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淮对长明一直都有私密偏执的占有欲,他希望长明能一直都留在他的身边,长明的金瞳中只注视着他的面容,长明的身上只沾染了他的气味,长明的心上只容得下他一个人。
就仿佛,此世间,唯有他知晓长明的存在,从而完全拥有他。
但若是,他死了呢。
已经被他全然占为己有的长明,又将何去何从?
长明的重伤大有好转,而他仍然不愿出洞,也不允元淮回村。这山洞对于长明而言,似是世间最安全之处,亦是天命不可及之地。如同留在此处,便能躲过元淮于大限之期要遭的死劫。
元淮知晓长明所思,但他同时也更明了命由天定之意。
[命由天定,岂是凡妖俗人可阻止的,皇上又何苦让二皇子于此世间再遭此等苦刑。]
如今元淮终于明了,为何他的二子之间,玄生却格外偏爱他的幼子元临,只因玄生早知元临年幼而亡。即便玄生对元临最为宠爱,在元临饱受折磨垂死之际,玄生却能一脸平静地说出这番话来。
他曾经定然阻止过,却也无力阻拦。
而此时的长明,还不信天命,他以为只要他用命护着他,他便能活着。
“你别怕。”长明的手紧紧地握住元淮发凉的手,他的金瞳认真而又执着地定睛注视着元淮的面容。那双眼眸里没有一丝阴郁彷徨,唯有心念坚定的信念。
那眼神仿佛是在告诉他,他定能护住他。即便护不住,也会将他的灾将他的劫全然一己挡下。
然而从九百年后而来的元淮知晓,这是不可能的。
元淮虽知自己死期将近,但他却不知自己该如何做。死期既定,即便是他躲在山洞中,也是不可能躲得了的。元淮不知自己会如何死,但如若他一直与长明处在一起,那他必然会死在长明的眼前。
那对长明而言……未免太过残忍。
但他若是离开了山洞,死在了长明看不到的地方,那对于长明而言亦是悔恨终生。
元淮此时才明了,他的存在,注定让长明痛苦。
从一开始,这场他以为的美梦,不过转瞬即逝,终究是一场痛然至深的死别。
望着长明的眼神,元淮也根本不忍心说出什么残忍的话来戳破这离别前的美梦。
“柳生,你在想什么?”长明很难掩着自己的心思,他想问什么便直截了当地问出来。而当长明用那双澄净的金瞳注视着元淮时,元淮内心藏着的绪念也恍若无所遁形,只得说出来。
但其实,元淮有太多的秘密无法对长明坦然。
“若这只是一场梦就好了。”元淮轻声叹道。
“为何?”长明不明地蹙眉望向元淮,而元淮的眼里是他根本无从理解的纷杂心绪。
元淮只是看着长明勾唇苦笑,微摇了摇头,也未再解释。
这让长明变得有几分急躁,他不解元淮到底在想些什么,但他绝不会如元淮所想期望他与他之间只不过是一场虚梦。
元淮注目着长明那双似是一定要他说些什么否则绝不会移开视线的金瞳,终于长叹了口气,“长明,我是人,即便我可长命百岁,对你而言,也不过须臾——”
长明的眉头蹙紧,仿佛还是头一次如此不喜元淮口中的话。
还未等元淮的话说完,元淮就看到长明的眼帘微垂,然后倾身向他吻了过来,堵住了他还未说出口的话。
元淮的身体僵了僵,这还是长明初次如此主动地吻他。他的手指微颤地抱紧了长明的身体,摒弃其他思绪,用心感受长明的气息,可他的心不知为何却在发疼地颤栗着。
“生而同衾,死亦同穴。”
长明的语气从未有一刻像此刻这般的坚定,他的双瞳执着地盯着元淮,赤金的眼眸中情根已深,“即便是梦,柳生你也得与我梦居一处。”
