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枉死城”的道路泥泞不堪, 坑坑洼洼的地方很多,马车行驶的速度被迫下降。
“昨天下了一场大雨,地上都湿了嘞,阴间没的太阳, 这地呀,只有等它自己干喽。”马车夫是个健谈的人, 一路上跟跟秦深他们几个说着幽冥鬼界的事儿。
死后的世界是另一场忙碌, 生命周转不停,根本就不给半刻的安歇。
“唉, 活着的时候总说一死百了, 死了才晓得根本了不了, 和活着的时候差不多。”马车夫的嘴巴里发出“咻咻”的声音,黑色的健马四蹄踏动,发出哒哒的声响。马蹄声声中是马车夫无奈又疲惫的声音,“死后没个消停,不努力工作赚钱,吃不饱肚子, 比活着的时候还惨。”
马车夫说:“好死不如赖活着, 老人们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不是没有道理哦。”
活人来到冥界名曰走阴, 是一件非常凶险的事情, 被游离冥界的恶鬼发现会被撕成碎片。秦深和章俟海身上携带着东方鬼帝给的令符,邪鬼勿侵。
就算是如此,幽冥鬼界内阴湿寒冷依然附着在周身, 秦深搂紧了衣服,感觉有些冷。攥在一起的手被握住,秦深扭头了对着章俟海笑笑,“没事,不觉得冷。”
“感觉冷啊,刚来不适应的都这样,生活习惯了就好。”马车夫听到只言片语就接话说道:“寿终正寝的好啊,来了就可以去投胎,因为各种意外死的就要拿号排队。听说黄泉路现在还不好走,很多死了在路口就要等了。”
大头鬼直愣愣地看着天空说:“还可以坐渡船。”
“哈哈,那也要有钱才行。”
马鞭抽打着空气,“咻咻”的声音不断响起,高大的城墙越来越近。
城墙上的天空灰蒙蒙的,似经久散不去的雾霾,光线昏暗,瑟瑟寒风中让人剁手剁脚,又昏昏欲睡。
“不能睡,睡着了就醒不过来了。”大头鬼提醒。
秦深靠在章俟海的身上点点头,估计是幽冥鬼界内有什么东西致人昏睡,需要保持警惕了。
为了不让自己睡着,秦深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进城的道路有十来米宽,但是路面没有妥善地修缮,碎石、泥块遍布,路上牛车马车很多,更多的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穷苦人。
富人坐车、穷人走路,无论在哪里,都有着贫富差距。
“子孙孝顺,有供奉香火,到下面就能够当个好命鬼,住大宅、使奴婢、吃饱穿暖,日子比活着的时候还要好过。”马车夫给他们解释路上看到的情景,“子孙不孝顺,没有供奉香火的孤魂野鬼,在上面就算是腰缠万贯,死后也是个穷鬼。”
秦深笑了,“现在讲的是科学,清明都是送花的,不烧纸。”
马车夫摇着头说:“所以日子更加难过了,不过喽,靠山山倒、靠水水干,到哪里都要靠自己,你看我,有个驾车的手艺,到哪里都饿不死。”
秦深说:“这话在理,人还是要靠自己的。”
“对头,看到路两边的稻田了不,有手有脚,种地就能够养活自己。”
秦深赞成,“日子过的怎么样,还是要看自己。”
谁都想不到,死后的世界不过生命的另一种延续。寿终正寝者、行善积德者,才能够走绿色通道,进入轮回司,被尽快安排投胎;作恶多端者,进入十八层地狱受刑;更多的普通人,只能够拿号排队,受尽劳碌之苦用来偿还活着时犯下的小罪小恶……
“城门到了,我们从西城门进城,穿过城市去东城门,从东城门出去行五十多里路就到殷桃树了。”
城门高大,门扇厚实沉重,比拳头还要大的门钉被岁月侵蚀,颜色变得黯淡、生出铜锈。
门下排着两列长长的队伍,秦深坐的马车就排在其中,他们这一列全是车马,旁边那一列是挑担挎篮的行人。
城门卫的速度很快,队伍却不见缩短,因为还有源源不断的人前来。
锁链拖动地面,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秦深好奇地看过去,只见路上有一队人慢慢行来,锁链捆缚着队列中的人,脚拷手撩齐全,有些人甚至戴着粗笨的枷锁……
“那些是生前作恶多端、为非作歹的,他们不用在黄泉路前排队等待,由阴差押解走绿色通道哦,嘿嘿,他们也有特权。”马车夫幸灾乐祸地说。
秦深:“他们也挺走捷径的,适合急性子的人。”
“嘿,客人这话说的对。”
“秦深看那边,有个人我们见过。”章俟海在队列中看到个人,面孔很熟悉。
秦深昂着头看,“在哪里?”
