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之前那一箭, 简直射在了她的心头。
宋问望了眼街口,皱眉道:“必须想办法, 废了他们的马。”
林唯衍挥舞着长棍,兴致勃勃道:“我来。”
宋问:“你还是别来了。别把人打伤。你背着他跑, 快一点,见巷拐巷!”
丁有铭魂归天外般的一声:“啊??”
三人继续在街边狂驰。
后方举着火把追来, 终于看见了三道黑影。就见对方仓惶的蹿进巷口。
将士夹紧马腹, 扬鞭喊道:“追!前方何人,速速站住!”
一众人抵达巷口,发现通道狭窄,马匹不便入内。
为首将士翻身下来, 将马匹留给同伴, 追上前去。
就在巷口尽头处, 一身着宽袍儒衣的学子,喊道:“喂!你们等等我!”
而后足尖轻蹬, 直接飞上墙头。
翻越过去,重新消失在夜色里。
众人惊道:“好俊的轻功!”
将士疑道:“那是云深书院的衣服?”
另一人:“莫非是云深书院的学子?”
“莫管他是谁人,是何来意。小觑我禁卫军不成?”将士喝道,“你速去通知其他人,其余人接着追!”
一阵嘈杂过后,数人散去。
巷口蒙着黑布的竹笼, 忽然一阵轻颤。
宋问训道:“别动!保持安静!”
丁有铭缩成一团,泪目道:“先生,您胆子也太大了!”
宋问:“这叫灯下黑。”
丁有铭小声道:“那能走了不?”
“不能。等人来接。”宋问不屑道, “就你和我,想走哪儿去?县衙的牢狱,还是金吾卫的刑讯室。”
丁有铭悻悻道:“哦。”
林唯衍折了一圈回来,已是一个时辰以后。
丁有铭哪吃过这苦,四肢僵硬,遍体发寒。持续的紧张与长久的奔跑,让他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侠盗……真的是这样的?
狼狈都先不说,惨,惨极了。
多来几次,他怕自己时日无多。
侠?侠在哪里?
林唯衍掀开竹笼上的黑衣,将丁有铭背到背上。
三人往唐毅府中赶去。
宋问看着丁有铭的背影,觉着有些沧桑。
她一点都没得到自己性别应有的待遇。
果然阳刚是靠对比的。
所幸这边离王府已经不远。
林唯衍带着丁有铭翻过围墙,又跳下来,带着宋问上去。
二人成功瘫软在唐毅家中的后院。
林唯衍站直道:“三殿下。”
宋问摆摆手:“不要打扰他。我们自便。”
林唯衍琢磨片刻:“原来自便是这么个意思?”
宋问缓出两口气,坐正,抬起头。
深夜失眠的唐毅,正提灯站在他们面前。一脸阴晴不定。
宋问:“……”
唐毅:“……”
场面一时非常尴尬。
宋问能从唐毅的眼神中,看出他此刻的心情。
毕竟任谁在半夜,看见三个黑影,簌簌跟叶子般从眼前掉落,心情都是很难以描述的。
宋问抬手,热情道:“嗨?”
唐毅:“……”
宋问道:“是的没错,你现在在做梦。这个梦,是不是特别美好?”
唐毅:“……”
“在梦中,请给予你远道而来的朋友一点关怀。”宋问道,“先请我们落座,好吗?”
唐毅:“……”
没有动手,已经是他最后的尊重。
闻乐正从拱门下走出来,手上端着一个托盘。
“公子!”闻乐喊道,“来喝点甜汤!”
然后他一抬头……张大了嘴。
宋问忙喝止他:“别喊!我是你们公子请来的朋友!”
唐毅依旧沉默。
闻乐看他一眼,顿时明白。
“方才外面吵吵闹闹的,感情就是在抓你们?”闻乐道,“公子,快将他们赶出去,这指不定犯了什么事儿,要赖您呢!”
“别胡说,我是来献礼的。”宋问从腰间摸出扇子道,“偶得一扇,惊为天人。觉得只有殿下才能配得上它,所以来赠与殿下。”
唐毅:“……”
宋问道:“看,你们殿下多开心!”
闻乐跳脚道:“我呸!”
唐毅指着她,说出了今晚第一个字:“你……”
“我?”宋问弯腰道,“我叫宋问!”
唐毅深吸一口气,怒斥道:“你究竟是谁?什么身份?意欲何为?!”
