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过江滩时, 沈绥表现出异常的沉默。她不再言语, 也不再多做任何解释。那句“杀死卢子修一家的元凶”的话还在众人耳畔回荡,却没了下文。
似是能感受到沈绥情绪的低落,张说伸手, 制止了想要再追问的裴耀卿、刘玉成等人。众人沉默地行至船坞入口处。
光线暗了下来,昨夜点的火依然在火盆中跳动。忽陀取了火把, 点燃,在前领路。沈绥紧跟着他, 缓缓进入船坞之内。
诡秘的感觉将众人包裹, 几位官员心下都有些止不住的惊惧,这个洞窟带给他们的是一种死寂的感觉,仿佛此刻他们就站在鬼门关前, 与死亡毗邻。即便身边有很多人, 依旧不能掩去这种感觉。
“府兵校尉,保护好诸位长官。”沈绥出声道。
一旁脑门正在冒汗的府兵校尉闻言立刻应了一声, 招呼着府兵们上前将官员们团团围住。
“诸位, 接下来的画面可能不会很好受,忍住别吐出来。”沈绥好心提醒道,结果后面一众官员听完她这句话脸色更难看了。
沈绥亲自抬手敲响了竹屋门扉,敲门时发现门是半掩着的,她与忽陀对视一眼, 二人一起推开了门扉。
门开了,扑面一股发霉腐烂之味,其中腐味尤其重, 几乎到了不得不屏住呼吸的地步。沈绥紧蹙双眉,闭气,靴子踏入了屋中。身旁的忽陀已经用手捂住了口鼻,只觉臭得脑仁疼。
身后的诸位官员在门口踌躇,那味道,那景象,已经让他们万分难以跨出进门的那一步。于是也就只有沈绥和忽陀走了进去。
屋内不大,木板床就在一旁,那个丑极了的人,依旧木木地坐在床边,床上依旧躺着一个一动不动的人。她们对沈绥等人的到来仿佛毫无所觉,纹丝未动。
忽陀将火把移近了,唬了一跳,床板上躺着的那人早已死去多时,皮肤都开始腐烂生蛆了,怪不得屋里会如此的恶臭,那分明就是尸臭啊!
忽陀只觉得胃里开始翻江倒海,已经涌到了嗓子眼,被他强行忍住了。
沈绥依旧蹙着眉,面色平静,缓缓对那木坐于床榻边的人道:
“张家娘子,你姊妹已经去世了,总得安葬罢。”
那人喉头滚了两下,发出了模糊的音节。
“她是你阿姊?还是阿妹?”沈绥的声音很柔和,很温暖,仿佛在询问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般。
等了半晌,忽陀以为她不会回答了,那人却终于说话了:
“……我阿妹。”
“那么,你便是张大娘子了,我说的没错吧。”沈绥道。
那人不答。
沈绥自顾自地说道:“姐姐总是想保护妹妹的,姐妹扮作夫妻,你从此就成了张大郎,你的阿妹就成了你的妻子。十四年了,自从在崖边逃脱魔爪,你们就一直隐匿在山林间。十四年了,你们用巨大的耐心和毅力,打造了全村八十多口人的悬棺,将那些被乱葬的族人挖出,安放入悬棺。当你们终于安葬完了所有的族人,你们辗转前往江陵,扮作下人进入卢子修府中。一年半前,你们在饮水食物中下了药,致使卢子修一家被迷晕,毫无反抗之力。你们趁此机会将他全家杀死。
痛食仇人血肉,滋味如何?我想,或许并不美味罢。”
“这位官家,你可知食人肉,是会上瘾的。”那人沙哑着嗓子,缓缓道。
忽陀汗毛耸立,沈绥默然。良久,沈绥道:
“所以你吃了云安寨两个误闯入周家村废墟的小孩,还有一个老人吗?”