“就是那个疯疯癫癫的道士,枷锁上写着‘邪门歪道’的。”
根据犯罪等级,队列中每个人分到的“手饰”标准就不一样,罪孽越是深重者,配件就越是多,最高等级就是手铐脚镣加木质枷锁,枷锁上还贴着不同的字,有罪大恶极、有□□掳掠、有贪污受贿……应该是对他们生平的四字注解。
章俟海说的那人便是疯道士,凌乱的长发披散,嘴巴里念念有词,进入城门时,他看见了秦深,咧嘴不怀好意地笑着,浑浊的双眼里散发着诡异的神采,嘴巴一张一合,无声地说着话。
秦深分辨出,他在说:怪物,你这个大怪物,不应该出生、不应该活着。
眼前变黑,秦深的视线被章俟海遮挡住,章俟海温柔的声音说:“疯道士罪孽深重,会下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他说的话当不得真,是蛊惑人心、动乱心神的。”
秦深:“我知道,他说的都是胡话,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队伍移动,很快就轮到了他们过关进入城门,城门卫收取一定的过关费,还要查看身份,当秦深拿出东方鬼帝给的令牌时,城门卫的态度更加好了,少收了两成的入城费用。
省钱了,大头鬼美滋滋地将钱收进了马甲上的小兜兜内,“进城后走玄武大街,杏花堂就在那儿,嘻嘻,阿花最喜欢那家店的糖了,我要买给他……”
突然想到好朋友已经落进水中葬身鱼腹,大头鬼默默地哭了起来,以后再也不用被阿花缠着带糖果了,但是他为什么一点儿都不高兴。
秦深拍拍大头鬼的脑袋,无声地安抚着。
最快穿越枉死城的办法便是通过玄武大街,从城市的中轴线走,但走这条街是有规矩的,不是本地居民不可通行、非衣着整齐者不可通行、拉车的马匹少于二不允许通行……
“规矩这么多!”秦深咋舌。
把悲伤收敛到心里面的大头鬼点点头说:“因为冥帝府邸在此,地府六司也在此,恐扰办公的安宁,所以限制很多。玄武大街上店铺很多,一些吃食活人也可以吃,老板你要是愿意,可以停车买些。”
“不了,赶路要紧,时间很急呀。”
“嗯嗯。”大头鬼顺从地点头。
进入枉死城,入目的是一个古代城池,身穿现代服装的秦深和章俟海有时空错乱之感。
马儿“哒哒哒”行走,不久后就来到了玄武大街,出示了东方鬼帝的令牌,准许通行。
马车夫头一次驾车驶入玄武大街,看什么都很新鲜,高兴地扬着马鞭说:“托了贵客的福,我也有幸进入玄武大街喽。客人们看好喽,走到玄武大街一半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如海一般的殷桃树冠了,现在花开正艳,特别漂亮哩。”
玄武大街街宽上百,两边店铺鳞次栉比,路人不多却个个衣着光鲜亮丽,有马匹呼啸而过,一队骑着高头大马、身穿黑色拽撒的地府工作人员与简陋的小马车擦肩而过。
马车夫赶车赶的小心翼翼,就怕冲撞了路上的贵人。
待路人渐渐稀少,看了威严肃穆的大门,办差的公务人员在门内进进出出,这些是地府六司衙门所在。
衙门拱卫的高门是冥帝居所,秦深的视线擦过朱红色高墙上的琉璃瓦,看到高墙内的宫殿在树木的遮掩下影影绰绰,恍惚间好像看到高楼上有一人看着自己点头,似在问好。
待秦深仔细看过去,高楼上什么身影都没有,唯有悬挂在翘角屋檐下的六角铜铃发出飘飘忽忽的声音。
“看,那就是殷桃树。”
秦深的注意力被吸引,朝着远方看去,灰蒙蒙的天空中出现了一抹桃红色,与灰霾的天空泾渭分明。随着移动,出现在眼前的桃红色越来越多,逐渐取代了灰色,成为了天空的主色调。
殷桃树高数万丈,树冠如湖如海,遮天蔽日。
