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第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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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绥携着张若菡离开了章华台的桃林, 她们还想去看看章台渊, 还有许多没聊完的话要说。

章台渊距离章华台并不远,她们步行下山,往山麓西南而去。走出桃林不远, 就已经能望到远处的那抹波光了。

沈绥的讲述还在继续,这十七年来的经历, 被她大略地讲了一遍。饶是如此,依旧足足讲了将近两个时辰。说得口干舌燥, 饮了半囊的水, 才总算告一段落。彼时,她们已经下了山,来到了章台渊畔。

望着满目粼粼波光, 张若菡显得很沉默, 藏在帷帽之下的面容看不清晰,但沈绥能感受到她心情的些许低落。虽然沈绥努力地用平静轻松的语调去叙述, 依旧不可避免地让她难过了。

“莲婢, 那些事已经过去了,现在我就在这里,我很好,再也不能更好了。”她道。

“事情还没过去不是吗?”张若菡道,“你还有很多事要做, 不是吗?”她顿住脚步,望向沈绥。连续两个反问,让沈绥沉默。

张若菡顿了顿, 继续道:“其实你刚回来那会儿,我就猜测你或许是因当年事归来的。虽然我不确定你是谁,但我却明白,你在试图翻开一页旧书。我那时觉得你或许是赤糸的朋友,或者是我尚且不知的赤糸的亲属,总之应当与她关系不凡。从你隐藏了慈恩案很多关键细节的事情,我就能看得出来,这个案子,与当年事有关。”

沈绥笑了,忽的吟诵道:“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慕帆迟。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张若菡也笑了,道:“这是你父亲的诗。”

“莲婢啊,你真的太聪颖了。你知道吗,上元踏歌时,你领唱此诗,我差一点就以为你已经看穿了我的身份。”沈绥感叹道。

“那么,你又为何会回应后半句呢?若是不答,岂不是并不会引我怀疑?”

“因为我想回应你,所以就应了。只是顺了心意罢了。”沈绥笑道,“而且,知道这首诗的人并不止赤糸一人,这天下间,还是有很少的一部分人知道这首诗的。即便我应了,你也并不能确认我的身份。”

“狡猾。”张若菡瞪她,藏在袖中的手暗暗掐了沈绥一下。

沈绥只是笑。

张若菡缓缓停下脚步,拉着沈绥立于湖畔,望着烟波淼淼的章台渊,她轻声感叹:

“只是可惜了长衡先生,那样文采斐然、震古烁今的一代文宗,如今他的文章诗句,却几乎完全失传了。”

“阿爹的死……至今让我费解。”沈绥的声线低沉下来,“他是那样一个温和可亲之人,仿佛从来都没有脾气。自从状元及第,被招赘入公主府后,在长安城中向来人缘极好。我实在弄不清楚,究竟谁会如此残忍地要取他性命,还是以那样极端的方式。而且,最让我费解的是,为何他们要将我阿爹与母亲分开下手,以完全不同的方式结束他们的生命。”

尹域,字长衡,世称“长衡先生”,便是沈绥的父亲。虽称先生,但他其实很年轻,也极其的英俊。他自台城来长安,一举高中状元郎,那年他不过也就是二十三四岁左右。与他同年的九龄先生位居第二,乃是榜眼。那是武皇长安二年时的事了。此后,状元尹域与榜眼张九龄,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长衡先生不仅仅是一代文宗,更是绝世刀客,刀法精湛绝伦。很多人都忘不了他那把赤红色的大横刀,其上的纹路好似火焰中起飞的凤凰,刀名“鸿鸣”,是沈氏世代相传的宝刀。

那把刀,现在披上了一层雪衣,拴在沈绥的腰间。

“倒十字,船棺,与这一次朱元茂的案子,似乎都有着一些关联。”张若菡道。

沈绥点头:

“那装我母亲的船棺,我怀疑其实是前段时日送入府中的寿礼。因为我父亲的寿诞是正月初八。寿诞那晚,有人送了一匹极其精致的木马入府。”

“木马?”张若菡惊奇。

“对,是一匹漆器木马。”沈绥点头,“那木马与真正的汗血宝马等身,很大,马踏祥云,工艺非常精美。但我现在怀疑那木马是机关木马,其实是可以变换形态的,机关启动后,木马拆解重组,变化出来的就是盛装我母亲的船棺。此等工艺手段,也就只有当时最顶级的木匠才能做到。但我确信不是墨家和公输家,这一点,我已经花费足足六年证实了。”

“送木马的人,你查不到了吗?”张若菡问。

沈绥摇头:“若是当时,我或许还能查到。但现在……查不到了,时间太久了,当时我又太小,根本不关心这些。”说这些时,她语气中隐隐透着悔恨。

张若菡沉吟片刻,道:“你怀疑是周家村造出的木马?”

沈绥点头,没有说话。

张若菡深深叹出一口气,只觉胸口间似是沉了一块大石。

“为何一个小小的木匠村,与世无争,会被选中,参与这种事情。我真的不能理解。”

沈绥听张若菡有此一问,忽而牛头不对马嘴地道:

“圣人登基后,天下姬姓为避名讳,皆改姓周。”

张若菡吃了一惊:“周家村……本姓姬?伯昭,我不大理解你的意思,你是想说他们和上古传说有什么关系吗?”

