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第九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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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忽陀驾车, 带着沈缙、伊颦抵达药王堂时, 一身狼狈的无涯也独自赶到了。

无涯其实跟随张若菡去了晋国公主府,但是张若菡只让她在外等候,并未让她跟着进去。之后, 李瑾月大怒离去,要杀沈绥。张若菡跌跌撞撞赶到公主府马厩, 叫上无涯,想取自己的马车。却不曾想, 自家车夫, 包括马车全部被扣押了下来。原来是李瑾月离去之前还不忘命府中侍卫看住张若菡,不许让她离开。

张若菡必须离开去阻止李瑾月,但却被几个侍卫拖住, 冲突之下, 无涯直接动手,和那几个侍卫打了起来, 张若菡趁乱抢了一匹马, 骑上便冲出了公主府。

张若菡走后,那几个侍卫奈何不得无涯,虽然并不是打不过她,可她那一身的凶劲却着实让他们束手无策。此女毕竟是张三娘子的贴身侍婢,若是失手伤了, 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也是没有办法与公主交代。最后,无涯还是抢了一匹马, 也去外头找三娘去了。唯独将自家马车与车夫丢在了公主府内。

无涯一路抓着人询问有没有看见一位骑快马的白衣娘子,最后好歹听一位路旁字画楼里的老板说,他在顶台饮茶赏雨时,看到楼下道上,一位白衣娘子差点堕马,被人救下,然后上了一辆马车,往修业坊去了。

无涯猜测或许是去修业坊的药王堂了,当她赶到后,发现自己没有来错,因为她看到了沈家那造型独特的马车刚刚入门。

忽陀跳下车,急匆匆地打开车厢后门,降下滑板,颦娘推着沈缙的轮椅,下得车来。忽陀忙打起一柄大油伞来,遮在她们头上。她们行色匆匆地进了药王堂,沈缙一张俏脸煞白,阿姊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不能苟活了。

至于沈缙是如何知晓沈绥在药王堂的,这对她们来说太简单了,无涯都知道找人问,千羽门眼线遍布洛阳城,又怎会不知?

药王堂往日里人来人往,却不曾在这般大雨滂沱的日子里,如此门庭若市。后赶到的一行人,一眼就看到站在檐廊下的李白。点头打过招呼,她们一入外堂,就看到了张说、张若菡坐在其中。无涯大松一口气,忙跑上前去,蹲在她身前,握住她的手,隐隐带上了哭腔:

“三娘……三娘你吓死我了,我以为我把你弄丢了……”

张若菡微微摇了摇头,伸手抚摸无涯的发顶,仿佛安抚小动物一般,可却分明透着心不在焉。她的注意力,全在后面那诊疗室中。

“鄙妾伊颦,延陵沈氏族医,携我家二郎仲琴见过张公。敢问张公,我家大郎,可有大碍?”伊颦推着沈缙上前,两人同时拱手向张说一揖,伊颦直截了当地问道。

张说见到沈缙,面现惭愧之色,道:

“伯昭伤得很重,但,应不会有性命之碍。”他说这话时,心中很是打鼓,李瑾月那一剑刺进了伯昭的左肩,其实距离心脏不远,若是伤到了心血大脉,可就糟糕了。看那出血量,实在太可怕了。

“伤在何处,可否请张公详细告知。”伊颦又问。

张说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回答了。

伊颦点头,暗自推量。沈缙向张公一礼,随即自推轮椅来到张若菡身边,只用气声唤了一句:

【莲婢姐姐……】

就看到张若菡抬眸看了她一下,一行清泪滑了下来。那凄惶的清丽面庞,使沈缙心口一窒,随即鼻头发酸,眼眶红了,泪水也积蓄而出。

当着外人的面,她们俩是叔嫂关系,不方便太靠近,沈缙本想抱抱她,可也只能克制住。于是只是拍了拍她手背,便滑着轮椅扭过身躯,缓缓掩面。

伊颦思忖片刻,便走到一位侍立在诊疗室门侧的药童身边问道:

“小郎,我也是医师,专为我家大郎诊病,我可否进去瞧瞧。”

“这……”药童顿时为难了起来,“家师正在诊疗中,医家还是不要进去打扰为好,免得家师分神。”

“可我实在担心我家大郎伤势,望小郎行个方便。”伊颦坚持道。

“医家,医家不要为难在下,在下是不能让医家进去的。”药童道。

“小郎,我家大郎有旧疾在身,新接手的医师定然不懂一些禁忌,我得进去,否则一个不好,我家大郎将更为危急。”颦娘压低声音对那药童说道。

那药童闻言,登时一惊,不等他有所反应,诊疗室的门忽的开了。开门的是那位给赵使君子做助手的药童,一开门他就道:

“这位医家,家师有请。”

颦娘点头,跨步而入,诊疗室的门再度关上了。外堂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发生了何事。张若菡抹干眼泪,抬起头来注视诊疗室的门,捏着腕珠的手愈发攥紧了。

赤糸身上有旧疾,是当年大火留下的后遗症,莫不是这次的对决引发了旧疾?