桃红色的树冠是幽冥鬼界天空中唯一的亮色。
秦深一行人没有多大耽搁,全速赶路,用了三个多小时终于赶到了殷桃树下,近距离看殷桃树,粗壮的树身如同一堵厚实的高墙将前方视野全部遮挡,树身上粗糙的树皮诉说着她经历的漫长岁月。
仰头远视,万丈上的高空有粗大的树枝蜿蜒生长,支撑起了整个树冠,树梢枝头缀满红艳艳的花朵,红成一片。
秦深伸出手,隔着万丈抚摸树上的朵朵桃花,一阵轻风拂过,一片桃花悠悠而下,落在在了他的手上。
捻着桃花,秦深莞尔一笑,送到鼻尖轻嗅,淡淡的桃香。
“老章你过来闻啊,这朵桃花有香味。”秦深招手让章俟海过来,捻着这朵花凑了过去,“闻闻,是不是有味道。”
除了极个别的品种外,桃花一般是没有香味的,能够闻到类似于桃子的淡淡甜香,真是一种舒适的体验,扫尽心头所有的灰霾。
五百年的花开,花败却只要一刹那,秦深感叹:“长这么大也不容易。”
“是有一点点香味。”章俟海从秦深的手上接过了桃花,侧头看到不远处有人在树下三跪九叩,以期能够感动桃树,为自己结下一颗可以达成心愿的桃果。
秦深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在树下行大礼的不仅仅是那一个人,有人更加极端,拿出小刀割开了手腕,黑红色的血液从伤口中溢了出来,那人念念有词地拿着鲜血直流的手腕贴在桃树上……
秦深收回了视线,迟疑地咽了咽口水,“虔诚的祝祷指的是这样?”
“看个人怎么理解虔诚吧,心诚则灵,我觉得还是要看殷桃树的心情的。”大头鬼小手合十,闭上眼真心地祷告,为朋友颂念往生经。
秦深说:“心诚则灵吧,我试试。”
为了天下间至阴的果实,秦深双手合十、真心祷告,膝盖打弯就要跪下。用力地往下跪了跪,秦深心中咦了一声,怎么跪不下去?
眼睛隙开了一条缝向下看,看到一团桃花抵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彻底睁开眼,身周白茫茫一片,章俟海不见了、大头鬼不见了、马车夫也不见了,整个世界就自己和眼前的大桃树。
他知道,自己大概进入了幻境。
膝盖站直,抵在他膝盖下的那团桃花纷纷扬扬,飘散在眼前,秦深下意识地伸出手在空中捞了两下,抓住一只柔弱无骨的小手,小手肉肉的、冰冰凉凉的,并不让人害怕。
遮挡住视线的桃花散去,秦深看清楚了自己抓着的人,是个肉眼看来只有三四岁的小姑娘,软软圆圆的脸上一对水汪汪的眼,菱形小嘴一点点大,张开喊他:“父亲。”
“父亲,我好想你啊。”
秦深:“……”白得一大闺女,不是自己生的,丢丢肯定高兴。
“父亲,你都好久没有来看我了。”小姑娘嘟起粉嫩的唇,难过地说。
“没时间……”秦深黑线,“不对不对,小姑娘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父亲啊。”
大大的眼睛包住两团泪,欲哭不哭,“嘤嘤,父亲不要我了,不要桃桃了。”
秦深最舍不得小孩子哭,小家伙眼泪刚下来他的心就软了,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擦掉桃桃的眼泪,“好姑娘不哭啦,哭就不好看了。你的名字是叫桃桃吗?真好听,你就是殷桃树吗?”
桃桃抱住秦深的手,粉嘟嘟的小脸儿在他的手上蹭了蹭,“对呀,桃桃是父亲亲手种下的呀,你难道忘记了咩?”
为了哄小姑娘开心,不让她再哭了,秦深索性顺着她的话说:“我没有忘记,,只是一时不记得了。”
桃桃的小脑袋瓜一时没有转过来,眨巴眨巴眼睛想了一会儿,“父亲,这不是一个意思吗?”