沈绥欣然,赞道:“莲婢,你真聪明,我只是随意一点,你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随即她叹了口气,道:“十七年前那件案子,处处透着诡异。犯案者在用一种极其不符合常理的方式犯案,刻意地选择一些既麻烦又带有浓厚巫术与宗教意义的方式来作为他们的杀人手法。周家村本姓姬,或许就与某些上古传说中的辟邪仪式关联上了。姬姓后裔制造出的船棺,其上刻有夔龙纹,应当带有某种巫术的象征意义。还有我阿爹的倒十字,与景教有关。景教传说中,倒十字是恶魔撒旦的象征。而他们的主,耶稣基督,曾被钉死在正十字架上。他们选择将我阿爹钉在倒十字上,割喉放血而亡,或许是一种来自宗教的辟邪仪式。”

张若菡帷纱下的面色有些苍白,声音中隐隐透着恐惧:

“伯昭,你可明白,如果你这样去推测,那么就说明,有人仅仅是因为觉得你父母亲不详,为了避邪,而如此残忍地杀害了你们全家人。”

沈绥没说话,只是伸出手臂揽住了她的肩膀,给与她温暖和支持。

“怪不得,怪不得半途中咱们遇上的那两个景教教徒,你都没有好脸色。”张若菡道。

“我至今不能原谅这个宗教,它带给我太多的伤害,哪怕只是接触到一点点有关景教的事,都会牵动我的伤口,重新揭开我的伤疤。”沈绥的话语很沉痛,随即她歉疚道:

“莲婢,我本不想让你不开心的,但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我总得告诉你这些年我经历了些什么。你也该明白,接下来我会面对些什么,所以……”

“你不要说了,我等了你十七年,你休想再撇下我。”张若菡打断她道。

沈绥苦笑,手臂却圈紧了她。

日头开始偏西了,回程还需不少时辰。沈绥与张若菡打算这就返回江陵城,结束这次短暂的,但意义重大的春游。

从章台渊,绕过章华台西麓,很快便能回到之前他们停车的驿站。取了车马,付了钱,一行五人这就重新走上了回程的官道。

刚过城南五里亭时,沈绥看到前方有一驾马车,两匹马停在那里,有两人正在道旁拉扯,但并不像是在争吵,因为其中一人瘫软无力,像是烂醉了的模样,另外一人一直在努力地扶着他,不让他跌倒。

靠近了,沈绥才看清楚,那烂醉了的人,是一位身着灰袍的青年书生,瞧着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十分年轻,唇上蓄着软软的髭,一双柳叶眼,容貌有几分俊俏,满脸的醉意倒显得他莫名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他头戴垂脚幞头,身材中等,腰间蹀躞带上系着一把长剑。扶着他的是他的侍从,这位侍从之前沈绥也见过,就在章华台之上的观桃亭中。

看来,这位灰袍书生,就是当时屏风后的主人家了。只是这位主人家方才可能是从马上坠了下来,一身灰袍沾染了不少黄土,显得有些狼狈。她好奇下多看了两眼,不过也并未停下车马,很快就带着自己的车马超过了他们。路过时,听到了那主人家与侍从之间的一小段对话:

“少主人,您真的喝多了,还是入车中歇息吧,不要强撑着骑马。”那侍从说道。

“我没喝多!”那灰袍书生挥舞着手臂,醉醺醺道,“车里有女子,我怎么能进去,你……糊涂了,你才喝醉了,哈哈哈……”

那侍从极其无奈。

待沈绥车马往前行了一小段路后,她听到后方马蹄声,不由回头看,见那灰袍佩剑的书生又跨上了马,与那侍从一起,领着后方的那架马车,跟在他们身后。那书生骑马骑得摇摇晃晃,眼瞅着就要栽下马去,后面的侍从面色铁青,提心吊胆。

沈绥觉得有趣,不由留了几分注意力在后方。

又行了一段路,那灰袍书生发起了酒疯,骑在马上开始放声长歌起来。唱得都是些破碎的诗文,虽不是精雕细琢凝练成一篇的佳作,但字字句句皆妙不可言,沈绥在前方听着,细细品味,越发觉得十分精妙。且这些断断续续的诗词句,给她一种相当熟悉的感觉,这种风格以前似乎是在哪里听过。

又过一小段时间,那灰袍书生不再念这些破碎的诗文了,忽的开始有大段大段连续的诗句,像是说故事一般从他口中吟诵而出,绝妙非凡:

“忆昔娇小姿,春心亦自持。

为言嫁夫婿,得免长相思。

谁知嫁商贾,令人却愁苦。

自从为夫妻,何曾在乡土?

去年下扬州,相送黄鹤楼。

眼看帆去远,心逐江水流,

只言期一载,谁谓历三秋。

使妾肠欲断,恨君情悠悠。

东家西舍同时发,北去南来不逾月。

未知行李游何方,作个音书能断绝。

适来往南浦,欲问西江船。

正见当垆女,红妆二八年。

一种为人妻,独自多悲凄。

对镜便垂泪,逢人只欲啼。

不如轻薄儿,旦暮长追随。

悔作商人妇,青春长别离。

如今正好同欢乐,君去容华谁得知?”

沈绥知道这是乐府诗,但又与传统的乐府诗风格全然不同,她闻所未闻,这似乎是诗人自创的一种全新的风格。

沈绥忽的脑中一闪,立刻拨马回头,几步远时勒马,向那灰袍书生一揖,道:

“敢问,足下可是太白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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