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第八十五章【外传·青云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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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此后不得日日会面, 三个孩子今日于张府墨心阁之上的盟誓, 却给了彼此无穷的鼓舞与动力,自此情愈坚、心且安。她们约定好,此后每逢初一、初五、初十、十五、廿元、廿五, 便于未时会于此。若碰巧那日是节日举家相聚,或因特殊情况不得脱身, 便移至第二日。

这个私下的小聚会,便被命名为“六未会”, 意思是每月六次, 未时相会。

张若菡身为东主,问题不大。尹子绩这边已经让尹域知晓了,若是能和尹域好好央求, 在尹域的庇护下, 尹子绩与尹子音出府也不成问题。问题就是李瑾月那里,须知出一趟东宫真是困难重重。尹子绩只道自己会想办法, 但实际上, 她心中也无底,只得再去求尹域,毕竟今次李瑾月能出来,也是尹域相助。

相会终有时,李瑾月、尹家姊妹皆不可长留, 便起身告辞。

她们先送李瑾月上了回宫的马车,尹家姊妹这才准备离开。临走时,张若菡拉住尹子绩, 道:

“赤糸,你可要当心。”她眉目间隐有忧愁,话语里透着担心。

“莲婢姐姐所言为何?”尹子绩秀眉蹙起,问道。

“赤糸,我记得你的亲生母亲并非是公主,我可记错?”张若菡问。

赤糸点头。

张若菡下意识看了一眼一旁正迷迷糊糊望着她的琴奴,叹口气道:

“有些话不该我来说。但是,赤糸你要明白,公主的野心,并不比卯卯的父亲弱。未来,此二人势必要相争,也定会决出一个胜负。自古以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赤糸,眼下拨乱反正、抑阴还阳之形势正强,我怕公主,赢不了。你与公主,到底隔了一层,若能尽早脱身……”

尹子绩沉默片刻道:

“莲婢姐姐,不必太过担心,即便我母亲败了,也当可性命无忧。我相信当今太子殿下,会有容人的度量。”说罢,也不多做解释,便领着琴奴出了张府后门,登上了停在一旁的自家马车。

张若菡望着马车渐渐驶离后院巷道,右眼微跳,火烈的日头下,她却手足冰凉。

赤糸,你究竟是在安慰我,还是在欺骗你自己?

***

“阿爹……”车厢之中,赤糸与琴奴低垂着小脑袋,赤糸想向尹域请求相助一事,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尹域闭着双目,仿佛是在养神。忽而说道:

“可约定好时间了?”

赤糸双眼一亮,忙道:

“约好了,初一、初五、初十、十五、廿元、廿五,一共六日,未时相会。”

“阿爹来安排,你不必担心郡主那边。”尹域道。

赤糸扑到尹域身上,蹭着撒娇,口中呢喃:

“阿爹,您真好。”

尹域睁开眼,将赤糸揽入怀中,也将琴奴抱进怀里。可他的面上,却并无往日的慈爱笑容,只是幽幽叹息,仿佛有着很重的心事。

一路回府,尹域都很沉默,过了府门,尹域将怀中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的琴奴交给奶娘抱回麟凤院。随即拍了尹子绩脑门一下,道:

“赤糸,跟我来书房。”

“是,阿爹。”赤糸忙迈着步子追上尹域的步伐。

仰头看着阿爹的背影,她心中不由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阿爹的后背并不宽阔,甚至显得有些瘦弱,体态颀长挺拔,仿佛一柄藏于鞘中的长刀。三十大几,双目似凤,白面无须,清俊无双,时常被朝中瞧不起他的人讽为“二张郎”,讥诮他乃是张昌宗张易之这类面白无须、逢迎脂粉之辈。

她以为,她的阿爹是个才华横溢却无背景之人,因而在这依旧看重阀阅门第的时代,他一身才华,只能通过迎娶皇室公主来得以施展。但是今日,她才发现她错了。其实她对阿爹一点也不了解,甚至不知他究竟有何背景,究竟从何而来。仿佛阿爹的人生就只是从他高中状元、迎娶公主开始的。

那么此前二十多年,她的阿爹又在哪里,做着些什么?