“呃……”秦深被自己噎住,哄着小姑娘说:“不一样,不一样呢。”
“哦哦。”父亲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桃桃不介意,小脚在地上蹦?着,要父亲抱,“抱抱,抱抱,父亲好久没有抱桃桃了。”
小姑娘很可爱,桃红色绣桃花的齐腰半臂襦裙裙摆随着跳跃一荡一荡,露出穿着绿色绣鞋的小脚丫。桃桃高举着胳臂,袖子滑落,露出藕节似的白嫩手臂,娇憨的声音软软地撒娇:“父亲抱抱,抱抱嘛~”
秦深的心软成一汪水,哪里还管小姑娘的身份,直接盘腿坐在地上,朝着小姑娘张开手臂,“桃桃来。”
桃桃欢呼,小跑着扑向秦深。
快要扑到秦深怀里面的时候,桃桃猛地刹住脚,背着小手、噘着嘴巴说:“父亲有小弟弟了,桃桃不能够扑。”
秦深:“……”这也看得出来?!
小姑娘乌黑发丝在脑袋上团成了两个小揪揪,小揪揪上绑着嫩绿色的发带,发带最末是玉制的小蝴蝶,蝴蝶做工精细,翅膀如真蝴蝶一样微微颤动。桃桃抓着一只蝴蝶,泪汪汪地看着秦深,“父亲有小弟弟了,还会爱我吗?”
被软糯的声音喊着,秦深的心酥成蝴蝶酥,他用力地保证,“爱,当然爱。”
桃桃转哭为笑,羞羞地挠挠脸,“父亲最好了,桃桃爱父亲。”
桃桃小心翼翼地依偎到秦深的怀里,小手放在秦深的肚子上拍拍,“小弟弟乖,姐姐也喜欢你。”
欣喜地挺起了胸膛,她要当姐姐了呢。
秦深抱住桃桃,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刮着小姑娘挺翘的鼻梁,“为什么是弟弟?说不定是妹妹呢。”
“我看出来的呀,是个可爱的小弟弟呢。”桃桃说:“我要给弟弟送礼物,结出一颗桃子给弟弟。”
开辟出来的独立幻境中,桃花花瓣纷飞,迷蒙了秦深的双眼,他不受控制地闭上了眼睛。过了片刻,感觉手上一重,桃桃含糖量极高的软软声音说:“父亲,果果给弟弟。”
秦深睁开眼,怔怔地看着手上的鸭蛋大小的桃子,桃子果皮青涩、形状干瘪,肉眼可见上面有很多白色的细绒毛,这是一颗卖相很差的毛桃。
桃桃害羞地捧住脸,“人家不会结果子。”
“……没事儿,等你长大了就会结果了。”
“嗯哪,父亲你以前也是这样说的。”小手摸着自己干瘪的胸口,桃桃哭丧了脸,“可是桃桃一直长不大。”
“会长大的,桃桃多大了?”
“嘻嘻,父亲你竟然忘记了,羞羞羞。”桃桃刮刮自己的脸,掰着手指算,“从父亲把我种下来,已经好几万年过去了呢。”
秦深:“……”比我大多了。
秦深汗滴滴,“桃桃为什么要喊我父亲?”
桃桃眨巴眼睛,理所当然地说:“父亲就是父亲,种下了我就是父亲呀。”
懊恼地敲敲脑袋,桃桃说:“父亲现在不一样,身体好脆弱,不能够和桃桃在一起太久。”噘嘴巴在秦深脸颊上落下一个满是桃香的吻,“桃桃等父亲再过来,么么啾。”
手握一颗桃子的秦深睁开眼,桃花花瓣如雨一般在身周零落,不远处传来了各种声音。
“怎么提前落花了!”
“谁得到了桃子,有人得到桃子吗?”
“苍天啊,三百年了,我天天来三跪九叩,不够虔诚吗?”
“呸,三跪九叩算什么,我每隔十天就会过来淋血祷告,还是没有桃子!”
秦深耳边传来小姑娘娇憨的声音,“哼,桃桃讨厌血,才不会给他们果果。”
“藏起来,藏起来。”大头鬼在秦深身边跳脚,压着声音紧张地说:“让别人看见了就不好了,他们会过来抢的。”
“嗯。”秦深不动声色地将毛桃塞进了衣兜内,平静地说:“我们走吧。”
马车停在身后十米,秦深上了马车之后对着高大的桃树挥手,“桃桃再见。”
章俟海疑惑,“桃桃?”
