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层楼阁第九层,千鹤背着沈缙, 沈绥扛着无涯和伊胥回到了这里。彼时, 司马承祯与张若菡已然等候多时了。而他们显然也并未在此空耗时间,第九层墙面上原本就挂着的几盏长明灯被点亮了, 光线比之一开始上来时要亮堂许多, 隐藏在黑暗中的很多事物也都能看清了。
就在楼梯口一上来的位置,晕倒的颦娘和忽陀被扶着靠在扶手栏杆之上, 张若菡正抱着孩子蹲在他们身边,手中拿着一方巾帕,正在他们鼻端下方擦拭, 二人都已然有苏醒的迹象了。瞧见沈绥带着沈缙等人上来,张若菡显然大松一口气。
“千鹤?”而看到千鹤居然苏醒了, 张若菡显然也吃了一惊。
“三娘……”千鹤安顿好沈缙,然后跪在了张若菡身前,“千鹤向您请罪了。”
“快起来。”张若菡忙去扶她。可是千鹤没有立刻起来,又向沈绥叩首。沈绥叹息一声,扶起她道:
“起来罢, 你何罪之有。”
千鹤这才站起身来。她看上去还是很虚弱, 爬上第九层后, 气息有些不稳, 手脚也有些发软。张若菡探了探她的脉搏,又问沈绥道:
“千鹤怎么会醒来了?”
“自然是因为,吸入了解药。”不等沈绥回答,一旁的司马承祯接过了话头道。
“吸入解药?”沈绥有些疑惑地看向师尊。彼时司马承祯正站在那琉璃瓦顶的下方, 仔细向上看。听沈绥询问,他招了招手道:
“赤糸,你过来看。”
沈绥走了过去,顺着司马承祯所指看向上方。只见那琉璃瓦之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燃烧,弥漫出一阵又一阵的烟气,飘荡向上方。
“那是……”沈绥恍然大悟,“难道是那石林中雾气的源头?那雾气竟然就是心毒的解药?”
司马承祯笑而不语。
沈绥仿佛自言自语般道:“原来如此,对于身体康健的人来说,那迷雾是迷/幻药。可对于中了心毒的人来说,那迷雾就是解药了。中了心毒的千鹤,本身体内毒素就一直被颦娘用药物压制着,吸入迷雾后很快就解毒了。反观从云从雨,他们是先吸入迷雾,药效过去后,被运到这九层楼阁里,再被下了心毒并催眠,如此就说的通了。
我就觉得心毒与迷/幻药之间似乎有某种关联之处。现在看来,不论是心毒还是迷/幻药,当中都有红尾蜥之毒的成分。心毒的功效是麻痹神经,降低人的认知与意识程度,以方便催眠控制人体,更像是红尾蜥之毒的升级版,当中可能加入了更多的复杂的麻醉药物,以至于连颦娘都没能看出主要的药物用料其实就是红尾蜥之毒。而迷/幻药,是用来甄选具备制作血丹资质的人的工具,当中应当含有更为独特的、与鸾凰血髓相关的成分。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独特的成分,使得心毒之中的红尾蜥之毒被化解了。”
“会不会是毒蜥草?”一旁的张若菡听到沈绥的分析,忽然问道。
“对!毒蜥草!”沈绥被张若菡一语点醒,“当初,我就是因为中了红尾蜥之毒后,又服下了作为解药的毒蜥草,血脉才会显现出来的。看来这毒蜥草,是激发鸾凰血脉特性的药物,制成迷/幻药用来筛选制作血丹的血源之人,也在情理之中了。”
“是啊,你服下毒蜥草后苏醒的那个晚上,我可是印象深刻。你的双眸,闪烁着某种金红色的光芒。”张若菡回想起某人那晚说的一些奇怪的话,且这些话居然成了真,不由有些想笑。她抚了抚怀中孩儿安详的睡容,忽然觉得这一切真是梦幻般不可思议。
司马承祯却道:“这却有些奇怪,为何毒蜥草会与鸾凰血脉有关?”