元淮不禁有些怔然,他早已见惯了眼前之人风轻云淡之色,他也知晓一直对玄生执念至深的人是他。甚至是一直以来,他都以为他对玄生的情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自作多情。
不止的,完全不止的。
长明对他的一腔痴念也已然超乎了元淮的想象。
这让元淮更加不明九百年后,他与玄生之间怎会沦至那般的漠然离散。
这一夜,元淮与长明如同前几日那般都未能安眠。
他们口中虽不言,却始终心中惴惴,相握的手也并未松开。
五更天时落了暴雨,惊雷声响彻天穹,而与此同时的有更巨大的响声从洞穴口传来,那一声声轰隆的巨响犹如雷霆之劫般逼近地向元淮和长明袭来。而元淮和长明的心头也仿佛遭受了沉重的重击,两人面容凝重地望向洞穴之外目光不可视的暗处。
洞穴之口被长明施了妖法,人和妖都不得入内。而此刻,有什么正在拼命冲撞着洞穴口的屏障,似要侵入进来粉碎碾压躲藏在山洞内的长明和元淮。
是妖。
长明感受到了滂湃汹涌的妖力,和狂躁炽烈的暴怒之气,在洞穴之外席卷而来。
元淮更加不知到底出了何事,他余光瞥到一道银光,就望见长明的右手中已经握住一柄长剑,剑刃的凌冽寒光让元淮的心陡然一惊,“长明……”
“你留在此处,勿要出去。”长明的目光冷漠地直视前方,而后便持剑而飞。
元淮连忙伸手去抓,却也未能抓住男人白如月华的袖袍。
就在这一刹那,元淮有一种心悸至极的错觉。
仿佛这一次抓不住长明,他便再也抓不住了。
元淮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恐慌,他迈着自己的双腿向那翩然白影闪逝的方向冲去,直至冲到了洞穴之外。虽已及至破晓时分,但阴云密布的天穹也并未有微光乍现。整片山林还隐入昏黑之色的暴雨侵袭中,瞬间被冷雨淋湿的元淮只能看到正在对战的长明与另一条巨大的通体猩红之色的巨蛇。
“柳生!”
而后元淮便听到长明向他惊慌至极的大喊。
元淮瞬间感到心神一颤,危险的预感让他下意识地向前冲去扑倒。
而下一秒,如同空落焚火般,他刚才立足之处被炽烈的火球砸出了一个骇人的火坑。
心慌的长明匆匆就要向元淮跑去,然而这时那猩红巨蛇立刻通身燃火地向长明袭去,长明只得堪堪避开。元淮的肉眼根本看不清眼前之景,只得看到赤红的火蛇肆袭,而白袍之影如风如雨,乱斗之中步步都凶险至极。
伴随着又是一阵响彻天际的惊雷,阴冷潮湿的空气却突然干燥起来。
炙热的火炎在林间燃烧,猩红巨蛇在怒吼着,夹杂着彻骨仇恨的暴怒。
熊熊野火,火星迸溅,而那火球的攻击未袭向长明,反而是冲向了身为人的元淮。元淮的视野之中尽然是刺目的燃火之色,无处躲避。然而就在此时,一道白影刹然挡在他的身前,冰冷的剑刃与炽热的烈火相撞,这两只妖的面容之上都隐现出义无反顾的疯狂之色,剧烈的响声与随之而来的恐怖冲撞之力如同山洪地裂般在此片山林间触发。
赤蛇的巨尾卷着狂躁之力甩来,待长明反应过来的时候只来得及将元淮猛力推开。
“长明!”元淮双目瞪直地望着被赤红之炎尾击飞的长明。
那抹白色的身影上沾染了艳血之色,如同冬夜间被暴雪击落的红梅,颓美而凄绝。
