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行之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阿姐,停一下。”

在马车里的白裘少年撩开帘子,俞梅立刻停下马车。

“我想进去拜一拜。”少年望着那残破的佛庙,目光有几分追忆。

俞梅自是不会拒绝少年任何要求,她伸手将虚弱的少年从马车上扶了下来。

“我十余年前,便是和阿娘在这里巧遇了苍君。”少年跨过门槛,一步一步缓慢地走近佛堂之内,“一切还真当是,缘起缘灭,因果轮回。”

俞梅怔怔望着少年的背影,此时才终于明了天苍教密令为何多年都在寻一人名为行之。

洛旻跪在了那破旧的蒲团之上,双手十指并拢,合掌拜佛,面容虔诚。

他的口中,将陈善曾在佛堂的心中所言一言一条说出口。

当洛旻三拜起身后,蓦得见到那佛像前的香炉里还留有灭了的半柱香,大概是被夜半的寒风吹灭了。不知还曾有何等孤苦寒心之人此夜在此诚心而拜,点下了这柱香。

洛旻轻叹了口气。

人生得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

陈善年纪尚轻,却是受尽这世间万般苦楚,唯不得尝老苦与怨憎会苦——年岁十七未到却已身死两次,活不到终老;受尽万般肉体心中之痛,却仍旧不得知该如何憎恶怨恨旁人。

他静静地走到了那香炉前,指尖划了下指尖指腹。

一滴红血落在那半柱香之上,而后那半柱香又燃了起来,有袅袅之烟浮起。

既然你有仙人血脉,我便再多许你一次机缘。

再给你半柱香的时辰,去了了你最后的执念吧,愿你可得偿所愿一次。

再出佛庙之时,那白裘少年遇见庙前守候的女子。

又如在天苍教之内初遇之时,定定地望着她,瞬然哭得泪流满面。

“我的阿娘是世间穿红色最好看之人。”马车内的少年是这么对身旁的女子说。

门外雇了人赶马车,俞梅与陈善一同坐在马车内。少年无力的上身靠在女子的怀中,他的脸上却无丝毫阴郁,只是追忆而又淡然地与俞梅诉说着往日里的医圣谷之事。

“阿娘酿的桂花酒最好喝,阿娘煮的面也是最好吃的。”少年依旧像是俞梅记忆里的那个孩子,总是那么娇惯任性地称赞着自己的阿娘。他的阿娘是世间最好的,而后他便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似的。

这般的孩子,怎又会不让医圣谷夫人疼爱万千。当少年身死云隐岭之上时,他的阿娘定是痛不欲生,恨不得随了行之一起去了。行之是她的命,亦是医生谷正宗最后的一抹血脉。只怕不管天谴报应如何,医生谷夫人定是会为了她的行之而逆一次天。

“记得那时,阿娘老是笑医圣谷之人,说他们都是假正经。阿娘叫我日后必不可学他们那般做派,迂腐古板,入了江湖后也别总穿的白煞煞。”少年轻阖着眼低声说着,他的嘴角含笑,随着话语回忆里也不悠然地回到了过去,“阿爹和我说,阿娘说的都是对的。不过对的不一定要都听,听一部分便好了。”

“阿爹阿娘有时也会吵,但每次都是阿娘发脾气,便擅自下了云隐岭。而后,阿爹便和我说,过两日阿娘想家了就回来了,下次阿娘下山前让我拉着点。”

“大多数不到两天阿娘就回来煮面了,每次还会给我带许多江湖上的新奇玩意。有一次,阿娘两天还没回来,阿爹便偷偷抱着我下了山谷,带我去找阿娘。阿娘问我阿爹,不是说不满十五不得下谷吗,怎么把我也带出来了。阿爹便说,他是谷主他说了算,而后阿爹带着我和阿娘在朔阳游玩了近半个月才回谷。”

“长老们时常都会叫我阿爹阿娘去祖庙谈话,他们也常和我唠叨说,以后断不能学我阿娘,更不可再娶第二个似阿娘之人回医圣谷。我想,我以后定要和阿爹一样娶我心爱之人,而后……着一身红袍带她入医圣谷。”

“还有宋哥……阿姐你见过的,宋哥是自小与我一同长大的哥哥,他什么都想着我,不管是什么好玩的好吃的都要先供着我。他还说,以后入了江湖他要当大官,等到我十五出了谷,便能继续护着我。幸好他当时被困在京城中,不得回云隐岭,否则我又多害一人。”

