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艰苦, 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放松, 一行人都不打算错过这次的花朝节。因着走了水路,他们提前到达了利州,原本预定乘坐的官船需要一日后才能抵达, 因而这也给了他们时间。
武廷芳在抵达利州后,就得带人赶去谈生意, 然后很快就要开始组织搬运木材,没有空闲陪同众人逛利州城。于是一行人与武廷芳就在利州城门口话别, 相约以后长安宴饮同游。随后一行人就往城内而去。
“百花生日是良辰, 未到花朝一半春,万紫千红披锦绣,尚劳点缀贺花神。”刚入了城, 就见有身着盛装的女子, 结伴行走在城中道路之上,放声歌唱。
四处花团锦簇、姹紫嫣红, 沿街的店铺门面, 全部挂上簇新的花束,道旁每走几步,就有歌舞百戏的表演。
利州,算是大唐西南部比较发达的城镇之一。因着位处巴蜀锦绣之地,背靠嘉陵江, 物产丰饶,百姓富足。到这里,已经能看到不少西南异族人的身影了, 羌、白、壮、苗,各个民族的百姓身着色彩鲜艳的特色服装,庆祝着这个共同的节日。还有不在少数的回纥人居住于此,多半是为了经商,亦或躲避战乱,才来到这里定居。
沈绥带着沈缙、蓝鸲和忽陀走在利州城的大街上,前方不远处,是裴耀卿、刘玉成,以及随行的侍卫们,身后不远处,则是张若菡主仆三人。蓝鸲从来没来过这样的地方,眼睛都瞪直了,四处张望。沈绥亲自推着沈缙的轮椅,就看到沈缙抽出了黑板,写道:
【西南百姓的生活,全然不同于中原,也是十分多姿多彩。】
“是啊,万里河山,何处不精彩?”
【只可惜,多被中原歧视,在许多北方大族眼中,这里依旧是不毛的蛮荒之地。】
话说到此,前方来了一群游.行队伍。队伍最前方,有十几名壮汉,打着赤膊,下半身裹着兽皮,精壮的身上用涂料涂抹出古怪的图腾,面上也抹成了鬼面,穿着鼻环、耳环,手中抓着挂满长絮的法杖,正一蹦一跳地向前而来。
队伍中央,抬着一副辇舆,辇舆上堆满了百花,正中央,一位身着薄纱的美丽女子正在翩翩起舞。
辇舆后方,还有大量身着不同颜色彩裙的女子跟在后方,每人手中捧着一束自身服饰颜色所代表的花,浩浩荡荡而来。
这正是护送花神的队伍。辇舆之上跳舞的女子,扮演的正是花神。后方跟随的上百位女子扮演的是百花,前方开道的是巫奴。
一行人让到道路一旁,看着游.行队伍走过。待队伍走远了,一行人继续向前走,就看到刘玉成边走边摇头,沈绥听力出众,听到他说了一句:
“南蛮就是南蛮,看看,这成何体统?”
沈绥嗤笑了一声,忽陀冷笑道:
“看样子,咱们刘员外郎,这中原上邦、华夏正统的思想还是很重的啊。”
“若说是再往南去,我倒能理解。可这利州,还是武皇的家乡呢,这刘员外郎竟然还看不起。”蓝鸲似乎有些不服气,在她看来,如此热闹繁华又有特色的地方,也不比长安、洛阳差到哪里去。
“刘玉成好歹也是山东阀阅大族出来的,自然骨子里有一股傲气。”沈绥回答道。
【刘玉成竟是山东门阀?哪一族的?】沈缙问道。
“中山刘氏,世家谱上排名中下游,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他在从前的上官——慕容辅面前倒是很老实,如今发迹了,傲气也就出来了,那模样和慕容辅还真是如出一辙。”沈绥道。
“大郎,我一直有些疑问。我听说西南以爨(cuàn)氏为大,这近几年来一直与朝廷作对。爨氏可是这一带的?”忽陀问道。
“西南确实是爨氏为大,不过爨氏主要分布在滇东、蜀南一带。他们的势力尚未伸到位于蜀北的利州。
爨氏其实也都是汉民,祖先乃是东汉末年的班氏,迁徙至爨地,以此为姓。爨氏蜀汉时为南中大姓,与孟、雍鼎立西南。后来‘迁运庸蜀,流薄南入’,落籍于滇。爨氏在滇地苦心经营,于东晋时期独霸宁州一带,家族开枝散叶,分统滇蜀各地。
俗语说,天高皇帝远,爨氏在西南大山之中,就成了土皇帝,一家独大。不过,爨氏内部也不稳定,如今分裂成为东爨和西爨,中原人多统称东爨人为乌蛮,西爨人为白蛮。若说贫穷富贵的程度,当是乌蛮为下,白蛮为上。”
蓝鸲一脸崇拜地看着沈绥,叹道:
“门主,您可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沈绥哈哈一笑,道:
“这话我可当不起,这是国之大事,因而我曾翻阅过一些地方志,了解了一下这里的情况。否则,我也是一知半解。”
“国之大事?”蓝鸲又疑惑了。
沈绥点头:“对,近些年来,爨氏与南诏蒙舍部落争斗不断,是大唐西南最大的隐患。这边境隐患,可不正是国之大事吗?想来,不久的将来,蒙舍、爨氏,就将成为仅次于突厥、吐蕃的边患之一。”
“这南诏蒙舍又是怎么回事,近些年来,突然冒了出来。”忽陀问。