元淮踉跄地从泥地里爬起来,就朝长明被坠落之处疾奔去。还未等到他寻到长明的身影,元淮就感到巨大的阴暗将他笼罩其中,他本就惊慌失措的心更是骤凉。而后下一秒,元淮便感觉到肩背处传来的巨疼。那巨蛇尖锐的毒牙竟然咬住了他的身躯,滚烫的痛楚穿透他的脊背。
还未等到这剧痛传至全身,元淮便感到了他的身体凌空而起,视野中是一片急速的模糊。
隐约之间,他轰鸣作疼的耳畔中还能听到长明惊唤着他的名字的喊声。
长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赤蛇将元淮带走了,他高喊的声音如同泣血般。他根本顾不及身上的伤势,循着赤蛇离开的踪迹发狂般地疾速追了上去。
赤蛇浓烈的妖气,和元淮的血气,亦在指引着长明方向。
而后,气味突然断了,接踵而至的是浓厚的雾将长明隐匿其间。
长明一脸冷然的煞气地停在了原地,此处正是他诛杀了那祸村之妖的地方。
“你是为他报仇的。”长明不可能到此时还不知此妖到底何意,然而他原本以为妖与妖之间并无此等情意可言,更何况是向来独来独往的蛇族之妖,“是我杀了他,你若是要报仇,找我即可。你放了他,我自不会反抗。”
浓雾中传来了蛇妖凄厉的笑声,似是从四面八方传来,震颤着长明的耳膜。
“他得死!你也得死!”
那阴暗的死字一直在长明的耳畔萦绕,他只得更加握紧了手中之剑。
可怖的杀气在浓雾中无处不在,无数蛇妖的幻影向长明攻去。长明的眼神冰冷狠厉,一身血衣持剑凌然将这些幻影都斩灭破碎,冷冷剑光似是足以将这昏天浓雾都劈裂开来。
幻影的攻击持续不断,而长明的身上也不断有新的血痕涌现。然而长明却一刻都不得松懈,他要救元淮,他必定要将元淮救回来。
就在此时,身后彻骨的凛然杀气让长明下意识地转身一劈,但意识里又隐约感觉有什么不对,他持剑的手又一顿。
然而就是这一顿,那幻影竟直直撞上了他的剑刃。
温热的鲜血迸溅到长明的脸上。
下一秒,长明看到他的眼前竟然出现的是元淮的面容。
那一剑竟是他直直捅进了元淮胸口。
“你杀了他!哈哈!是你杀死了你所爱之人!哈哈哈……”
似是报仇成功般笑得痛快淋漓的女声响彻长明的耳畔,又仿佛是接下来百年诅咒的梦魇。
长明的金瞳颤栗着,是如此的不可置信,而又迷茫怔然。他自己都根本还未能反应过来,只是双手不住发颤着,根本握不住那剑柄。而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伸手一紧握那剑柄,那剑瞬间碎成了碎片。而元淮冰冷染血的身体,终于完全无力地落在了他的怀里。
暗红的血液染红了元淮颈口的长命锁。
无了福寿康宁,唯余天命已定。
即便是元淮都未曾料想到,他竟会是死在长明的剑下。
长明已然濒临疯狂,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只是不住地摇头,双手发颤着抱住元淮。
“我不杀你,不杀你!”那女妖终于在长明的眼前现身,一身赤红之袍,艳目至极。她的面容惨白可怖,但嘴角却是猖狂至极的邪笑,却又显得凄凉无比。她本就为复仇而奋不顾身,如今承受着巨大反噬之力的她,也遭受着极大的痛楚。
蛇妖浑身的蛇鳞片开始带肉淋血地脱落,身体之上似是有无数个血淋淋的窟窿,变得极其恐怖不堪,然而她却像是不知疼痛般依旧大声笑着,“白w,痴妖一族!哈哈,他死了,那你便活着吧!”
