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龙二年三月十二日, 醴泉坊张府。
“阿爹, 阿娘,孩儿都准备好了。”一身白衣的小女孩,看着不过六七岁模样, 却小大人般跽坐于筵席上,姿态端方, 向一对青年夫妇肃谨地说话。
女孩的父亲,长安城最出名的青年才俊, 凝着一双俊眉打量着自己的女儿, 心中不无担忧。小小年纪,菡儿的面庞就如此清澈秀美,长大后, 定将颜动长安。到那时, 怕不是要招致祸端。
“莲婢,你来。”年轻的美妇人, 淡泊娴静, 眉目慈爱,向着白衣女孩招手。
女孩不紧不慢地起身,走至美妇人身旁,再次扶裙跽坐而下,唤了一声:
“阿娘。”语气神态终于透出了几分孩子亲昵母亲的天真可爱。
“来, 这个给你,你这孩子自小就招蚊虫,这个香囊要带好, 里面有岭南那里寄来的驱虫香。我听你爹说,国子监内树木葱郁,草木繁盛,怕是蚊虫也多。”
“谢谢阿娘。”莲婢接过香囊,仔细拴在了自己的腰带上。
“莲婢,阿爹叮嘱你几句。”张九龄开口道。张若菡立刻微调身躯,对着张九龄躬身听训。
“你能入国子监,是圣人的恩准,也是临淄王妃的请求,但归根结底,在于你自幼聪慧博识的名声。你要记住他们对你的欣赏,莫要负了期盼。但还有一个要求,在这之上,那就是一定要低调处事,张家是臣子,你的身份不比国子监中的那些皇亲国戚,老实安分是最重要的,受了委屈,也莫要像在家中一般随意发脾气,阿爹信你懂事,会有分寸。”
“喏,阿爹。”莲婢恭敬地应道。
“记住,你是华阳郡主的侍读,一切要以郡主为重,任何事要请求她的意见,切不可自作主张。”
“孩儿明白。”
这孩子,真的明白吗?张九龄很是担忧。莲婢这孩子外表瞧着淡薄柔顺,实则内心刚强骄傲,对自己的能力有着十足的自信,主意很大,认准了的事就不会受到任何干扰,非要做成不可。这个性子,是他最担忧的。这孩子性子太独立,很难融入群体,更不适合去做侍读这种侍奉人的事。此次若不是圣人开了口给他施加压力,即便临淄王妃相请,他也是不会答应的。
“唉……好了,去吧,路上注意安全。下课后,家里人会来接你的。”张九龄道。
小莲婢给父母亲叩首,然后起身,走了出去。艳阳高照,今天是个好日头。她沿着游廊来到前门,就看到无涯正站在门口,小小的人,手里拎着一个大大的竹箱,甚是费劲。看到她来了,无涯立刻就笑了,冲她招手喊道:
“三娘,您可来了!无涯等了好久。”
“这是什么?”张若菡走到近前,疑惑地问她,她不记得自己带去的行李中有这么一个大竹箱子。
“这里面都是吃食,您午间要在国子监用午食,娘子特意让厨房准备了您爱吃的,有软烤饽,红油䭔子,樱桃{,还有一碗冰糖酥山,用冰块镇着呢。”无涯真是如数家珍,说着说着自己口水都下来了。
小莲婢抿了抿唇,暗暗吞了口唾沫,道:
“这吃食我不能带,学塾里有吃食,我怎能吃自家的食物,你赶紧让家里人拿回去吧。”
无涯如遭雷劈,愣在原地。
“别傻愣着了,时间不早了,动作快点,不然不带你去了。”小莲婢说完,就出了大门,上了那辆护送她去国子监的马车。
无涯只得哭丧着脸,去把这一大箱子吃食送了回去,然后生无可恋地攀上了马车车辕,驾车的家奴一扬鞭,马车便出了张府的乌头门,往皇城的方向而去。
***
“郡主,郡主您走慢点。”提着装有文房四宝用具书箱的小婢气喘吁吁地跟在锦缎秀裳的女孩身后,一路上女孩走路疾如风雷,她跟在后面追得要断气。
“唉,你慢死了!”锦缎秀裳的女孩顿住脚步,回身抱怨道。她看起来将近十岁的年纪,但实际上只是自小体格好,个子比同龄人要高出许多,两月前刚满八岁。浓丽的眉眼让人望之惊艳,她父亲的英俊承袭在她身上,透着股非比寻常的英烈大气。
“婢子该死……”小婢跑上前来,一肚子委屈不敢说。她哪里比得上小主子身康体健,行步虎虎。
“我来吧,你别跟上来了,在外面等我下课。”女孩拿过自己的书箱,也不再理小婢,径直大步离去。
太常寺国子监,位处长安旧宫皇城,太极殿东北方的广袤植被中。此刻,华阳郡主李瑾月正提着箱子独自行在竹林小道中,再往前不远就到监院正门了。
她一双浓眉蹙起,哪怕都走到这里了,她心里依旧不是很情愿。若不是母亲让她来读国子监,她宁愿自己在府里读书练剑。最让她不能接受的是,母亲为何要将两个侍读硬是塞给她。两个小屁孩,听说一个七岁,一个才刚满六岁,都没她大,她没有时间浪费在她们身上。她还有很多书没有读,很多功夫没有练,做不到出类拔萃,如何能让父亲刮目相看,又如何能让母亲在府中立足?