进入尹域专用的书房,他指了指书案旁的席位,让尹子绩坐过去。尹子绩除履上筵,刚跽坐而下,就见尹域从书架最顶端郑重地取下一格檀木长匣。那木匣之上并无落灰,洁净如新,但檀木已经沉淀出岁月的色泽,显然上了年头。尹域端着那木匣往尹子绩这边而来,小心翼翼的模样。除履上筵,随意在尹子绩身旁盘膝坐下,将那木匣放在双膝之上,打开。

匣中存放着一幅装裱卷轴,用锦缎帙套封着。尹域解开帙套缩口,将画卷小心抽出。然后解开系带,让尹子绩抓住卷轴,他将那画卷徐徐展开。

尹子绩瞪大双眼,瞧着那画卷一点一点展露全貌。那画卷之上画着一个女子,一袭狐皮领的黑裘袍,肤如凝脂,眉目清绝,淡笑含春。她手中提着笔,揽袖,正于一面白墙之上作画,仿佛是不经意的一个回眸,绘画之人反倒成了画中人。眼前这幅画的作画人画功出神入化,将那裘袍女子的美态表现得淋漓尽致。

就在画卷左上,有一首题诗,是尹域八年前在曲江诗会之上所作的一首很有名的诗: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长安愁望有寄》

尹子绩太熟悉自己父亲的运笔与画风了,这幅画,就是尹域所作。那么画中人,会是谁?尹子绩已然猜出来了,但她还是确认道:

“阿爹,这……是阿娘吗?”她从不唤太平公主为“阿娘”,是因为她的阿娘只有一人。

“是。”尹域只回答了一个字,他看着这幅画,张了张口,一字未吐。伸手抚了抚画中人,默然片刻,便将画卷再次郑重卷起,收好。

“阿爹……”尹子绩眼中蓄泪,不知为何,只是觉得很是悲伤。

八年前那场曲江诗会,乃是尹域高中状元后不久,由太平公主亲自筹办的新科诗会。诗会的时间点,正是尹子绩的亲生母亲过世不久,尹域与太平公主成婚前的那段时间。那个时候的尹子绩不过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尹域失去了最爱的女人,尹子绩失去了亲生母亲,这首诗,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作出。

很多人都说,太平公主迷恋尹域这个成过婚,有了孩儿的男人,就是迷恋他身上那种浓烈得化不开的忧郁情殇。而这首诗,便是尹域俘虏公主心之作,即便这首诗字字句句泣血,为的是另一个女人。

也有很多人说,尹域不过是个贪慕权势与荣华富贵的小人,亡妻尸骨未寒,他却在短短的五个月内,成了太平公主的入幕之宾,终究是摆脱不了一个薄情寡义之辈的名头。很多瞧不起他的人,其症结就在于此。而这首《长安愁望有寄》,八年来也时常成为文人们拿出来对尹域评头论足的论据。有人说此诗情真意切,有人说此诗虚伪做作,不一而足。终究,不过是外人之言罢了。

尹域坐在尹子绩身旁,伸手揽着孩子的肩膀,缓缓道:

“赤糸,阿爹从未与你谈过阿娘,这许多年来,你也只是知道阿娘过世了,却连你阿娘是何人都不知晓。这是阿爹的错。你阿娘的过世,对阿爹来说,是一生……都无法抹平的伤痛。今日,阿爹想与你说说阿娘,也说说阿爹自己。阿爹句句实话,绝不骗你。”

尹子绩仰着小脑袋看着尹域,认真听着。虽然长安城里还是有不少人知道尹域的前妻是谁的,但所有人似乎都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从不提及。这或许是迫于太平公主带来的压力,也或许是出于其他的原因。尹子绩也曾问过家中人,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可最后都被岔开话题,不了了之。这还是阿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向她说起阿娘。

“赤糸,阿爹,来自一个绵延很久的古老家族。但这个家族,与那些门阀大族,却也有区别。我们这个家族是隐世家族,一直到南梁时期才出山,于建康城定居。此后,家族中偶然会有人出仕为官,但不多,居官亦不高,到了南陈末年,建康城破,我们家干脆就沦为了难民,隐姓埋名逃出建康,一路向南,来到湖州一带暂居。先祖救过当时湖州的门阀大族——吴兴沈氏的嫡房二郎,因此与吴兴沈氏结下善缘。先祖与沈家二郎结义,改姓沈,写入沈氏族谱,我们家便成为了吴兴沈氏的外族旁支。

先祖借着沈氏的支持,开始做生意维持家中生计。靠着聪明才智,将生意越做越大,隋末时已然成为天下数一数二的商号。隋末战乱时期,吴兴沈氏自顾不暇,先祖趁此机会,与吴兴沈氏分割开来,迁回金陵城。自此以后,就多了一个延陵沈氏。阿爹,就是延陵沈氏这一代的嫡长,我们家世代子嗣单薄,到了阿爹这一代,就只有我一人。你的祖父祖母,都早已不在了。”