沈绥摇头:“这我也不知。或许,想要知道这一点,得追溯到上古时期,第一位鸾凰血脉拥有者了。”
“不管怎么说,迷/幻药中含有毒蜥草成分,可以解除心毒毒素,这一点应当没错了。”沈绥接着道,“我得设法打开这个琉璃瓦屋顶,到上面去取些燃烧的迷雾下来。”
“莫急,我看这第九层,还有一些东西咱们没有发现。”司马承祯道,随即他向着楼梯口的右手侧走去。那里原本遮盖在一片黑色的阴影之中,根本看不清。眼下却在长明灯的照耀下显出原本的模样。
那里被木板隔出了一间房,房门是平推门,门是半开着的,门口卡住了一个黑色的东西,仔细一看,正是千面神女操纵的黑袍假人。那假人身上的绳索,与平推门连在一起,一直连到房间内部。底下坠了个重物,由千面神女手中拉着绳索,她只需一放手,重物落下,那黑袍假人就会被拉到门口卡住。在黑暗中,看起来就像是黑袍人利用轻功飞进了黑暗一般。
沈绥上前,将那黑袍假人卸了下来,触手一摸,发觉这当中塞得都是软软的棉花,怪不得假人卡到门上时没发出任何声音。她将假人丢在一旁,推开了平推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方居住的小天地,虽简陋,但却整洁又温馨。
沈绥忽然鼻尖一酸,泪意上涌。
这里,就是娘亲这么多年来一直居住的地方吗?她只觉得无比心酸难过。
小小的隔间内,放置着一张床榻,被褥整齐地叠在靠近床头外延的一角,能看出,这是腿脚不方便,只有手可以动的人才会选择的放置被褥的方式。
榻旁有一方高脚案台,沈绥一看就知道这是为了配合轮椅的高度而特别打制的。台上放置着一盏熄灭的油灯,笔墨纸砚,还有几本儒释道相关的经书与注解书,除却装订的书外,还堆砌着如山一般高的纸扎。翻开一看,全是娟秀的小楷字迹,一笔一划,无比认真地写上去。有读书的心得,也有抄写的篇章,有的写得稍微随性一些,有些却写得格外认真,能看出习练书法的痕迹。
但是这些墨宝的主人,却不曾留下关于她自己的只言片语。哪怕是心绪的记录,或者随手的诗句,也是寻找不到。
床榻脚边的那一侧,隔出了两间小板间,一大一小,都用布帘拉着。小的那间其内放置着一个净桶。很整洁,没有异味,也不知是住在这里的人每日自己打扫,还是有专人来打扫。大的那个其内放置着浴桶,奇特的是,这浴桶边沿接了一根削尖了的竹管,竹管上还有一个木质阀门,拧开后,就有热水流下,可以放满整个浴桶。而浴桶底部有个塞子,塞子内接了一根下水管,打开塞子,浴桶内的水就能流下去。
聪明,沈绥内心赞了一声。
浴桶的旁边,还用砖石砌了一方池子,同样是装有阀门的竹管出水,边上还放了一个架子,架子上挂了一些清扫用的毛刷等工具。水盆与水盆架就放在池子边,随手就能接水,牙擦与放青盐的罐子就摆在水盆架的中段隔板上。
就在高脚案的左侧,摆放着一些用来存放坛坛罐罐和柴火的架子,两个衣箱子堆放在架子脚边,衣箱内的衣物都还在,基本都是些素色的女装衣裙,用料都很考究。长期存放在这里,无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些霉味。但是都很干净,可以看出衣服的主人很爱惜这些衣物。
架子的边缘,靠近门口的位置,砌了一个简易炉灶,放置了一口锅,一些基本的调味料装在小坛子中,以及三只碗和三双木箸。
屋内没有梳妆镜与妆奁,甚至没有首饰盒。至于为什么没有,沈绥不愿去想。
看完这个小小的居住地,沈绥不知不觉间已然泪流满面。这里处处残留着生活的痕迹,居住在这里的人,对待自己的生活,是那么的认真,那么的一丝不苟,几乎拼尽全力地在活着。尽管她能够活动的范围,只有这一方小小的隔间;尽管她几乎从来都见不到外面的世界,十数年看不到阳光,呼吸不到外面的空气,触摸不到土地,望不见山川河流。可她依旧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下世界中,努力地生活着。
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但是她的生活痕迹就是她留下的讯息。她分明在说,她要好好活着,病痛再如何折磨她,她也要活着。有朝一日,她希望能够走出这里,再见一见自己的女儿,哪怕只是在远处望着也好。若果真如此,她终究能够安详地离去,结束她这无比苦难的一生。
沈绥捂住了自己的唇,哽咽垂泪。
“赤糸?”张若菡注意到沈绥的情绪不对劲,可她显然尚不理解为何沈绥会突然情绪失控,泪流不止。
“没事……”沈绥摆了摆手,抬起袖子拭干眼泪,吸了吸鼻子道,“等会儿再与你说。”