“唉~”小小年纪,唉声叹气,人小鬼大。
不多时,李瑾月顿足在监院门口的照壁前,看着照壁上刻着的一段篆文:
“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这段文字出自《论语·学而篇》,对于早就能将《论语》倒背如流的李瑾月来说,一点也不陌生。只是今次突然在这样一个场合下看到这句话,忽的有了新的体会,不由站在照壁前发起呆来。
正琢磨字句间,不防身旁刮过一股清新的香风,一个白衣女孩立在她身旁,轻声诵读出了这句话,她声音极好听,银铃一般,又如山泉清冽,沁人心脾。李瑾月下意识扭头看她,便被她的侧脸惊艳。
“三娘,这什么意思啊?”那白衣女孩身旁还跟着一个婢女模样的小女孩,听白衣女孩读完句子后,疑惑问道。
“这句话是说,年轻人在父母身边就要孝顺父母,到了外面就要敬爱兄长,做事要谨慎,说话要诚实,要泛爱普罗大众,亲近仁德之人。做到这些后,如还有余力,便去学习文化知识。”白衣女孩耐心地解释道。
小婢女一知半解地点点头。
那白衣女孩解释完这句话,便转身看向李瑾月,她并没有说话,只是对着李瑾月轻轻一笑,颔首行了个平辈半礼,然后领着小婢女率先绕过照壁,走了进去。
李瑾月全程呆滞,没能说出半个字,也没能做出一个动作,直到白衣女孩消失了,她也没反应过来。
站在原地愣了半晌,她有些莫名其妙地挠了挠自己的额头,提着箱子绕过照壁走了进去。那白衣女孩已经不见了踪影,不过想来应当也是国子监的学生,而且应当是今日初次来,否则也不会驻足照壁,诵读论语,还给自己的婢子解释意思。
瞧年纪,大概和自己差不多大。这是哪家的娘子,真是见所未见。等等,那婢子是不是喊了一声“三娘”?三娘……三娘,长得真漂亮,比她还要漂亮。
摇头笑笑,她也不再理会,径直去了初本院。
初本院是年龄段在七到十岁的孩子读书的地方,不过,每个孩子的水平都有所不同,水平越高,就越往上走,与年龄并无直接关系。依照李瑾月的水平,她自然也不会从头读起,她一来就入了天地玄黄的最高年级天级。进了甲号堂,成为了十来名十岁兄长们的同窗。国子监内也有女学子,但很少,大多也都与男子分开授课,像李瑾月这般正式入学堂与男孩子们一起上课的女孩,那根本就是头一回。
不过,也因着这头一回,另外两个女孩,也将享受与她一般的待遇。
此时此刻,张若菡迷路了。
“三娘……咱们是不是走错了,好像,是方才那条路。”无涯弱弱地说道。
“不对,根据学院建筑的风水排位,朝这边走才是对的。”张若菡绷着小脸说道。
无涯:“……”这跟风水有什么关系啊我的三娘,无涯很是崩溃。就是迷路了嘛,三娘只是不好意思承认罢了。
就在这时,她们隐约听见了什么声响,张若菡被吸引了,循着声音去查看。绕过一座屋舍的拐角,她看到了一棵葱郁挺立的沧桑梧桐。这棵树可有年龄了,怕是在此处挺立了数百年之久。
“什么声响?”无涯问。
张若菡抬头去看,只见梧桐树枝桠上,有一只年幼的花斑纹小猫蜷缩着,喵喵叫唤,它不知是怎么上去的,如今却下不来了。
“啊,小猫!”无涯惊奇道,“它怎么上去的?”
张若菡瞧了瞧附近的地形,看到了紧贴着梧桐树的白墙边,堆着一摞青瓦,应当是翻修屋顶时留下的,推测道:
“怕不是从那里沿着墙垣爬上去的,真是个调皮的小家伙。”
“怎么办三娘,它下不来了。”无涯看着张若菡,她知道三娘一定会救它,也知道三娘一定有办法。
“无涯,你去找梯子来,我们方才不是路过一间瓦舍吗?我看到里面有不少花匠的工具,那里面一定有梯子。你赶紧去,我在这里守着。”
“好!”无涯放下三娘的书箱,急匆匆原路返回,去找那花匠瓦舍去了。
张若菡独自一人站在梧桐树下,看着枝桠上的花斑小猫,注意力渐渐分散了。看着梧桐树被风吹拂,掉落新发芽的碧绿枝叶,沙沙作响,猫儿在枝桠上喵呜叫唤,这场景莫名透着股禅机韵律,竟是让她出了神。
“风拂梧桐,猫不得走,梧桐亦不得走,树困猫儿,岂非自困?”她呢喃道。她的祖母与母亲都信佛,她自小也是耳濡目染,总是听大人说什么坐禅,什么禅机,这就是禅机吗?
她想得正出神,没注意到不远处有个火红的身影坐在廊下看着她很久了。
赤糸是一刻钟前到的,见时辰尚早,闲不住的她不急着去报到,却是撇下仆从独自一人溜了出来,在学院中闲逛。逛着逛着,就来到这个地方,看到了这样一个极漂亮的白衣小姐姐站在梧桐树下发呆。
看了一会儿,她忍不住了,走上前去,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见她那双美眸注意力转向了自己,赤糸傻笑一声,略有羞赧地问道:
“小姐姐,你在做甚?”
张若菡没有回答,她清澈的眼中倒映着眼前火红女孩的影像,娇俏、灵动、美丽非常。
“你是仙女吗?我阿爹说,穿白衣的都是仙女。”火红的女孩被眼前那双漂亮的大眼睛迷了心神,傻乎乎地呢喃问道。
然后,她看到白衣女孩笑了,于是她也呆在了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