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忽陀的恋情, 沈绥其实抱有不乐观的态度。据她对无涯的观察, 她似乎没有流露出任何心怀爱恋的女子都会不自觉流露出的神情。这证明,女孩并没有喜欢的人。说实话,无涯虽然性情有些急躁, 偶尔还带有被莲婢宠坏了的骄纵,但实际上是个善良单纯的女孩。或许是因为太单纯了, 她对男女之情似乎并不那么看中。她单纯到能够很轻易地接受自家娘子与女子结合,也能在自家娘子婚后, 很快就将“姑爷”当做自己的主人一般侍奉。
当然, 这其中有沈绥的个人魅力与莲婢的刻意引导,但其实,还是因为这个女孩就好似一张白纸, 什么样的外界影响, 就能将她塑造成什么样的人。
但愿……莲婢和她谈了之后,女孩自己能开窍。只是, 毕竟此事不能强求, 如若无涯对忽陀产生不了感情,此事,还是作罢为好。沈绥亦不希望破坏无涯与忽陀之间的关系,她再三向忽陀询问,是否要让无涯知晓他的情感, 忽陀似乎有些犹豫。沈绥最终还是决定,不提忽陀的感情,只让莲婢问一问无涯是否有产生对他人的好感。忽陀自己的感情, 还需要他自己去表白。
他们继续西进,此事也随着旅途的深入,慢慢发酵。最初,张若菡只是装作若无其事地询问无涯,可有喜欢的人了。却没想到挑起了无涯的恐慌,她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三娘不要她了。张若菡有些无奈,其实她从前不止一次问过无涯,可有喜欢的人了,可有成婚的打算,可这孩子,反应总是这般紧张。
“大概是从小就是孤儿,无依无靠,辗转于众多亲戚家中,六岁就被送进张府,跟在我身边。对她来说,我就是她的一切。”某日晚间,张若菡与沈绥靠在榻上,轻声说道。
“她是个好姑娘……就是太认死理了,而且,太在乎你了,眼里一点也没有她自己。唉,这事儿,还是暂时搁置罢,也急不得。明日,我去跟忽陀打个招呼,让他有个心理准备。”沈绥道。
“难为忽陀了。”张若菡有些心疼这个粟特汉子,他亦是孤身一人走到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喜欢的人,却又遭受波折。
“没事儿,这点波折,忽陀还受得住。”沈绥笑着安慰道。
她这话并不是为了安慰张若菡而说出的漂亮话,隔日,沈绥与忽陀谈过后,忽陀确实如沈绥预料,并不是很担心这件事。
“没关系,感情是可以培养的。现在她对我没感觉,不代表以后不会有。放心吧大郎,我会对她好的,除非她有了别的爱人,否则我不会轻易放弃。”忽陀倒是很豁达。
沈绥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沉默着给与他支持。
……
西进的路上,这些都只是小插曲。沈绥大部分的精力,还是放在与前方的先锋队保持联系,以及尽量从萧垲、白六娘口中套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只是,萧垲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很警惕,只要看到其他人靠近,他便缄口不言,他所谓的三个秘密中的其他两个,沈绥一直未能如愿得知。他就像个疯子似的,一直守在白六娘身边,行进时他就坐在囚车边缘,伴着白六娘。停下休息时,他就睡在囚车边,不管刮风下雨。哪怕沈绥为他安排了住宿的房间。
千羽门并不会去折磨白六娘,每每到一处驿站,都会将关押白六娘的囚车送入可以遮风避雨的柴房,放她出来,在柴房中活动手脚。只是看守毕竟精力有限,大多数时候不能放白六娘出来。这个人是个危险分子,每次放她出来,就多了几分逃脱的危险性。而如今,当车队愈发靠近总坛,则代表着千羽门摧毁邪教亦在目下,忠于大教皇的白六娘逃跑的可能性也在成倍地增加。
而沈绥始终没能解开那迷宫,她就像昏迷的萧克勤一般,陷入了思维的囚笼之中。她试图在大脑中构建一个多面球体内的结构模型,奈何这个困难太大,大脑没办法单凭想象就完成。于是她开始动手削木块,打算自己亲自制作一个更为直观的内部拼接模型。这确实是可行的,她耗费了整整大半个月的时间,才总算完成了球体内部所有细节的模型块。
可是她发现,她再次走入了死胡同,因为这行不通。即便她做出来了,她却发现,迷宫的走法有无数条,这或许根本就不是解谜的正确思路。将内部想象成为立体的六面体和五面体,这条思路是不行的。
于是她又开始盯着那两句提示语,仔细揣摩: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六灵在上,六合八方,寻找通往苍赤间的坦途……”她心不在焉地骑在马上,口中喃喃念叨着,直到被一个声音唤回现实:
“门主!前方就是楼兰府军驻地了!”
呼唤她的是最前方带路的呼延卓马,头顶白浩在盘旋,显然是刚刚报信过来。沈绥极目远眺,却只望见一片茫茫戈壁,她拉下捂住口鼻、遮蔽风沙用的围巾,大声道:
“天色不早了,加快速度,争取早些入军府休息。”
“是!”