这个问题,宋问已经听他问过许多遍了。
奈何他就是不死心。
“我们可以坐下来平静的聊一聊。”宋问望向旁边的甜汤,舔舔嘴唇道:“尤其是我现在非常渴。”
唐毅颇感无奈。也是好脾气,知道僵持在此并无用处。
于是数人转到了后院的凉亭处。
宋问给丁有铭做了个介绍,便开始四处胡扯。
唐毅听得怒火中烧,端起茶杯就想砸她脸上去。
宋问观他神色,请求道:“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想出更好的借口!”
唐毅骂道:“你给我闭嘴!”
宋问无辜耸肩。
唐毅气啊,可是也没有办法。
总不能真将人丢出去。
不是人人都能做得恶人的。
闻乐听到工部,便弯下身问道:“你会修东西吗?我们府中恰好有几样家具坏了。”
唐毅不悦拍桌:“闻乐!”
宋问:“一点王府有钱的气质都没有!”
唐毅:“……”
丁有铭愣了愣,纠正道:“工部不是修家具的!”
闻乐:“你们还是出去吧。”
丁有铭:“只是恰巧我会。”
宋问闻言忙道:“我们早就知道殿下家中有东西坏了,所以深夜拜访,以解君忧。”
众人:“……”
就想知道,她能有多不要脸。
闻乐差人去将东西搬了过来。
先是一张桌子,看木材价值不菲,不知是哪里坏了,一晃动便有声音。
丁有铭手按上去试了试,而后摸索了一阵。
将背部那些诡异的木条都拆了,就开始上手敲打。
还顺手将边角以及带划痕的地方给修了一下,刻成花纹。比原先的好看不少。
未有多久便道:“好了。”
闻乐惊道:“这样……便好了?”
上手去按了按,发现真的没声了。
重要的是漂亮。
宋问道:“三角形,是最稳固的多边形。以后再加固什么东西,别打那么多杠杠。只要在角上插一根就成了。”
闻乐还是不信道:“当真?”
“……”宋问心痛喊道,“丁有铭学子!他在质疑我的专业性!”
丁有铭学子:“我们先生很厉害的!”
闻乐由衷道:“你才是真的厉害啊!”
未耗多时,丁有铭便将府里坏掉的家具都给修好了。
他手实在很巧,宋问甚至都没看出修补的位置在哪里。
只要重新上个漆,恐怕都认不住那是旧的。
闻乐对他是刮目相看。
宋问又想起他做的那一串稀奇古怪的装备,问道:“你这么有天赋,为什么不去工部?”
丁有铭:“先生,那您这么有天赋,为什么也不去工部呢?”
“我也想的啊!”宋问道,“可是我怕死。”
丁有铭:“……”
丁有铭摇头道:“我就是不乐意像我父亲一样做官。”
宋问摇摇旁边的人:“工部郎中,殿下认识吗?”
“略有耳闻。”唐毅道,“虽然他只是工部郎中,但前几年修建的运河,还是京城许多工程,都是出自他手。只是他不大与人结交。”
看来是个高端技术宅。
“曾经我也觉得他挺好的,可是后来发现,我看错了他。”丁有铭道,“成日里只会与一些工具图纸打交道,家也不顾,朝堂也说不上话,却总是管我甚严。可是他做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呢?不全都是枉然吗?又帮助的了别人什么?”
宋问道:“你父亲好歹可以堂堂正正的说,他是工部郎中,他一生都奉献给了工部,他对得起他自己的俸禄和官帽。你呢?你能说自己是做什么的呢?”
丁有铭理所当然道:“深藏功与名啊,君子又不是在乎这些虚荣的。”
唐毅心中很是不快,欲言又止。
宋问朝他摇摇头。
有些人,撞不到南墙,是回不了头。
“你今晚的经历,也叫深藏功与名?那应该叫深藏罪与恶。你父亲那才是功与名。”宋问道,“何况你这样说是不对的。我们这里所有人……”
宋问看了眼唐毅,觉得还是忌讳一些,改口道:“你那沉重的父爱,我们都求之不来。”
丁有铭不说话了。
夜深,众人都有些发困。
唐毅让闻乐清了两间空房出来,给这几位不速之客休息。
丁有铭与林唯衍睡着了。
宋问坐在凉亭下面吹风,唐毅过来,灭了灯,也坐到她旁边。
唐毅问道:“你们今日究竟做了什么,连金吾卫都惹上了?你为何半夜带着学生出门?”
宋问:“他说想做一名侠盗,厉害不厉害?”
唐毅扭头,不可置信道:“莫非你……”
宋问点头:“我就陪他去了县衙。”
唐毅大惊:“你疯了?”