张若菡点头,没再追问,抬起手来抚了抚她的肩膀。
“赤糸,你过来看。”这时,司马承祯很适时地出声了。只见他从架子的坛坛罐罐中抱了三个罐子下来,打开了其中一个的封口,吹亮了火折子向内探照。
沈绥凑过来一看,登时皱起眉来。坛子里爬满了各种危险又可怕的生物,沙蝎、沙蛇、毒鼠、红尾蜥幼体,浸泡在一种无色无味的不明液体中,彼此残杀,吞噬尸首,最后只留下一个蛊虫在其中。
张若菡没有凑过去看,她天生害怕这些东西,何况她怀中还抱着孩子。就连沈绥都恶心得蹙起眉来,便听司马承祯道:
“没想到,出了南蛮苗疆,也能看到这样的蛊虫之术。”
沈绥忽然想通了什么,忙道:“师尊,这个蛊虫之毒,会不会就是第四层呼延卓马、玄微子和陈师兄他们所中之毒。我路过第四层时,匆忙间切了一下玄微子的脉搏,当时我只能判断是中了麻痹性毒素。他们的座椅背后,就刻有这四种毒物的图案。”
“确实是麻痹性毒素,这四种生物的毒素都是麻痹性毒素。”司马承祯道,“如果说确实是这四种毒物形成的蛊毒,那么……解药应当就是毒蜥草,如果能再加上雄黄、蒜子、菖蒲,药效则会更好。”
“这些草药都有磨成药粉备着,颦娘随身携带的包裹里就有。”沈绥道,“看来,就只剩下那琉璃瓦之上的毒蜥草了。”
沈绥再次走出了隔间,站在琉璃瓦下观察,发现这琉璃瓦似乎是可以打开的。她四下里探看了一圈,终于发现墙角的挂钩下,挂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之上装了一个金属钩子。她取了竹竿,扣准那琉璃瓦边缘的一个金属耳,轻轻一用力,这琉璃瓦就被推开了。能看到就在琉璃瓦边缘,摆放着一个大火鼎,其内不断熏燃着某种烟气。沈绥事先已经让所有人避开,她自己用打湿的帕子捂住口鼻,暂时利用道家内循环吐纳法闭气,然后一个蹬跃,纵身跳到了那琉璃瓦之上。
一上来,她就发现这里原来是一个类似于天井的地方,只不过上方是密闭的。琉璃瓦之上还有一层琉璃瓦,最顶上那一层琉璃瓦足有四五丈高,两面用光滑可鉴的石砖砌成,没有长梯是爬不上去的。而那层琉璃瓦之上,便是真正的天空。下一层琉璃瓦稍微靠上的位置处横向搭了根竹竿,似乎是用来晾晒衣物的地方。而在距离琉璃瓦边缘的地方,放置了一尊庞大的鼎,完全占去了空间的一半。这鼎造型独特,浑圆的腹部开了三道口子,接了三条粗壮的铜管,管子另一头埋进了墙壁之中,不知道通向何方。不过猜想也应该是在石林之内。
沈绥速战速决,打开了鼎腹,便看到其中有某种白色的粉状物正在底部炭火的熏烧之下弥漫出烟雾。沈绥迅速用刀尖取了一些盛入自己的囊袋之中,然后跳回了第九层。
司马承祯已经将颦娘腰间的药物取出分配好,彼时颦娘和忽陀已然转醒了,还有些神志不清。张若菡正蹲在他们身边,和他们说明情况。千鹤与沈缙,也补充了一下发生在五楼的事情。
沈绥迅速接水调配好解药,与司马承祯一道回到了七楼、六楼与四楼,司马承祯重新为这三层楼的伙伴们号脉,确认毒性,然后喂他们喝下解药。又等了一会儿,几人也开始转醒了。直至此时,沈绥才终于大松一口气。
此间还有一个插曲,那就是沈绥从第三层的那株奇怪的,种植在陶盆中的胡杨树底下,挖出了另外一尊小鼎,这小鼎与第二层血池的铜管相连,其内有某种古怪的装置,似乎可以蒸发血液,渗透进“土壤”。“土壤”并非是真正的土壤,而是大量研磨成沙状的药粉,而胡杨树树根之上,结着许多血色的块根。沈绥将块根切下,猜测这或许就是所谓的“血丹”的材料。她打算等颦娘身体稍微好些,让她检查一下这块根的成分。
待到所有人都苏醒,沈绥带领大家(包括死去的十八名兄弟)一起来到了第九层,为大家说明情况。待她说完,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我想我们此行也该告一段落了,但是事情还没结束。圣女在逃,大教皇的势力任然有残留,很多事情尚不清楚,还需调查。只是此次我千羽门也算伤筋动骨,短时间内,邪教应当也不会有新动作。此行结束,大家各自回到岗位上,休整待命罢。”沈绥转身,看向第九层的那扇门,道,“还剩下这最后的出口尚未探明,或许出去后还会遇上大教皇的人,大家千万小心。虽然眼下大教皇的目标是圣女,但不排除他们依旧会攻击我们。回去的路,亦不好走。”
说着,她已然推开了第九层的那扇门。众人看着她的背影,听她用“圣女”一词代指自己的母亲,酸楚之情在胸间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