“尘元和尘宵从小便有趣得很,他们生得一般模样,老逗我玩乐。他们老是将我偷摸着从屋里带出去玩,即便被发现了他们要被打一顿,下一次依旧还来拉我出去。明明也不比我大几岁,每次都要背着我怕我走路也犯心疾,一个背不动了换另一个。还总是蒙着我的眼,让我猜背着我的人是谁。”……

少年说了许多,他似是太久未曾说话,藏了太多的话未曾说出口,也未有人能聆听。

分明他在讲述着喜悦之事,却不知为何仍旧字字作痛。这个世间曾经于他所有美好的回忆,在此刻诉说起来竟都如此悲伤,少年的心中始终承了太多不可言说的苦与痛。

阿娘曾说过,人生苦短,不过数十载,唯心而行之。逆天而重生的陈善听了,纵使陈善竭尽全力想要依心而行,忘却医圣谷之苦痛,独做那苍君的哑儿,却依旧不得善终。

直到他因拿不出那起死回生之药而被苍君关入地牢之时,陈善才醒悟过来。是了,他的身上,本就背负着医圣谷上百人的命债和世代血脉的灭绝之罪,罪孽深重的他怎的当真曾以为自己可以便这样善存此生。即便是受得种种刑罚,陈善也觉得这是他应得的恶报。

而如今,这些已然不重要了。

他只想在这最后的须臾光阴里,将他铭记于心的那些人的音容面貌再好好地记一遍念一遍。

那旧事里的回忆,在此刻都无比鲜明闪耀。

少年的眼前恍若浮现起了偏偏往日,所有人都还在,他也依旧还在云隐岭之上。

谪仙般的人儿淡色的唇微微抿起,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

他的眼神里依旧没有悔恨亦或是愠怒,那世间的阴暗依旧无法让那双清透的眼眸浑浊。

只余着似是悲涩的追忆。

纵使隆冬之夜凄冷瑟瑟,他也曾处于那般鲜活的热闹之中,或是被阿爹阿娘捧在手上宠在心尖,或是被医圣谷之人团团围绕着谈笑风生,亦或是被苍君注目着温柔地拥入怀中。

晕乎的视野里,一切都迷散了,他的耳边好似又回想起了医圣谷里安静而又热闹的声音。似是只要他轻声唤一声,便会有无数声“行之”拥他入怀。

被这世间泯灭之人好似又纷纷回到了少年斑驳的回忆里,他们或笑或哭,或快走或奔跑,或叫他谷主或唤他行之地向他涌来,将他包围在内,欢迎着他的回归。

“可真是热闹啊。”

“真好。”

少年轻轻闭上了眼,却有一滴泪从阖上的眼瞳里落下 ,划过那苍白的脸颊。

“阿姐。”

少年浅笑着,似是用尽最后的气力唤了出来,手指轻轻地拉住了俞梅的衣袖。

“你可知道,去年冬夜我死之前,最挂念的便是你了。”

少年眨了眨眼,强忍的泪水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是啊,怎么能不想。

他的阿姐便就那么独自下了医圣谷,孤苦无依地要去报仇。

他的阿姐报好仇了吗?阿姐受苦了吗?阿姐可有受伤?阿姐是不是依旧仍是一个人,无人来疼疼他的阿姐?他的阿姐,承诺要回来的,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阿姐了?

“你定要好好活着。”

少年的声音颤抖带着哭腔,双眼含泪静静地注视着俞梅。

“你应着我,阿姐,你应着我。”

少年这么说着,恍若多少年前稚气的撒娇般,但那声音却是如此的弱不可闻还带着脆弱至极的祈求,恍若说完这句话,那气都会随时断了去。

“好,你说什么,阿姐都应着。”俞梅哑着声回道,她将少年紧紧搂在怀里。

少年似是终于放下心来,他轻轻笑了。

“阿姐唱曲给我听可好。”

俞梅点了点头,而后用那嘶哑的声音开始唱了起来——

“重重叠叠山,曲曲环环路。”

“高高下下树,叮叮咚咚泉。”

“风风雨雨,暖暖寒寒,处处寻寻觅觅。”