“放着他不管,不知道他何时会冲动,会做出些什么。”宋问道,“而且你看,过了今晚,你再问问他,还想不想再来一次。”
唐毅蹙眉:“那可不一定。”
“不。”宋问道,“他还会说想。”
唐毅:“……”
“所以,趁他没有准备,让他见识一下这个世界的残酷嘛。”宋问抖腿,“当然,禁卫军,纯属意外。”
她原本只想悄悄的来,再悄悄的走。
之后借张炳成吓一吓他。
唐毅嗤笑道:“对你来说,什么事都可以称之为意外的吧。”
“哎呀,你怎么那么懂我?”宋问娇羞推搡了他一把,“你看看,做先生很累的。”
唐毅:“……”
唐毅掸掸她拍过的地方,正色问道:“你究竟为何一直在接近我?”
宋问仰头:“接近你?倒也不是。”
唐毅刚想开口,宋问又道:“我只是觉得好奇,像你这样的人,究竟是活的累呢?还是活的轻松呢?”
唐毅:“你自己不清楚吗?”
宋问看了他一眼,倏然笑道:“我也觉得我和你很像,那就是多管闲事,自找麻烦。看来你也是很了解自己的嘛。”
“……”唐毅问,“那你是累,还是轻松呢?”
“坦荡的轻松,又心累的痛苦。”宋问将腿盘上来,笑道:“这世间原本就是这样的嘛。不容易做的事情,总有信念支撑着你去做。所以才会有士。也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可以让人置生死与度外的事情。”
仅凭着月色,哪怕两人离的很近,也看不真切各自的神色。
只有湖面倒出粼粼波光,吹来的风中,也带着一股湿意。
唐毅低声道:“你的学生,很信任你,也很依赖你。”
“相互的嘛。”宋问抖眉,猥琐笑道:“比如我也很需要李洵啊。”
不然早也归西了。
唐毅靠上长柱,唏嘘道:“被一个人需要,大抵,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让人觉得不得不活下去不可,哪怕不是为了自己。”
“殿下你也有啊。除了你,也不得不活下去的人。”宋问道,“闻乐啊。”
唐毅:“闻乐?那是忠心。”
宋问道:“那还有我啊。”
唐毅微愣:“你?”
宋问:“如果我下一刻就要死了,那我最放不下的人,就是你。”
“我?”唐毅悚道,“宋先生,没什么奇怪的癖好吧?”
宋问:“啧,请纠正一下你的措辞。嗜好与癖好是不一样的。”
唐毅重申:“癖好。”
“……”宋问道,“因为我认识的人里,没有非我不可的人。哪怕丁有铭不懂事,他也有他父亲会帮助他。其他的学生,也哪怕磕磕绊绊,也总能走下去。他们有亲人,也有朋友。”
唐毅呵呵道:“我也没有非你不可,你在自作多情。”
宋问道:“可我觉得你是。我说了,我是个喜欢多管闲事,自找麻烦的人。”
唐毅只当她又开始胡扯,便不再理她,敷衍道:“你早些睡吧。明日早点走,别让人看见。”
宋问道:“没关系。我就说是我带他来参观的。不会让丁家惹上麻烦。”
唐毅摸索着台阶回了自己屋,宋问继续坐在凉亭下面,抖腿望月。
天色朦朦胧的时候,晨钟敲响,解禁通行。
丁有铭先回了书院,宋问回家洗漱了一番,才带着林唯衍过去。
宋问道:“今日可能有人会来书院,你就躲在学堂里,别让他们看见。”
林唯衍点头:“嗯。”
张炳成却比宋问想的还急很多。
几乎是掐着时辰,就迫不及待的找了昨夜守城的将士,一同来云深书院拿人。
彼时宋问是没有课的,就坐在那壮观而宽敞的长阶上吃零嘴。
远远就看见张炳成带着十数人气势汹汹的冲上来。
两人四目相对,张炳成的眼里冒出一丝凶光。
却是越过她,要径直往上走。
“且慢!”宋问拍拍手站起来道,“书院正在上课,外人不得打扰。请诸位见谅。”
张炳成别过头,不屑道:“朝廷办案,闲人也敢插手?”
“朝廷既然来我书院办案,而我又是书院的先生,自然与我有关。过问也不可以吗?”宋问走近他,摸着下巴道:“莫不是和上次一样,是一件不可说的冤案?”
张炳成横眉:“宋先生慎言,污蔑朝廷命官,你可知该当何罪?”
“宋某一向很谨慎,哪里说错了吗?那郑会如今不是正在家中坐着吗?”宋问转而看向昨夜追捕的禁卫军,“还是因为这一次,有了金吾卫?”
