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涯现在不知自己是该开心, 还是该难受。她或许是该开心的, 因为她知道,三娘等了这么多年,并没有白等, 那个人真的回来了,好像神话传说一般不可思议。最近这些日子, 三娘是那样的开怀,那样的幸福, 这些天她那罕见的、极美丽极动人的笑容频频出现, 是过往十七年加起来的数倍还多。
可无涯却觉得开心不起来,不是因为三娘坠入情网,使她心中有些被冷落了的小酸涩, 亦或是总看到有情人亲昵, 令她心绪不畅。她不开心,是因为她很担心, 担心三娘或许会被那个归来的人拖入无尽的深渊之中, 再也爬不上来。因为就连她这样资质愚钝的人,也能轻易看出,那个人的回归,明显带着强烈的目的性,就是为了当年事。
章华台游玩归来, 无涯服侍张若菡用晚食,从这个时候起,她就在犹豫, 该不该和三娘谈一谈这件事。但是她最终未能开口,因为她知道三娘对那个人的情感是根本不会有任何转圜的余地的。
晚食后,张若菡执卷读书,不多时便有些困倦,无涯又服侍她沐浴更衣,上榻歇息。在三娘榻旁守了一会儿,直到张若菡的呼吸比较平稳了,她才离去。
但实际上张若菡并未睡着,今夜无涯的表现,她全部看在眼里。这丫头素来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张若菡如何能看不出她之所想?但她却无能为力,因而当无涯离去,她只能幽幽叹息。无涯到底只是她张若菡的仆从,不知何时,她才有那个意识能把沈绥也认作是她的主人。
或许,得等她们成婚了才有可能罢。
想到这里,张若菡脸上有些发烫。
糟糕,又开始想她了,这是今晚多少次想她了?张若菡数不清了。她有些苦恼,如此下去,她若不在身旁,自己真是什么事都做不成了。方才看书也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捧着书走神,脑子里满是她的音容笑貌。虽然知道她今天晚上大概不会来看自己了,但却总是盼着她下一刻就推门进来,注意力全在那房门口。
“唉……”她再次叹息。
就在此时,窗牖外响起了翅膀扑棱的声响,有什么在啄她的窗。
张若菡蹙了蹙眉,起身向窗边,刚打开窗,就有一只白尾雨燕飞了进来,站在窗台上歪着脑袋瞧着她。
张若菡觉得这只鸟儿有些眼熟,她好似数度见过。她尝试着去触碰这只鸟儿,那鸟儿竟是不惧,小脑袋还蹭了蹭张若菡的手指。张若菡轻笑一声,将鸟儿捧起,这才看到它脚上绑着什么。
她的心脏忽的开始加速跳动,她好像猜到了鸟儿的来意。轻轻解开那封信,她展开来,嘴角的弧度便再也落不下来了。
其上只有八个字:
一刻不见,恍若三生。
张若菡反复读着这八个字,仿佛要将这八个字刻在骨血里。她发现她的字体变了,从前为了骗过所有人,她用的是板正的隶书。但是这八个字,却是行楷,书体潇洒随性,却又力透纸背,字字真切,分明就是她熟悉的赤糸的字。
张若菡心中暗暗道:好啊沈伯昭,看来你瞒着我私底下做了不少事嘛。又是派了只鸟儿来监视我,又是各种装模作样哄骗我,我都还没找你算账呢。
一边想着,一边将纸条贴着心口收好。