张大娘子摇了摇头,道:
“我没吃,是她要吃。”
沈绥看了一眼床板上那个腐烂的人,眉头蹙得更紧了。
“她有病,要吃人的心肝,才能治病。可是……吃了,她还是死了……”张大娘子道。
沈绥心口堵得慌,喘不上气来。
“你认识周大周三吗?”沈绥问道,她的语气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认识……”
“朱元茂在哪里?”沈绥问,她的这个问题,似乎与上一个问题没有表面联系。但细想,还是有的。
她缓缓指了指竹屋西北角一块地板,再无言。
沈绥向外道:
“进来几个人,把那地板撬开。”
有几个胆大的府兵拿着撬棍进来了,沈绥又对忽陀道:
“把竹篮给我。”
忽陀将那一直提在手中的竹篮递给了沈绥。沈绥揭开竹篮覆盖的蓝布,将篮子放在了张大娘子的眼前,道:
“多谢你的绳索,救了我的命。我当时劈开了一具悬棺,那是你辛苦打造雕琢的,我心中过意不去。悬棺落入江中毁了,身躯也被山魈分食了,只剩这条手臂。”
沈绥明显的感受到她的呼吸越发急促,隐有胸瘘之声。但她已失去了发怒的气力,最后只是颓然道:
“第几个悬棺?”
沈绥回忆了一下:“中间偏西那一列,从下数第五具悬棺。”
“他是我小舅舅……”她道。
沈绥默然。
“这手臂,焚了,敛了灰,撒入江中罢。你为他上柱香,就在那下面,有他的牌位,他叫周应。他不会怪你的,他生前,最是与人为善。还有…还有我阿妹……”张大娘子絮絮叨叨地说着。
沈绥道:“好。”
地板被撬开了,沈绥带着人进入其间。这是一条长长的地道,并无人工雕凿的痕迹,是天然形成的。空间不大不小,刚好够一个人站立着通行。地道先是向内深入了一里多,又向下延伸几十丈,最后抵达洞口。一出洞口,便是一个十丈见方的窟室,正北的方向,摆放着一张硕大的牌案,其上叠放着八十多座牌位。
全是周家村人的牌位。
牌案前,有着更让人震惊的景象。一个硕大的十字架立在地面之上,一个人被头朝下绑缚其上,双臂张开,双足并拢,脖颈被割开,血已经流了满地。那伤口不大,血水恐怕流了很久才流干,这种死法有多折磨,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晓。地面上的血尚未完全干涸,恐怕他彻底死去也就是这两日之间的事。
洞窟内弥漫着血腥气与腐尸气,那个绑缚在十字架上的人,也即将开始腐烂。
沈绥有些心悸,脚下一滑,没站稳,差一点摔到。幸亏身旁的忽陀眼疾手快,伸手扶住她,她才不至于太过失态。
“大郎!”忽陀很是紧张,他也明白,眼前的景象对大郎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火光明暗中,沈绥的面色有些发白,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然后强行镇定情绪,步履踉跄地走上前去查看。
“是……是朱元茂……”沈绥在仔细观察了十字架上绑缚的人后,回道。那个曾经在军界叱咤风云,身高六尺多的魁梧将军,如今成了这样一副腐尸的模样。
沈绥多想将他复活,然后揪着他的衣襟,逼问当年之事,但是他死了,如此草率又不负责任地死了,她再也不知道该去问谁。百转千回,最终还是要重头再来,还是要重头再来啊!