旁边那将士听人将他们与张炳成等流相提并论,顿时怒道:“胡说什么!我们这是来拿人!”
宋问:“拿人?犯了什么事?要拿何人?”
张炳成是不愿说的,他更愿意看见宋问仓皇失措的表情,可旁边那将士已经先说了:“工部郎中之子丁有铭。”
张炳成道:“不必与她多言,不过是在这里拖延时间。我们进去。”
宋问侧行一步,当他的面前。
张炳成瞥她一眼:“这是要阻碍县衙办公?主簿!”
赵主簿无奈上前,朝着她使眼色,厉声道:“宋先生,请让开!”
宋问抱拳道:“宋某无意为难,自然也没那个胆量。只希望各位官爷能理解理解,毕竟云深书院,可是京城名院。书院里,不止丁有铭一个学子。且事情尚未有定论,如此大张旗鼓的拿人,若是闹出了什么误会。对书院,或是对学生,影响都是不好。何况,丁有铭的父亲,是工部郎中。念及同僚的情谊,是否莽撞了些?”
张炳成想训斥他,那将士先行开口道:“你说的的确有理,你想如何?”
宋问道,“这丁有铭恰巧,就是我的学生。不如我去喊他出来,咱们先问个清楚。以免打搅了别的学子。”
将士:“好,你去吧。我们便在此处等候。”
张炳成欲言又止,越感气闷。
正在进士科乙班上策论的先生,看见宋问闯进来,还有些疑惑。
宋问朝他致歉,而后说道:“衙门现在要来拿人,正在门口等候。我有话要与丁有铭说,其余人,请先出去。”
夫子一惊。
众人纷纷望向丁有铭。
丁有铭先是疑惑,而后神色一慌。
李洵问道:“先生,与丁兄有何关系?”
“我也想知道,只是还来得及没问。他们这急着拿人呢,我好歹才劝住。”宋问又不咸不淡的补了一句,“张县令也来了。”
众生顿时激愤。
孟为拍桌道:“莫不是他故意找事来了?”
赵恒急道:“先生,绝不能让他带丁兄走啊!那郑会的前车之鉴还在呢!”
随后便一言一语的叫嚣开来,将隔壁课堂的人都吸引了过来。
宋问吼道:“都别吵了!”
策论先生也顾不得收拾东西:“我先去告知院长,宋先生,这里就交给你了。千万不要叫他们惹事。”
宋问点头。
宋问扬手,对着众生轰赶道:“我有话要与丁有铭说,其余人先出去。”
众生磨磨蹭蹭的,不愿起来。
宋问给李洵打了个眼色,瞥向外间。
李洵顿时意会,起身道:“都跟我来,别打扰先生。”
“哦。”宋问叮嘱道,“找个人,去通知工部郎中。”
李洵应道:“是。”
讲堂里瞬间便空了。
丁有铭拧着衣角,朝她靠过来,慌道:“先生,难道是……”
“你坐那儿。”宋问指向角落,“声音轻点儿。”
丁有铭乖乖照做。
宋问坐到他的对面,神色凝重道:“这次怕是不妙,连你父亲都要受到牵连。”
丁有铭大惊:“什么?”
“毕竟留下的铁爪,不是哪家都有的。”宋问道,“不过我想,你一定是明白的。侠盗侠盗嘛,自然是见不得人的。你父亲是朝廷命官,你若出事,他岂能独善其身呢?”
丁有铭眼神飘忽:“我本意不是如此的。”
“你不是说,你都想好了吗?”宋问道,“反正,你瞧不起你父亲,先不管他了,我们先说说你自己。”
丁有铭握住她的手,摇头道:“不,先生先说清楚,我父亲会怎样?”
宋问摸着下巴道:“儿子既然是个大盗,受人白眼排挤,那是必然。恐怕再无晋升了吧。可是你父亲原本就对前途无甚在意,也就无所谓了。你还是先想想自己吧。”
丁有铭打量着她,摇头道:“先生您是吓我的是不是?”
宋问认真道:“你为何觉得我是在吓你?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丁有铭:“可昨夜是您带我去的呀?”
“可要做侠盗的人是你呀,是你自己想去的呀。”宋问道,“你们总是这样,总是这样。说是对自己负责了,却不考虑对别人的伤害。事到临了,才开始慌神,后悔,你说怨得了谁呢?”
丁有铭摇头道:“先生您一定是骗我的。”
“来,你过来。”宋问拉着他来到窗边,“听,我这是在骗你吗?”
丁有铭脸色刷白,一时也闹不清,宋问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