她愈发不安了,只得一遍一遍地在心中默念佛经,才能维持表面的镇静。

诊疗室依旧寂静无声,外堂更是无人说话,压抑莫名。时间愈发难熬了,眼瞧着天光一点点黯淡下去,直至完全漆黑,这难熬的一天终于要过去了。大雨渐渐停了,天地停止了哭泣,此后便是奇异的宁静。

李白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众人才想起来他们几乎有一日未进食了。药王堂熬了稠稠的粥,加了提气补神的中草药在其中,每人热乎乎地吃下一碗,才觉好多了。

稍晚些时,得到消息的张府下人送来了张说、李白、张若菡与无涯的换洗衣物,四人各去了客房,梳洗更衣,不多时,待到他们重新出来,沈绥这场漫长的诊治,也总算走到了尽头。

赵使君子换下沾满血迹的围布,净手,这才走了出来。他神色微有些疲惫,但情绪却很开朗。一出来就笑呵呵与众人行礼打招呼,不急不缓地转告众人好消息:

“沈大郎的金创外伤已经止血敷药了,内腑气血有些翻涌,老朽施针压下了,做了几遍梳气引导,已无大碍,之后吃几服药调理调理,再让这位伊先生每日施一遍针,一月可痊愈。”

一旁的伊颦点头。

众人大舒一口气。

“我能去看看她吗?”张若菡问。

“当然可以。只是,还是要多给伤者休息的时间。伤者现在不宜挪动,还是在老朽这里静养七到十日后,视情况才可离开。”

众人点头,表示明白了。

张若菡独自走进了诊疗室,沈绥身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物,血迹都清理过了,长发也被梳理好,简单束了起来。她看起来就像熟睡中一般,除却面色苍白之外,并无任何不妥。想来应当都是颦娘帮她收拾的,赵使君子必然已经知晓赤糸是女儿身,便不会做这些事。

张若菡搬了墩子,在她榻旁坐下,缓缓握住了她的手。

“傻瓜,你可要快点好起来呀。你知道吗?我……已经开始绣嫁衣了,等我绣好了,若是还等不到你来娶我,你可瞧着吧,以后有你受的。”她呢喃地说着。

想到儿时,赤糸曾嫌弃她针线手艺不好,若是赤糸醒着,怕是要回她一句“你还是让绣娘替你绣罢,不然大婚之日穿上岂不很难看?”

这么想着,她不由淡淡笑了,悲伤的眉眼缓缓舒展,晕上一层薄薄的绯色。

她伸手附上赤糸的面颊,她可能梦中都很痛,很快就痛得一脑门冷汗。张若菡用自己的衣袖拭去她面上的汗,思索该如何才能让她不痛。

片刻后,她开始轻声吟唱一首婉转的曲调: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清丽美妙的歌声中,沈绥的面色逐渐好转多了。大约是睡梦中梦见了自己牵起张若菡的手,下意识地,她竟无意识地握紧了张若菡的手,缓缓笑了。

***

夜深了,张说、李白等人已经离开,但张若菡主仆以及沈家的几位依旧留在药王堂中,打算今夜就在药王堂中过夜。

梳洗一番,简单用过晚食,赵使君子从药王堂的伙房走了出来,一眼便看到那位与他一同诊治沈大郎的伊大夫正站在院中的晒架旁,观赏着一箩箩阴干备用的药材。这些药材是雨后刚刚放出来的,吹一会儿风,就得再收回去。

须发苍白的赵使君子走上前去,拱手道:

“伊先生,可用过晚食了?”

伊颦见赵使君子来,忙回礼道:

“见过使君子,末学用了点,已然饱腹。”

赵使君子犹豫了片刻,还是道:

“伊先生,老朽有些问题想请教,不知伊先生意下如何?”

“使君子请,不必客气。”伊颦回答。

于是两人迈步至一旁用来煎药的药庐中,于铺着的草席之上随意坐下。便听赵使君子问道:

“伊先生放心,我并不会将沈大郎的身份说出去,这本也与我无关。我寻你,只是因为我今日为沈大郎号脉,深觉她脉象奇异,不由困惑不已。”

伊颦点头,她已经明白赵使君子要问的是什么问题了。

“我家大郎身上流着特殊的血。沈氏的祖上可追溯至上古蛮荒时期,是一个很特殊的族群,每一位给沈氏后人切过脉的医者,都会有此困惑。乾坤颠倒,阴阳混沌,十分黏着的脉象。这是沈氏脉象的特征,却也不是所有沈氏的后人脉象都是如此。数千年与外族通婚,这种脉象已经很罕见了。查阅族谱,最开始还是代代皆如此,可后来慢慢的变成隔代才出现,及至后来,可能相隔七八代都不会出一个这样的后人。”

“原来如此,怪不得沈氏需要族医。”赵使君子点头。

“我伊家世代为沈氏族医,追溯起来,恐怕与沈氏传家的历史一般长。”伊颦道。

“伊先生之医术,乃当世翘楚,老朽也是自叹弗如啊。”赵使君子道。

“使君子客气了,术业有专攻,你我擅长之处不同罢了。”

“今日,老朽真是大开眼界,昔年跟随师尊游历天下时,曾听闻众多的古怪传说,我却一直不当真。今日才知,我这数十年,是有多么闭塞无知。”赵使君子感慨道。

“使君子,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而吾等所知,不若沧海一粟,实在少得可怜。”

“说的是啊。”

“使君子,不会将这些都说出去吧。”

“呵呵呵呵呵……”赵使君子大笑,道,“奇闻奇事,即便说出去,也无人相信。况且,老朽绝不是多嘴之人,今日听伊先生一席话,权当听了一折话本故事,打发时间了。”

“使君子妙人。”伊颦笑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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