“莺莺燕燕,花花叶叶,卿卿暮暮朝朝。”

此曲似是将俞梅的思绪拉回了从前,那时陈善的阿爹病逝,陈善的阿娘每日每夜地守灵。

入了夜,都是俞梅像今日这般守着陈善,学他的阿娘为他唱这首歌入睡。

如今好像也是一般,她的行之只是要入眠了而已……

陈善的嘴角挂着一抹浅浅的笑,隐约间他恍是见到了似有一日他也曾唱过这首歌给予苍君听过。

得偿所愿吗?那便好。

陈善缓缓阖上了眼,泯了世间最后一抹微光。

不一会儿,少年的头微微滑下女子的肩头,微弱的呼吸也断了。

俞梅的歌瞬间止了,在此刻女子的眼泪从通红的眼眶里疯狂地夺眶而出。她紧绷着弓起身子,死死抱住少年冰冷的身体,似是无法承受住此等骇人的逝亲之痛,这冷面残忍的天苍教毒人影卫在此刻哭得悲痛欲绝,肝肠寸断。

而后,俞梅瞪大了通红的眼,望见怀里少年的身体越发得轻。从少年的双脚开始,一点一点了无生息地消失了,好似幻化成了无色的尘埃,从她的怀里渐渐走向虚无。俞梅的双臂在疯狂颤抖着,她害怕地不敢用力抱紧,又恐不用力抱住她的行之就这么离开了。

而俞梅依旧无能为力,最后只余留一团衣物被女子紧紧抱在怀中。

和一枚叮啷落地的白莲玉坠。

马车外之后的东方旭日初升。

那逆光而行的马车内,唯剩下一名女子紧抱着一件白袍哭得泣不成声。

“你们都是死的吗!竟无一人察觉陈善不在此屋!”在陈善屋内的苍君勃然大怒,他煞气冲霄地望着在他跟前跪至一排的天苍教之人,“废物,一群废物!”

陈善一个丝毫不会武功之人,竟然可以在众人监守的院落里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脱,这怎的可能!这些人都是武功高强之人,竟然无人发现了这人踪迹,甚至都对屋中之人早已不知身影而丝毫不知,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而后苍君微作冷静下来,如若陈善可以让人起死回生,那他能够在众人守卫下逃脱也并非那么难以理解了。真是好大的胆子,陈善竟然还敢逃!

苍君浑身的暴怒之气似乎在侵蚀着每个人的呼吸,所有人都屏息以待,生怕就连多一口的呼吸都会让苍君狂怒爆发,杀戒大开。

“找,给本座去找!若寻不到陈善,你们便都自己砍了人头寻人送到天苍教来!”

待眼前都清净了,苍君依旧陷于混乱的狂乱之中。

陈善,哑儿,竟然敢从他的身边逃走……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房内的衣物细软都未拿走,这屋内的一切甚至于都原封不动。

苍君伸手将那放在枕边的墨绿锦布取出,里面是那还未完工的半脸面具。

墨色的面具之上有一枝透着皎洁银光的白莲,而那银白的镀色填色还刚至一半。

那白莲定是花费不少精力,色泽层层叠叠,瓣朵栩栩如生,被那乌黑墨色衬得愈发皎白如玉,但见那白莲式样分明就是他曾经送与陈善的那白莲玉坠之态。

正是东日冉升之时,桌上的烛台已然油尽灯枯。

微弱的烛光影影倬倬地落在那白莲之姿之上,而后忽得泯灭了。

苍君望着那枯竭的烛火,蓦得有几分怔然,恍似有什么方才重撞上了胸腔之内,心倏地发疼。

而后他的食指指腹在面具内侧触到了什么,转过面具见着那面具内侧都镀了银。

他指腹之下似是刻了字,他抬起面具定睛去看那微小的刻字。

——行之。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热门小说
重生后我回苗疆继承家业她的4.3亿年我收了幼年大佬们做徒弟重生后成了大佬心尖宠农家娘子美又娇命之奇书替身的我跟正主在一起了弥天记穿成绿茶女配后我出道了至高降临
相关阅读
秦深的客栈太子妃的荣华路撩妻成瘾:杜少的小甜心神厨大小姐:夫君太贪吃清穿之老答应狼仆人我家将军是妻奴第一科举辅导师!女魔头育儿手册幸孕萌宝:腹黑爹地套路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