她默默坐在血泊之中,任残留的血水染红衣衫,沉默不语。
***
朱元茂长江游船失踪案告破了,与此案一同告破的还有一年半前的卢子修一家满门虐杀案。这两起案子牵扯出了十六年前的周家村灭村案,但是周家村案却因年时久远、证据不足,未能立案重查。最终只是因为张大娘子的一句证词:“是卢子修杀了周家村全村人”而被定案。周家村的血腥罪孽,最终被归到了一个死人的头上。
沈绥心情很不好,从奉节来到江陵的这几日,她很少说话。她骑在马上,随着大部队入了江陵府,俊俏的侧脸透着刀削斧凿的严峻。
江陵府刺史箫仲飞出城来迎,一身赤红官袍看着如他的心情一般飞扬。他心情是真的好,摆脱了那起让他愁白了头发的卢子修满门虐杀案,真是让他仿佛年轻了好几十岁。而破了此案的沈绥,自然就成了他的大恩人,必须要好好感谢一番。
然而沈绥对他却有些冷淡,她实在打不起精神来应付这位江陵刺史。好在,沈绥的疲惫张说是看出来了,应付箫仲飞的事,就被他揽走,交给了裴耀卿与刘玉成。
三位钦差、张说以及随行的张若菡等人全部入住了刺史府。刺史府早就做好了迎宾的准备,每间客房都派了粗使仆役。沈绥一入府就唤来了洗澡水,入浴更衣。晚间,还有一场接风宴,他以疲累将病为由给推了。她打不起精神来应付任何人,只想好好睡一觉。
氤氲的水汽蒸着她的面颊,她将头脸没入水中。水下的世界,是奇异的世界。听不见烦扰,看不见纷争,只有一片静谧。她的长发散在浴桶之中,浮在水面上,如温软的黑云。
她想到了张大娘子,听说闺名叫做瑞锦,她的妹妹叫瑞秀,两人其实是双胞胎。很多很多年前,在她们还很小时,张越的家里人抱着她们走过江陵城的街道,羡煞旁人。她们是江陵城著名的“双生花”。她们的父亲是江陵府的司马,是从五品的地方大员,是十年寒窗苦读考取功名的寒门学子。她们的母亲周氏虽然只是木匠家的女儿,但与张越是糟糠夫妻,不离不弃。张越父母早逝,是周家含辛茹苦地供他读书,还将女儿嫁给他。他很争气,从未让岳丈一家失望。
瑞锦瑞秀曾经很漂亮,虽非饱读诗书,亦是秀外慧中。谁都觉得,她们将来会嫁给很有出息的男子,过上幸福的日子。但是命运向她们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从此她们与理想中的生活背道而驰。犹如那艘坍塌在轨道外的龙骨,再也不可能变作一艘漂亮的船,沿着轨道下江远航。瑞锦毁了容,是在卢子修府里做工时,被人打的,没有钱治病,从此成了丑八怪。瑞秀的面容沈绥未曾见过,因为她看见她时,她已化作腐骨。
沈绥永远不能知道,秀外慧中的双生花,曾经有多漂亮了。就像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曾经她们的生活,有多幸福。
瑞秀死了,瑞锦的愿望是火化妹妹,骨灰撒入江中,去陪父母。她对自己的遗愿亦是如此,她杀了人,杀了很多很多人,没有活路,她明白的。过了今年秋天,她就将被处死。好在她们有这样一种被称作死亡的方式,来完成她们下江远航的愿望。
就在数日前,沈绥亲手将瑞秀的遗体与周应的手臂火化,撒入江中。被困悬棺时,她本想带那只手臂上来,仔细勘验一番。但是当忽陀告诉她江滩船坞里有两个人后,她忽然明白,她没有必要再去勘验这只烧焦的手臂了,因为故事所有的碎片已经集齐,她看懂了这个故事。
这是一个只有她能瞬间看懂的故事,看懂了,宁愿自己不曾去看。
十六年前,周家村燃起了大火,毁了八十二户人的一切,包括一对豆蔻年华的双生花。十七年前,长安城燃起了一场大火,毁了一座府邸,一个家,也毁了另外一对双生花。
如今,这对双生花,一个坐着轮椅,一个哑了嗓子,一身的伤疤被纹身掩盖。她们戴着假面,再也回复不了从前的容颜,从此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哗啦”,她从浴桶中站起身来,晶莹的液体从面上滴落,不知是水还是泪。背后的凰涅纹也滚着水珠,从那逼真绘出的凤眼滴落,那是凤凰的眼泪。
她从浴桶中走出,取了干巾擦干身子,开始着衣。亵裤、内单裤、裹胸布,刚穿上内单衣,“吱呀”,外间屋门被推开了。沈绥不甚在意,因为之前沈缙与自己说,要让蓝鸲来替她理一理衣箱,她还特意留了门。沈绥喊了声:
“来了啊蓝鸲,衣箱在榻旁。”
来人未答话,但是脚步声却循着她的方向而来,缓缓绕过了屏风,进入了浴间。沈绥背对着屏风,用干巾拧着长发,一时间没在意,她如今满腹心事,心思根本不在这些琐事上。直到她察觉到背后有视线。
“蓝鸲,作甚么进来,衣箱在……”
她回身,看到了张若菡正静静地站在屏风旁望着她。
空气瞬间凝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