再次躺下,她更是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心中又痒又恨,于是又在小本本上记了一笔:沈伯昭搅我清梦。
她在心中不断地声讨着沈绥的各项罪名,想着以后该如何罚她。渐渐地,意识有些模糊了。正混沌间,隐约听见门外有声响,好像是千鹤的声音,前半句她没听清,但后半句她听清楚了:
“……这不好吧。”
什么不好?张若菡微微睁开眼,蹙起眉来仔细听。
“我找你家三娘有事相谈,很快便走。”是沈绥的声音。
赤糸?张若菡彻底清醒了,坐起身来,一时有些发怔,心想自己这不是在做梦吧。
“何事不能明日再说,非得现在来谈,三娘已经睡了。”千鹤坚持了一下。
沈绥的声线依旧平静:“明日我没有时间,明早我很早就要走。千鹤,我要找三娘谈的事,你也最好来听一下,这攸关性命,必须重视。另外,去叫无涯也来。”
千鹤显然是没有想到沈绥找张若菡,竟是如此严重的事,于是连忙道:
“既如此,我通报一声。”
“不用了,我来开门,你去找无涯。”张若菡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由远及近,接着很快响起了门闩拉开的声响,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披着衣服的张若菡散着一头长长的青丝,站在月光下,美得好似月宫仙子。
“是。”千鹤领命离去。
开门后,沈绥依旧是今日那一身衣着,站在门口,目光柔和地看着她。只是她身上有些酒气,想起用晚食时,来送食的刺史府婢女曾提了一嘴今晚箫刺史宴请沈绥的事,因此张若菡倒不意外。
“莲婢…”她唤她,柔情似水。
张若菡轻抿着唇,仿佛是在抑制自己的笑容,然后转身入屋,让她进来。
沈绥随她进门,顺手就带上了门。张若菡正诧异她的举动,一转身就落进了她的怀中。
“怎么了?”张若菡有些费劲地从她怀抱中探出脸来,问道。她有些担心,沈绥的举动透着反常。
“没怎么,就是想你。”沈绥说话的口气就像个委屈的孩子。
张若菡轻笑,缓缓回抱住她,没说话。
静静相拥片刻,沈绥松开怀抱免得憋坏了张若菡。张若菡笑着问她:
“那雨燕,是怎么回事?你的字是怎么回事?”
沈绥冷汗下来了,清了清嗓子,假装自己不知道。
张若菡见她要开始耍赖了,便从怀中取出那写着“一刻不见,恍若三生”的字条,在她面前晃了晃,笑容有些危险。
沈绥决定老实认错,免得以后被罚得更惨。
“就是……你懂的,我也是不得已……”沈绥低着头,脚尖摩挲着地面。
“嗯……不得已……”张若菡重复着她的话。
“莲婢~~~你饶了我,我下次再不敢了~~”沈绥开始撒娇。
“还有下次?”张若菡挑眉。
“坚决没有下次!”沈绥义正辞严,满面正气。
“居然没有下次了。”张若菡显得很失望。
沈绥哭笑不得,放弃负隅顽抗:“我错了,我认罚。”
“罚你……嗯,我还没想好,先等我想想。”张若菡拉着沈绥来到书桌旁,将她大拇指在红印泥上按了按,然后按在了那张纸条上,道:
“这是罪证,你画押过了。我替你收着,以后再犯错,我就拿出来给你看看。”
沈绥看着那张“一刻不见,恍若三生”的字条上出现了自己的红指印,觉得怪怪的。看着张若菡将那字条叠好,放回怀中,更觉得怪了。
“莲婢,你将那字条拿出来,我再添两句。”
张若菡:“???”
