已经睡着了,偷偷伸手抹了下眼泪,却不料这样的动作忽然引得康沉从身后抱住了她。
他的呼吸洒在发间,温热,濡湿,亲密。
许幸只僵了一下,就依赖地往后靠了靠。
在一片静默之中,她忽然喊了声,“康沉。”
“嗯。”
“今天是不是十五了,月亮好圆。”
“十六。”
“噢……”
应完这声,许幸安静了一会儿。
康沉刚阖眼,又听许幸轻声说:“我记起来一些事。记起来念研究生的时候……研一,我和方萝住在一个寝室,我有段时间拉片子拉到失眠,然后方萝每晚给我念小说,我就睡得很快。
“她最喜欢的作家是张爱玲,每天念的都是张爱玲的书,有时候也不是念,直接是背,一字不差,但平铺直叙毫无起伏的那种。
“那时候寝室隔音效果很不好,有一次她背《金锁记》的时候,隔壁寝室刚好有个女生失恋,就直接冲到我们寝室来骂人,说她每天念念念,和哭丧似的,还骂她是乡巴佬什么的,我当时很生气,就从床上翻下来和那女生打了一架。
“女生失恋的时候好像会特别疯狂,那个女生抄起我们寝室柜子上的一个玻璃杯砸我,方萝吓得要死,但还是冲上来帮我挡了那一下。没砸到脑袋,砸到了肩膀,然后她肩膀肿了好大一块。”
康沉没说话,环住许幸腰间的手紧了紧。
“她今天告诉我,她一直都不想和我做好朋友,其实我想问问她……是不是我真的一直一直都让她觉得讨厌?如果讨厌,为什么…一开始没有拒绝和我交流呢。”
“人是会变的。”
“是吗?”许幸低低地反问了声,好像也没有要等康沉回答的意思。
她闭上眼,好像又听到方萝在念《金锁记》,“年轻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各者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那时的方萝是什么样呢——
穿质量不太好的衬衫,洗得磨毛的牛仔裤,没有logo的帆布鞋。
皮肤因为不太护理有点粗糙,肤色偏黄。
那时候她很安静,很容易害羞,会因为别人无意的一句话感到自责内疚,做小组活动时不喜欢成为最后发言的那一个。
因为知道方萝敏感,自尊心强,所以许幸每次都会挡在她前面,主动承担那些需要上台侃侃而谈的主题任务,同学间谈及品牌、高价活动,她也会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现在想来,大概是她真的太过自以为是……
忽而有乌云遮了大半月光,许幸翻身,一头栽入了康沉的怀里,然后反抱住他。
“我有点难受,你让我抱一下。”
康沉任她抱着,不知道是不习惯她难得的脆弱,还是挫败于自己的不善安慰,他很沉默。
沉默地度过一夜。
许幸醒来的时候,康沉已经不在床上。
床边留了本翻盖在桌上的《烟花》,许幸坐起来,伸手拿书。
书页停留在结局的部分,他用马克笔标记了最后那句话——
从天堂跌落人间,是命运在给他考验。从人间堕入地狱,是他亲手在塑造灵魂。
许幸看了很久,又半眯起眼看向窗外阳光,忽然有点豁然开朗。
***
这几天因为方萝的事,许幸心情比较低落,眼看又要到许平南忌日,要回雍城,她就窝在房间里提前码字,很少出来。
康沉去了帝都,他有叫许幸一起去,但想到方萝在帝都工作,许幸就莫名不想踏入那座城市。
康沉也没勉强,只承诺在许平南忌日前回来,带她一起回雍城。
康沉每次出门都喜欢在夜里回来,所以许幸根本就没想过他会在白天出现。下午阳光正好,她窝在懒人沙发上晒太阳,脑海中梳理了一遍方萝的事,她憋不住,还是一五一十和李缘君树洞了一波。
只是李缘君这个树洞比较吵,许幸话还说没全,就被她叽叽喳喳打断了好几次。
等许幸说完,李缘君差不多已经把方萝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李缘君:卧槽这个贱人!
李缘君:这还不整留着过年在你年夜饭里下毒?!
李缘君:她竟然还是你家初一的责编卧槽,我微博还关注了她,妈的我立马取关!
李缘君:你知道吗她就是因为做了《烟花》才在碧玉升上副主编的,妈的我要气死了!!!让初一去整死她啊!!!让她从碧玉滚蛋!!!
许幸:……
李缘君虽然这么说,但她其实也知道这不太现实,所以就更气了。
碧玉文化是一家以青春言情小说出名的图书公司,去年年底开发精品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签下几本非言情向的知名作家新作。
而做出来的几本书,除了初一的《烟花》,白泽的《步辇图之谜》,其余的,销量口碑双双扑街。
李缘君在出版这块儿消息还是比较灵通的,早就听说碧玉靠《烟花》捞回精品线开发的本,已经不打算再做这条线了。
再者,当初《烟花》的出版也是经历了一些波折,很意外地落到了碧玉手里,就初一本人而言,大概也没有意愿再和碧玉合作。
所以,碧玉文化为了一个大概不会再有合作的作者莫名开掉一个副主编,这种事不太现实。
而且让康沉利用工作解决女朋友的私人恩怨,这种事要是传出去,对他名声也不好。
这些事李缘君清楚,许幸也清楚,方萝当然更清楚不过。
在《烟花》这本书的制作上她没有失误,初一就不可能对她做什么,最多往后再不互动……他们本身也没有过互动,所以这一点基本可以忽略。
卓小晴就是脑子不太好使,没看到最关键的一点在于,即便许幸和康沉都知道她做过什么,也不会对她的事业有什么影响。
《烟花》的畅销已成既定事实,她从初一身上也捞到一个责编头衔。做过一本这样的畅销书,就是她往后在这个领域晋升的资本。
想到这些,许幸也和李缘君一样,开心不起来,她不知道方萝得到应有的惩罚她会不会开心,但现在这种状态,会让她有一种被人砍了一刀还只能默默咽血的憋屈感。
许幸放下手机,叹了口气,看着天花板,她突然仰天长啸了两声,“啊啊啊!!——”
她还没“啊”完,大门就突兀地被推开——
康沉循声望她,她也望向康沉。
一秒,两秒,三秒。
“嗝!”
康沉走至近前,她又不争气地“嗝”了一声。
“你在干什么?”
“我在……嗝!”
看到康沉眼底罕见地浮现出一丝笑意,许幸觉得丢脸死了,自耳根开始发烫,她翻身趴在懒人沙发里,不让康沉看见她的脸。
家里有恒温空调,许幸图方便,只穿了条睡裙,在沙发上滚了几圈本来就很凌乱,这会儿翻身,她也没注意整理。
康沉的目光自上往下移,看到她若隐若现的米色底裤,眸色深了深,小腹下面似乎也开始发胀。
“起来。”
许幸假装没听到,趴着装死。可装死又装得不到位,还不安分地扭动了两下屁股。
她背对着康沉,看不到他喉结在上下滚动。
直到清脆的啪啪声在屋内响起,许幸才脑袋一轰——
她下意识捂住刚刚被打的屁股,不可置信地坐起来,“你流氓吗?!”
康沉在松衬衣领口,神色自然地看向她,“流氓应该就着你刚刚的姿势……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