秦深笑着说:“就是桃桃呀。”
章俟海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捏着秦深的耳垂说:“你高兴就好。”
秦深翘着嘴角,“那是当然。”
娇憨的声音在耳边大叫,秦深可以想象小姑娘急得跳脚的模样,“坏东西坏东西,老是霸占父亲,桃桃不喜欢他。”
“哭唧唧。”耳边是嘤嘤嘤的哭声,小姑娘说:“桃桃知道父亲要走了,挥挥手,父亲再见,要记得回来看桃桃。”
秦深默默地在心里面说:“我会的。”
回去时的路和来时的不一样,马车夫是这么解释的:“这在幽冥鬼界是一条规矩,来殷桃树下,来去不能够走一条路,来的时候无所谓,回去的时候一定要沿着忘川河走,不然会招来厄运的。哈哈,这条规矩就是大家口耳相传出来的,没有什么根由,不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我们还是听听老人言,没的错。”
“咻咻”马鞭抽打着空气发出声响,马儿四蹄肢踏动的速度加快,马车夫说:“不会耽误客人的时间,我是老把式了,错不了。”
只要不错过时间,走另一条路,多看看幽冥鬼界的风景也不错。秦深靠在章俟海的身上,车盖外,飘飘洒洒的花瓣雨还在继续,树冠笼罩的范围皆覆盖了一层桃红色的“雪”,“零落成泥碾作尘”,这是殷桃树对养育她的这片土地的馈赠。
“你看,忘川河水好清澈。”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忘川河边,水面宽十多米,没有阳光,但澄澈的河水依旧波光粼粼,好似水下藏着无数的金银珠宝。水面上也落着许许多多的桃花,随着平静的忘川河缓缓朝着东方流淌。
章俟海握紧了秦深的手没有说话,他的视线投注在河面上,他看到的是漆黑如墨、没有任何波澜的粘稠死水,飘于水面上的桃花殷红如血。
大头鬼抱住自己,瑟瑟发抖地倚靠在秦深的身边,他的眼中,忘川河干净透亮的水中布满着尸骨,白骨森森、腐烂的尸体沉沉浮浮,一张张狰狞的面孔上镶嵌着两片桃花,鲜红如血的桃花成为了它们的眼睛,它们咧着嘴无声地嘶吼着,无声地诉说着痛苦、挣扎。
马车夫舔着自己干涩的唇,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块石头,他沙哑的声音幽幽地说:“心底越善良,看到的忘川河就越干净、越美好。与之相反的,心底越黑暗,看到的忘川河就越黑、越稠,像是墨一样化不开。”
秦深觉得大开眼界,“竟然会是这样。疼疼疼……老章,你要是再用力,这爪子就要被你掰下来了,你准备揣在兜里面啊。”
章俟海笑了笑,揉揉秦深的手没有说什么。
秦深看了他一眼,觉得章俟海有些奇怪,按捺下心中的疑惑,等回去了仔细拷问。
驾车的马车夫继续说:“我听说呀,幽冥鬼界原住民眼中的忘川河才是它真正的摸样。你说是吧,小哥。”
大头鬼脸色苍白的笑笑,他抬起小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但忘川河的摸样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越是想要擦拭掉,细节在脑海中越是清晰。
“前面就是奈何桥了,忘川河的对面哪,就是轮回池,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进入轮回池,来世是人是狗是蚂蚱,谁说的准哦。”
接近奈何桥,忘川河上弥漫起了白白雾气。
雾气迷蒙,模糊了桥上的一切,远远的,只看到桥上有许许多多的灯笼在移动,那是魂灯。奈何桥是单行线,只有过桥去河对岸的,没有从河对岸回来的。
“来是来中来、去是去中去,喝下这碗汤,来成空、去成枉。”
女人悠悠的声音穿过迷雾传了过来,具有安定人心的作用。
“那是孟婆的声音,等去了那边,我们讨碗水喝。”
“孟婆汤?”
“免费汤有什么好喝的。”马车夫干涩的唇已经开裂,越是舔就越是干燥,他说:“孟婆做的桃花汤味道可美了。”
大头鬼哭丧着脸。
秦深问:“怎么了大头鬼?”