蛇妖的猩红之瞳里是极致的痛恨,话语也似是最为狠毒的诅咒。
“可要好好活着。”
而后那蛇妖便浑身残肉黑血地惨死于此,恰然便是长明之前所诛妖之地。
“长明,这并非你的错。是我的错,我未听你的话,不该乱跑的。”元淮将头靠在长明的肩膀上,他艰难的呼吸都沁着浓重的血腥味,“更何况……命由天定。”
柳生,注定会死在这一天,这是谁都改不了的死劫。
即便已然知晓这一天,但元淮的心中依然尽是痛彻心扉的不舍。
浓雾渐渐散去了,山林间的暴雨还在继续,倾盆的大雨打湿了两人衣袂相依的血衣。
泥泞的土地上是暗血相融的血泊,怵目惊心。
元淮用尽最后的气力,将紧抱住他浑身颤抖的长明推开,直视着眼前的妖。
不知情爱,不识喜悲的妖,却被他硬是拖入了红尘情劫之中。
而此时,长明更是落泪了。
那张寡淡的面容上此时是悲恸到极致的神色,眼泪无声无息地伴着雨水从脸颊滑落。
“走吧。”
元淮在此刻亦感受到了锥心裂肺的痛苦,他坚持着最后的一丝意志,哽咽轻声说道——
“走吧,回到山林里,别再出来了。”
人世间如此复杂,更是人心险恶,元淮哪里舍得他的长明受这世俗所污。
便回到山林间,继续做那个不知世事的妖怪便好。
元淮不知自己是否也流泪了,但他此时唯一能够感觉到温度的,竟是自己眼眶里涌出的泪水。他艰难地伸出手,想要去擦掉长明脸上的泪水,但他的目光里却越来越昏暗,手也毫无知觉。
“你也别去做个呆和尚。”
当说到呆和尚这个词,元淮心中更痛。
别再成为玄生,别再苦等我九百年,别再为我还入了宫……
元淮尽力想要将话说完,吐出的每一字都艰辛至极地如同有刀刃卡在他的喉口间。
“找个漂亮的小妖怪,和你一起做个伴就好了。”
元淮彻底无力地靠在了长明的身体上,双眼空洞涣散,他已然听不到任何声音,也不知长明到底有没有说话。元淮被暗血染红的手指却仍旧依恋至深地轻拉着长明的衣袖,似是祈求着最后的心安,他终于还是抓住了长明。
奈何人妖殊途,终究死别离散。
“人寿本就短暂,勿再念着我。”
“即便轮回转世,也勿要再候着我。”
“不值得,不值得……”
元淮的双目通红,微弱的声音喃喃自语。
长明咬着唇摇头,他不敢紧抱住浑身是血的元淮,却更不敢松开手,悲恸得一字都说不出口。
天地暴雨纵横,长明单薄的身体仿佛承受此世间最为着锥心刺骨的劫难。
那沉重到无法承受的痛苦即将彻底压垮他,从此永坠入阿鼻地狱的漆黑。
元淮无神的双眸缓缓阖上。
“长明……”
元淮自身全然的心念神思,渗透着鲜血的悲戚,都倾注在了这个名字中。
他想再看一眼长明,他想再抱一下他,他想再与他多说一些话,他想再为他摘一朵木丹花,他想活得再长久些……他不想如此悲痛,如此遗憾地死去。
可是一切只不过徒劳枉然。
“长明……”
而后,元淮的呼吸止了。
长明感受到了怀中之人断掉的呼吸,猛然悲伤到极致的浑身痉挛。人世间的一切仿佛都在拼命撕扯着他,要将他的躯体,将他的灵魂全部都撕碎开来。
他的口中发出毫无意义的喊声,似是在放声痛哭,又似是在拼命呼唤挽留着什么,任谁都能感觉到那凄厉的喊声中的痛然。
并没有人回应他,只有至为悲凉的暴雨候在这里。
明明雨声狂骤,山林间却仿佛笼入一片绝望的死寂。
当东方黎明破晓之时——
人世间再无柳生,只留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