“不是近些年冒出来的,是早就有了。只是最近南诏蒙舍动作不断,因而人们谈论得多了起来。”沈绥解释道,“在滇西洱海一带,部落林立,全都自立为国。其中有六个势力最为强大的小国,合称为六诏。分别是:蒙`诏、越析诏、浪穹诏、赕诏、施浪诏、蒙舍诏。因蒙舍诏位于诸诏之南,因而称之为南诏国。南诏国立国时间不长,前面有三代王,均与中原王朝交好。去年刚刚继位的第四代王皮逻阁,即位之前就被圣人封为‘台登郡王’。圣人一直在扶持他,到去年为止,他已经多次与周边诸国发生战争,占据鳌头。眼看着,洱海一带就将被他统一,他已经不满足屈居西南一带了。此人野心勃勃,不可不防。”
“原来如此。”众人只觉得自己又涨知识了。跟着沈绥,总能学到一些不算正统,但很实用有趣的知识,且时常听两位主人聊起时政,很能开拓眼界。这也是忽陀、蓝鸲这些仆从,最为佩服自家主人的地方。跟着沈氏姐妹,让他们脱离了愚昧无知。
【阿姊,你看刚刚过去的那些巫奴花神,是哪里的风俗?】沈缙问道。
沈绥想了想,道:“这个我还真不清楚,有点羌人的感觉,又有点苗人的感觉。利州本就是众多民族的混居地,时间久了,风俗都同化了,不能细分。”
沈缙笑着写道:【k人之内民族混杂,也难怪阿姊这般博学之人也看不出来了。】
沈绥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道:“我家琴奴也很博学啊。”
沈缙白了她一眼。
蓝鸲伸头看了看沈缙尚未擦去的黑板,看到“k”字,她不识得,不由问道:
“门主,这是何字?”
沈绥解释道:“这个字音同‘濮阳’的‘濮’字【注】,是咱们中原人对西南诸民族的泛称。因而有些史书,也记载西南诸民族为‘百濮’。百濮诸族不似中原人,确实很落后,还保留着众多蛮夷旧俗,这些旧俗,个别的甚至十分暴力血腥,古怪又神秘。蓝鸲,等咱们沿着嘉陵江南下,入了长江,这一路上你就会见识到的。”
蓝鸲脸色白了白,苦笑道:“门主,您别吓我,蓝鸲胆子小。”
“哈哈哈……”沈绥哈哈大笑。
沈缙气恼地掐了她手背一下,扭头用唇语嗔道:
【你吓她作甚,这丫头晚上又得哭唧唧地寻我一起睡了。若她搅我清梦,我就睡到阿姊床上去,也搅了你的清梦。】
沈绥故意道:“贤弟,你我兄弟二人都是堂堂男子汉,这睡在一起,影响多不好啊。”
沈缙气鼓鼓地瞪她,忽的眼珠一转,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道:
【兄长不愿与小弟同榻,小弟可以理解。兄长怕是除了后方那位白裙伊人之外,再不许任何人上你的榻罢。】
沈绥脸上登时涨得通红,拿手指戳她脑门,怒道:
“黄发小儿,不许乱语。”
沈缙捂着脑门掐她,无声呐喊:
【阿姊!我都二十有五了!你说谁小儿!】
“哎哟,轻点,轻点我的贤弟。”沈绥疼得五官簇成一团,沈缙下手可真狠。
张若菡走在后方,看着前方笑闹一团的兄弟俩,唇角露出笑容。很少能看到沈绥沈缙这般孩子气的模样。这让她想起……想起当年的赤糸和琴奴姐妹俩,还有她们仨。
唉……笑容淡去,她眸光渐深。
***
出行第十日,二月初三,沈绥一行来到港口,登上了一艘赤舰。这赤舰本就是官船,早些时候已经从洛阳开船至夔州修整,恰好路过利州至夔州这一段水路,圣人便下了一道旨意,让赤舰顺道带调查团诸人一程。
自港口登船,刚见到赤舰的船掌——将作监司舟少监瞿林时,他就给众人带来了一个糟糕的消息。
三日前,晋国公主李瑾月同太子打猎时,因不明原因堕马,摔伤臂骨,擦破额角。好在伤势不重,但圣人震惊,现在正派人调查此事。
瞿林是在上船后的接风宴上,当着众人的面说起这个事的。听闻这个消息,裴耀卿、刘玉成面面相觑,沈绥面色如常,隐约表现出了一点惊讶。张若菡面上素来寡情,看不出意动。
宴席散后,众人各自回房。赤舰恢弘,其内客房数量自然不是武廷芳的商船可比的,几乎每个人都领到了一间房居住。
沈绥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先到了沈缙房中。一进屋,她面色就阴沉了下来,转身问忽陀道:
“长安那里为何没有传来消息?玄微子和呼延卓马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让他们盯紧了李瑾月吗?”
忽陀拱手道:“大郎息怒,属下也不清楚,这几日长安报来的例讯之中,并未提及此事。”
沈绥在屋中踱步,双眉紧蹙。沈缙看着素来运筹帷幄的姐姐今日有些失常,不由拨了拨铃铛,吸引沈绥的注意力,然后道:
【阿姊,你先别急。现在公主没事,我们也能从长计议。】
沈绥摇了摇头,道:
“琴奴,这个事情不简单。首先,公主堕马这事本就蹊跷,我也早有预料,这个中的复杂原因先不探究。最让我担忧的是,我千羽门的情报网,或许真的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