“呜呜,孟婆婆已经尝过自己做的免费汤了。”
马车夫惊叫,“不会吧,我怎么不知道!”
大头鬼皱皱鼻子说:“你的消息滞后了。”
马车夫想得开通,自我安慰,“没事没事,桃花汤喝不到,孟婆婆肯定还会做别的,可以喝其它的。”
大头鬼,“呜呜,桃花汤最好喝嘛。”
秦深:“……没有办法了,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大头鬼t^t。
穿过了迷雾,就看到奈何桥边有一幢玲珑小宅,小宅外面围着一圈的篱笆,篱笆上爬着藤蔓,藤蔓上开着类似于喇叭花的花朵,纯洁的白色花瓣、稚嫩的黄色花蕊,在潮湿的风中轻轻摇曳。
小宅院中有一棵高大的槐树,槐树要比房屋还要高,大大的树冠遮挡住了小半个屋顶。
秦深他们乘坐的马车绕到前院,看到槐树下漂亮的年轻女子站在巨大的汤锅前,小院前面排着长长的等着喝免费汤的队伍。
有公差牵着凶恶的三头猎犬在旁边维持秩序,猎犬的三个头左边的这个面露胆怯、眼睛因为恐惧紧紧闭着,中间的这个面容安详、眼睛一睁一闭,右边的那个脑袋龇牙咧嘴、双目圆睁。
马车从三头犬旁边路过,三个脑袋突然全都转向了马车,右边的脑袋狂吠、中间的笑了、左边的眯起了眼睛。
牵着三头犬的官差移动脑袋,没有眼睑的双目眼球暴突,眼睛直勾勾地盯向秦深和章俟海。
秦深从怀里面掏出东方鬼帝给的令牌,官差目不转睛地盯了一会儿,随后转了脑袋,牵着三头犬走了。
秦深发现,官差转动脑袋,身体从未移动过,移动的就是他的那颗头。
“真是吓死了,这些官差最是铁面无私,被他们抓住,下场只有一个……”
“啊!”惊恐的声音戛然而止,秦深循声望去,只看到重重人影之间,三头犬的三个脑袋分吃着一具尸体。
大头鬼害怕地缩着脑袋,哆哆嗦嗦地说:“下场只有一个,被三头犬分吃掉。”
“那挺惨的。”
“对啊对啊。”
领取免费汤的队伍长长长长,看不见尽头。
“小慧,我喝汤了,我会在心里面记住你的,我们下辈子还做夫妻。”
“呜呜,我不想喝汤、我不想喝汤,六年小学、六年初高中、四年大学,学了那么多年的知识容易嘛,我还考了四六级、公务员考试也过了,一喝汤从头再来,太苦了。”
“队伍怎么这么慢,喝汤而已,一口饮干,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唉,这辈子太苦,喝了汤,希望下辈子能够给我幸福。”
……
……
队伍慢慢移动,喝了免费汤的魂魄点燃了魂灯,成了一条无知无觉、无情无识的胎元,会在魂灯的指引下,过了奈何桥、跳入轮回池,下辈子成为人、成为狗、成为鸡鸭猪……根据累积的功德,已经在魂灯上录入下。
“真姑,站这么久也累了,喝点儿水。”守在汤锅前的俏丽身影接过丈夫递来的水杯,喝着里面甜甜的蜂蜜水,弯弯眉眼里对认识不久的丈夫是满满的信任。
“正哥,我像是认识你好久了。”
丈夫温柔地看着妻子,“就是好久了。”
孟婆柳眉微蹙,“为什么我不记得了?”
“没事,不记得不要紧,我记得就好。”
“嗯嗯。”孟婆很快忘记了烦恼,撸起袖子,热情高昂地继续干活,扬着声音吆喝着,“来来来,喝汤啦,新鲜做的免费汤,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咧。”
排队等轮回的众人:“……”
“爷爷,奶奶?”坐在车上,秦深已经认出了孟婆和孟公是谁,就是他的爷爷秦正和奶奶孟真姑。
爷爷秦正已经看到了秦深,微微诧异之后,脸上扬起了激动的笑容,“深深。”
秦深晕晕乎乎地走下了马车,看着容貌年轻的爷爷,“爷爷啊,你到冥界就是来送免费汤的?”