“不是,我不是想抵赖,我是觉得我的供状有些欠妥,再添两句,就更妥当了。反正你在旁看着,我要是写了什么不该写的,就作废,我再写一份给你。”沈绥道。
“好,我倒要看看你耍什么花样。”说着张若菡再次拿出字条给沈绥。
沈绥接过那字条,笑了笑,提笔沾了沾砚台中的残墨,又添两行十六个字:
三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契成,搁笔。张若菡怔忪,眼眶渐渐红了。沈绥轻轻揽住她的腰,将她拉入怀中,深深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你这人……你这人真是狡猾……”张若菡哽咽。
沈绥没说话,替她温柔地抹去眼泪。
张若菡将那张纸叠好,郑重收入自己的囊中,然后她解下贴身挂在自己脖子上的一块玉,重又系在了沈绥的脖子上。沈绥捧着那块玉,晶莹翠绿,玉上还残蕴着张若菡的体温。这块玉,雕琢着一只凤凰,是她的父亲在她十岁生辰时亲手雕出来送给她的,十七年前被她弄丢了。原来这块玉在她这里,被她温养了十七年。
她记忆中,玉的背面本无字,但现在多了两行隽美却艰涩的刻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沈绥感觉就像心窝被人捣了一拳,酸涩得让她想流泪。
“三娘,大郎?我们可以进来吗?”门外,千鹤和无涯已经等了好半天的时间,千鹤一直不让无涯进去,两人只能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初时还能听见两人在里面的说话声,现在安静了下来,无涯终于忍不住出声问询。
沈绥和张若菡连忙收住情绪,整理了一下仪容,张若菡道了一句:
“都进来罢。”
无涯和千鹤总算推门而入,沈绥和张若菡正坐在会客用的高脚桌旁,见两人进来,沈绥便请她们也落座。无涯和千鹤有些犹豫,大约是在意自己的身份。不过当张若菡再一次请她们入座后,她们便没有再推辞。
“我今晚来,有一件很关键的事要和你们说。目前,江陵城可能已经不安全了,明日晚间,周家四小辈以及张瑞锦都会被送抵江陵城,我明天一大早就走,迎着她们来的路去接人,尽量在半路上就提审她们,希望能在进入江陵城之前获得我要的情报。然后最迟明晚,我们就要离开江陵,你们要提前做好准备。”
“怎么回事?”张若菡问。
“还记得我们今天撞见的那两个景教徒吗?”沈绥问她们。
几人点头,表示记忆犹新。
“今日回程时,我们在半途上遇上了李白。当时他曾言及自己的马车里坐着女子,所以他即便醉酒,也要坚持骑马,不能上车。但后来,他又说,自己是送妻子去亲戚家小住,独自归来。那么这就说明,他车中的女子,并非是他相熟之人,很有可能是半道上遇见的。我产生了怀疑,之后让忽陀去查,查出来的结果是,李白车中的女子,正是那两个景教徒。”
张若菡眼神微闪,她明白了沈绥的意思。同一时间明白的,还有千鹤。
“即便如此,那也不代表就有危险啊?”无涯不理解。
“无涯,不论是伯昭父亲的死法,还是朱元茂的死法,都是倒十字割喉,与景教有密切的关系。我在周家村悬棺崖畔遭遇神秘黑袍人,现在景教徒又如此不寻常地出现,并且缠着我等不放,这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张若菡解释道。
张若菡用“缠着”一词,并不是冤枉了那两个景教徒。她们搭上李白的车,跟着回江陵城,也决计不是什么巧合。李白是从章华台上直接下去的,这说明这两个景教徒一直守在山下。李白离去时的时间段是近午,而沈绥等人离去的时间段已近黄昏。这么长时间内,李白的车马早就该走回江陵城了,这半途中到底出了何事,耽误了时辰,也很奇怪。
最奇怪的是那两个景教徒的行动速度,沈绥等人在去章华台的半途中遇上她们时,那个位置距离章华台还很有一段距离。从沈绥的车马抵达章华台,一路爬上桃林,再到李白离开桃林下山。这一段时间,正常步行是绝对抵达不到章华台下的。但是李白却在章华台下就载上了那两个景教徒,这说明这两个景教徒用很快的速度就赶到了章华台下。
她们不是要去章台渊畔祭扫吗?如此匆忙,甚至不惜脚力,乃至于使用正常人根本无法达到的轻功之速(也可能是骑马赶来)抵达章华台下守株待兔,这实在太可疑了,任何理由都无法为她们开脱。
沈绥、张若菡和千鹤轮流为无涯解释可疑点,无涯也很快就领会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现在那两个行动可疑的景教徒就在江陵城内,谁都不知道她们到底要做什么,或许要对周家四小辈和张瑞锦不利,或许要对沈绥、沈缙、张若菡不利,但总而言之,最好的应对之策就是尽快离开这个危险之地。
“所以,明日收拾行李,准备车马,到了晚间,等我消息,我们随时准备走。这件事,也简单与张说、裴耀卿等人提一提,不要说得太详细,总之,虽好也带上他们一起走。”沈绥做了最后的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