“阿爹,您不姓尹,姓沈吗?”尹子绩吃惊不小。

“尹就是我们家的本姓,只是如今已无外人知晓了,我们也不再用这个姓氏。沈姓是后来改的,一直在用,反倒成了真。阿爹离开金陵来长安赴考,便用了本姓,也相当于用了假名。”尹域这话说得有点绕,但尹子绩听明白了。

尹域其实本名沈域,是延陵沈氏嫡长。来长安赴考时,隐下真实身份。怪不得都说他是不知来路的寒门子弟。但尹域哪里是什么寒门,他是富甲一方的巨贾。

“所以阿爹,我也姓沈吗?”尹子绩问。

“当然,阿爹姓什么,你就姓什么。”

“可是阿爹,您为何要隐姓来到长安赴考呢?用本姓不好吗?”

“赤糸啊,有些事你不清楚。则天圣人能够登基称帝,我延陵沈氏其实功不可没,但我们永远都是幕后之人,无法走到幕前。我延陵沈氏有一大杀器,名唤千羽门,乃是个无所不知的情报枢机,耳目遍天下。无论是制造舆论,还是控制人心,捕捉逆党,都少不了我千羽门的情报。则天圣人控制天下悠悠之口,更少不了要与我千羽门合作。虽然并无人知道千羽门乃是我延陵沈氏创立,但是千羽门与延陵沈氏的大商号长凤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是不可争议的事实。所以,我延陵沈氏自然就成为则天圣人极为关心的对象。

阿爹出仕之前,一直跟随你祖父祖母学习千羽门内的各种事务。一直到你祖父祖母过世,阿爹才得以出仕。阿爹自然是不能以延陵沈氏之名出现在长安城中的,那样太过引人注目,没有好处,你可明白?”

这些话,尹子绩还是第一次听说,不由听得目瞪口呆,接不上话来。

“可是,您还没说你为何要出仕呢。”尹子绩问。

“阿爹……出仕,是为了一个人,为了你的阿娘。”

“阿娘?”

“对,你阿娘跟随你外祖父来到长安赴考,嫁给我,很快美名远扬,若我只是一介布衣商人,怕护你阿娘不周,要任人欺辱。有官职在身,会好很多。”

他顿了顿,从头说起:“阿爹早年间在湖州行商时,认识了一个人,结为忘年交。这个人年长阿爹近二十岁,有一身报国才华,但可惜,家境贫穷,竟是连赶考的路费都凑不齐,一直蹉跎到年近四十,还是个酒楼里的账房先生。阿爹见他一身才华埋没于此,太过可惜,便资助他举家上路。那时,他妻子因为肺痨去世,女儿十六,正是大好的年华,尚待字闺中。”

“是阿娘吗?”

“对,是阿娘。那账房先生,姓秦,名臻,字至秦,便是你的外祖父。他的女儿字怜,我唤她怜儿,便是你的阿娘。”

“秦臻!是那个阿爹同届的探花郎,秦主簿?”尹子绩识得秦主簿,是他们国子监的主簿,还教过他们史集。秦主簿待她极好,每每与她说话都和颜悦色。可尹子绩奇怪他为何眼中总含着泪水,她以为秦主簿的眼睛有问题,如今却明白,那是外祖父看外孙女的眼神啊!

“您,您为何从未带我去见过秦……外祖父,孩儿与外祖父,相见不相识,这实在是……”尹子绩眼圈红了。

“因为你外祖父不认我,阿爹犯了大错,辜负了你娘,也辜负了秦家,没有脸再去见他。”尹域喃喃说道。

尹子绩推开尹域的手,第一次对阿爹起了怨气:

“您为何要娶公主?还……还有了琴奴。”娶公主或许还可解释为迫于权力压迫,因为当时尹域与太平公主的婚姻,是则天圣人的指婚。可与公主也有了孩子,被逼无奈这种理由便再也无法为尹域开脱。尹子绩一腔怨愤,她真的有些不敢去相信自己的阿爹了。

难道,阿爹真的像外面那些人所说的,是个负心薄幸之人吗?

尹域沉默了很久,缓缓道:

“孩子,你以后……会明白的。”

尹子绩不满阿爹敷衍般的回答,可是当她抬头撞上阿爹此刻看她的眼神,却让她心中凛然畏惧。她看到阿爹眼中燃着幽幽的冷火,仿佛没了情感一般,再不是那个她熟悉的阿爹。

尹子绩不寒而栗,只觉得很短的时间内,她身边熟悉的景象都变了,变得陌生可怖。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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