“是啊。”
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秦正招呼着他们进院子,院子内有石桌石椅,秦深、章俟海和爷爷秦正围坐于此。
秦正感慨地看着秦深,目光慈爱,“一转眼,深深都长这么大了。”
秦深咧着嘴笑,“不仅仅我长大了,你曾孙子也很大了。”秦深拿出手机打开相册给爷爷看,“我儿子秦时宜,小名丢丢。爷爷,他是我和章俟海的儿子。”
“我知道。”
秦深:“???”
“傻孩子,我和崔判官有联系的。”
秦深恍然,“哦哦哦。”
“我知道你发生的一切。”秦正扭头看向汤锅旁俏丽的身影,“那是你奶奶。”
“嗯,我也知道。水下的那个房间我去过了。”
“哈哈,哪里藏着我和你奶奶认识的一切。”
秦深:“……”被爷爷奶奶喂了一嘴的狗粮,幸好他有章俟海。
接下来爷爷和秦深说起了过去。
孟婆孟真姑喜欢做汤,是幽冥鬼界做汤最好吃的人,不过她有一个坏习惯,自己做的汤,无论是什么都喜欢喝一口,免费汤也是如此。那一年熬了一锅可以用二十年的免费汤之后,记忆被洗、一片空白的孟真姑觉得守着一锅汤傻极了,直接撂挑子不干了,坐了渡船来到了望乡客栈,她心想去另一个世界转转。
孟真姑钱不多,只能够住客栈一天,眼泪汪汪地祈求秦正收留,她可以给秦正打工的,做各种好吃的汤。
秦正喜欢率真的孟真姑,就答应了下来,拿出了合同给孟真姑签。
但是孟真姑在合同上落不下自己的名字,无论换了多少笔、无论换了什么笔,都不行。
签不了字的人只能够住店,按规矩无法在客栈打工的。
孟真姑就在彼岸花内住下,客栈现在院子里、靖人居住的那一小片的彼岸花丛就是她那时候种下的。
住在花丛内的那段时间,孟真姑就接了给秦正织毛衣的工作,不要钱,只要来点儿饱饭吃吃。
一来二去、朝夕相处下,秦正和孟真姑产生了感情,结为连理。
一生一死地结合,注定不容于世,秦言是他们强求来的。
“我给你的那些客栈经营手册一定要遵守,那是前人在日常生活积累总结下来的经验。”秦正细细叮嘱秦深,末了问:“知道了吗?”
秦深点点头,“我明白的爷爷。”
“你出生后就算出你命有劫难,我就想办法把客栈转给了你,还找崔判官求来了阴阳符,让你快快乐乐过二十年。”秦正失笑地摇头,“谁知道你还给错人了,是我疏忽了。看玻璃吊坠不在你身上了,没有追问一声。”
秦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想得豁达,“最后也没有事儿,结果还不错。”
“你啊……”
“嘿嘿。”
秦正亲自给章俟海倒了一杯水,“我这个傻孙子就拜托给你了。”
“爷爷,我会照顾好秦深的,他比我的生命还要重要。”
“记住你的话。”
“我会的爷爷。”
秦深偷偷地拽了一下章俟海的衣袖,悄悄地对着他挤挤眼睛,告诉他,他说的自己可一字一句记在心中哦。
章俟海拍着秦深的手,动作无声地说着,一字一句同样烙印在了自己心头。
两个孩子的互动秦正看在眼里,笑着没有打扰。
换阴阳符需要自己付出百年自由,秦正看着妻子俏丽的身影,陪在她的身边,就算是不能够离开奈何桥边半步,自己也是愿意的。
“正哥,发免费汤好烦啊,我不想做这个工作,我们走吧,我们去旅游。”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着汤的孟真姑走了过来,依偎在秦正的身上撒娇。
秦正安抚地拍拍她的背,“真姑好好干活,我陪着你呢。你要是出去旅游了,就留我一个人在家,我会很寂寞的。”
孟真姑咬着下唇,看着秦正,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昂着头往汤锅那边走,雄赳赳气昂昂地说:“好,为了正哥,我愿意发免费汤。”
孟真姑是个喜欢翘班的姑娘,没有孟婆的奈何桥像个什么样儿,为了地府的正常秩序,困住秦正一百年,也是收孟真姑的心一百年。
发了一会儿汤,孟真姑又回来了,指着章俟海说:“他和那边的影子好像。”又找了借口翘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