行路一个半月,他们终于来到了目的地。眼下,先锋队就驻扎在楼兰府军的军营之中,他们跟踪的那个伪装男子到此就神秘消失了。据那男子一路随行的驼队商人说,那男子是突然不见的,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有一个人好像望见他往孔雀海深处的方向行去。只是他是在凌晨时分起身解手时看到的,脑子不清晰,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隐约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往军营的西北面去了,他也不能确定。先锋队据此推测,总坛的位置应当就在这附近。或许,很有可能就在楼兰古城的遗址周围,靠近孔雀海的地方。
一路加紧,他们总算在夜幕降临后没多久赶到了楼兰府军的大营之外。这里其实是一座相当规模的城池,有大约三丈高的黄土夯筑的城墙,墙头上有着攻防用的t望塔与箭楼,城池外廓东西三千五百步,南北七千步,城内驻军一万,另有一些工匠与家眷。孔雀河流经东北方向流过城外,冲积出的滩涂肥沃,被开辟成上百亩的畦田,用来种植粮食。
城中军民一家,屯田养兵,这是大多数边境府军的常态。至于其他无法自给自足的资源,还需要依靠军队补给运输和各地往来商人的贸易交换。守城的将领萧肃是一位老将,同样是兰陵萧氏人,算是萧垲的叔父辈,行十二,萧垲唤他十二叔。这位萧将军官至四品,是整个楼兰军的最高将领,驻守此处已满三年了。此前他在龟兹带了十多年的兵,与安西四镇都知兵马使——青年名将高仙芝乃是挚交。
沈绥带着大部队进城时,却并没能见到这位萧肃老将军。城内的情况,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大半的建筑被埋在了黄沙之中,地上也满是松散的黄沙,一切都灰蒙蒙的,人们的脸上、衣服,挂在城头的旗帜,挂满了拍打不尽的砂砾。
这里似乎刚经历了一场沙暴。
西北的天总是黑得很晚,沈绥等人抵达楼兰府军城营时,日头都已完全西落,夜幕降临了,城中还是一片忙碌的景象。大量身着军队赭红军袍的府兵,正手拿铲锹,清除城内堆积的砂砾。
一位姓蒋的偏将,匆匆下了城头,迎接沈绥等人而来。行礼过后,蒋将军抱歉道:
“沈司直,实在不好意思,早先接到您要来的消息时,萧将军已经带队出发了。眼下沙暴刚走,城中一片狼藉,实在招待不周。”
“蒋将军客气了。这沙暴也是不可预测之天灾,沈某怎会介意。只是,萧将军这是去了何处?”
“三天前沙暴袭城,一日后,有两名侥幸逃出的粟特商人赶到我们这里求援,我们救下他们后,从他们口中得知,消失已久的楼兰王城在沙暴后出现了。萧将军一直很痴迷于楼兰王城的传说,闻言,当即带走了一半的军力,按照那两名粟特商人的叙述,出发去寻找楼兰王城去了。”
沈绥闻言眉头大皱,她思索片刻,语气略显急切道:
“之前我派来的那一队人,现在何处?”
“已经随着萧将军一起去了,说是那个失踪的男子也去了相同的方向,大概就是去楼兰王城了。”蒋将军因为事先与千羽门有过联系,因此多少知道点情况。只是他不知那一队人马是千羽门的先锋队,只以为是沈绥派来的捕官。
沈绥心道不好,匆匆拱手道谢,便立刻回身,招呼呼延卓马、玄微子、从云从雨等千羽门骨干,以及道门的司马承祯、陈师兄等,众人等不及入住驿馆,站在城门口围拢,便立刻开始紧急磋商。
“事情有变,先锋队未及向我报告就去寻楼兰王城了,我怕准备不足,恐有变故。”沈绥道。
“伯昭,你先别急,稍安勿躁,或许先锋队不久后就会派来信使。”司马承祯安慰道。
“即使他们暂时安全,我们能够收到他们的回信。也无法保证之后他们是否安全,这里是黄沙漫天的西北,大漠之中,危机重重,何况还有邪教潜伏。这里可是邪教总坛所在,我实在无法放心。那消失的楼兰王城突然出现,不知当中会有什么玄机,不行,我必须尽快赶过去。”
“门主,我与您意见相同。”呼延卓马简短表态。
玄微子叹息一声道:“唉……不知出了何事,先锋队竟然不顾待命的指令,擅自行动。这实在少有。”
“眼下也顾不得想那么多了,我们还是尽快做准备。大漠中走夜路是肯定不行的,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沈绥道。
“伯昭,你过来。”司马承祯招了招手,示意要和沈绥单独相谈。沈绥忙跟了上去,两人走至一旁,司马承祯压低声线,道:
“此行凶险,我们现在走实在仓促,尤其是,那迷宫尚未解开,我们缺少了极为重要的讯息。我知你担心先锋队那些人还有萧将军部队的安危,但是,你现在匆忙赶过去,又能有何帮助?你本领高强,确实能应对常人无法应对之危机,可你也得考虑考虑自己的安危,尤其是,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有家人,你的孩子……就快出世了。你真的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去闯那危险之地?”
司马承祯的话犹如一块巨石,压在了沈绥的心头。之前她不是未曾考虑过这些问题,莲婢跟着她来到这样的险地,或许这座楼兰军的城池,是莲婢陪她走的最后一站。接下来的路,她需要自己去闯。莲婢怀孕已超十月,生产随时都有可能,她不能让待产在即的莲婢跟着她去闯那危险重重的大漠荒野。而她,也确实无法保证此行的安全,如若她此行一去,无法复返,莲婢又当如何?妹妹沈缙又当如何?等着解药解救的千鹤和萧克勤,还有颦娘、无涯、忽陀……那么多的亲人,她真的放得下吗?真的走得了吗?
这些都是她不愿去想的事,无论如何,那么多的难关她都闯过来了,不能止步于这最后一关,邪教她必要铲除,真相她也必要查明。所以她将那么多的心思暂时搁置,逼迫自己不要去想。
可是……她如何能逃避。
她陷入了两难之地。
“伯昭……”司马承祯雪白的须发在风沙中飞扬,慈眉善目的面庞上,有着安详与宁静,“让为师替你去罢,你要相信为师,能把他们安全带回来。”
“师尊……”沈绥双目缓缓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