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日, 河北道幽州府威州县城。时近晌午, 酒家食肆满溢,南来北往的客商,均入店歇脚打尖。一队贩卖皮毛的商队, 刚入威州县城,择了距离市场最近的一家食肆入店打尖。
几个饥肠辘辘的汉子围坐在一起, 点了大盘的食物,狼吞虎咽起来。片刻后消除了腹内的饥饿, 几人一面慢慢饮着酒, 一面闲聊起来。
“你们说,咱们这皮毛,到底是如往年般卖给老主顾, 还是干脆就地卖了。长凤堂给的优惠实在诱人, 咱们每年这般往南奔波千里的,实在劳苦, 如今才走到县城就遇上这种好事, 我可是不想再走了。”其中一个精瘦的男子说道。
“可是,也不知这里面有什么说道。咱们都是小贩子,在猎户手中收点皮毛,赚个差价,比不了大商号, 一不小心掉入陷阱,可不就血本无归吗?一年都白忙活了。”另外一位壮实大汉说道。
“唉,老王, 一张通商券,就能享受卖货加价五成的优惠啊,这种好事,你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啊。而且,一人一张,五个人,咱们这批皮毛,分五批销出去,可不是赚翻了?你还犹豫些什么。”
“我就是怕没有这么好的事,这世上哪有天上掉馅饼的事?长凤堂肯定有所图。”老王很谨慎。
“你咋的这么固执呢?通商券咱都拿到手了,去试试呗。长凤堂这么大的商号,还会坑你我这等小贩的钱?”精瘦男子劝道。
另一桌两名正在饮酒的客商听他们说话,不由笑了,凑过来道:
“几位兄弟,不必担心。这通商券我们已经使出去了,货真价实,长凤堂童叟无欺。咱们是从南方贩砚北上来的,赚了往年的三倍。”
“你看看,你看看,老王,你就别胆子那么小了,等会儿吃完,咱们就去长凤堂。”精瘦男子笑道。
“嘿嘿,不仅仅是咱们这些商贩能拿到通商券,连普通老百姓都有的拿,买卖都有优惠。就是数量有限,还限期。眼下抢得一塌糊涂,长凤堂被围得水泄不通。我劝你们,别吃了,赶紧去吧,不然排到大后天都不一定能排到你们。”贩砚的商人笑道。
几名皮毛商人闻言急忙丢下碗筷和银钱,口里还塞着食物,就冲出了食肆,推着货车就往市场赶。去晚了,就赶不上趟了!
几人走后,食肆角落中,一名容貌普通的男子,衣着寒酸,扣扣索索从怀中取出两个铜板,付了饭钱。然后起身,抓起自己的包裹,迈步走出了食肆。他站在路上,左右张望了一下,也往市场而去。
男子站在长凤堂外围,瞧着其内被挤得水泄不通的长凤堂,普通的面容上一丝表情也无。只是他的双眼,却有一种寂灭般的暗,如浓稠得化不开的墨汁,在深邃处缓缓翻滚。他紧了紧身上的包裹,绕开了拥挤的人群,穿过市场,往县城西门走去。
在城西门口,他寻了一队要往西而去的商队,给了几个铜板,便被允许搭乘商队的运货马车。他蜷缩在一堆货物之间,随着商队缓缓出了西门。当商队逐渐消失在弯道之后,两名一身劲装的青年男子,驾马缓缓出了西城门。为首一名男子,唇上蓄着短髭,从挂在马侧的竹笼中放出一只不起眼的小雀,小雀扑闪着翅膀追踪那商队而去。蓄髭男子望着鸟雀,唇边挂着微笑。
“队长,真的是那个人吗?”他身后的随从询问道。
“自八月十五日门主发布全境通商券后,未领券者寥寥无几。门主给了我们筛选条件,未领券、往西而独行,毫无特色之人,他恰好都符合。虽不敢确定就是他,但是盯着不会有错,再狡猾之人,也会露出破绽。我已传讯给门主,门主会随后赶来,我们的职责就是远远跟着那人,不要跟丢了。你小子给我精神点,这个任务非常重要,跟丢了,当心门主责罚。”
“是!”
……
八月二十一日,晨间,范阳城西百里归雁驿,沈绥的队伍正在准备出发。呼延卓马匆匆赶来,面上带着笑容,手里拿着一封解密后的书信,找到了正在栓马鞍的沈绥。
“门主!好消息!湖州来的。”
“哦?”沈绥忙接过他手中书信,迅速浏览了一遍,面上露出了笑容。
“我们在湖州查到了当年南梁时期留下的户籍资料。虽是很古早的资料,但好在保存完好。里面有记载,自西而来的尹氏一族,共计五十二户,三百余人。那是当时很大规模的一次性人口迁入了。由于这一大族来历不明,也查不到之前的户籍资料,官府当时很头疼。后来还是当时的尹氏家主结识了吴兴沈氏的大郎君,由沈氏的大郎君作保,官府才让尹氏一族在湖州入籍,定居下来。当时吴兴沈氏租借了名下的一片农田给尹氏,前十年不收佃租,尹氏一族改姓沈,在此定居而下,建造房屋、耕种,一住就是将近三十年。直到后来尹氏自己做生意,还了沈氏田地以及三十年的租子,举族迁往金陵。”呼延卓马说道。
“嗯,与我猜想得差不多。不过,似乎并未提到吴兴沈氏究竟知不知晓尹氏的秘密。”
“这个就很难说了,想来,尹氏祖先应当也不会傻到将这么重要的秘密告诉外人。只是,当时有记载,尹氏一族所用语言古怪,似春秋时期的雅言,还带有严重的巴蜀口音。这不难让人怀疑尹氏出身于巴蜀,且与世隔绝了很久。”
“是了……”沈绥点头。
“此外,在查户籍时,确实出了古怪之事。其中有一卷资料丢了,编号对不上。档案库的管事坚称这是不可能的事,那里的档案封存了不知多少年,根本无人问津,很多都已发霉腐烂了。咱们是近十年来,除却官府之外,唯一来调看档案之人。我们查证痕迹,确实是有人近期潜入档案库,窃走了那一卷档案。所有有关尹氏的档案,都被翻了一遍,因而灰尘比其他卷宗要薄。”
“哼,果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沈绥在原地负手徘徊了两下,“独独取走一卷,而非销毁全部,真是欲盖弥彰。那一卷记载的是什么内容,应该有时间范围罢。”
“有,南梁武帝大通二年迁入湖州,至南陈武帝永定初年迁出湖州。这三十年,少了倒数第二卷。最后一卷只记载了一句话,说明了尹氏迁出湖州。等于说,最后三年的记述没了。”
“这三年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致使尹氏决定脱离沈氏独立出去。这有很多种可能,不和?还是其他什么事。尹氏寄人篱下,应当小心翼翼行事,不敢轻易得罪沈氏。因何而不和?沈氏知晓了秘密?不至于,若真如此,当有一场腥风血雨,怎么会如此平静地让尹氏迁走?到底是什么事?”沈绥徘徊着,自言自语,双眉紧蹙。
“赤糸!你来一下。”远处传来张若菡呼唤声,可沈绥却没听见,还陷在思索之中:
“会不会与时局有关?那三年,是陈霸先称帝前后,南梁国内动荡,萧家帝王连番惨死。吴兴沈氏也是南梁大族,恐怕无法幸免。可,吴兴到底距离首都建康有一段距离,在建康如此动荡的情况下,为何尹氏还要迁过去?”
“门主,夫人喊您。”呼延卓马提醒道。
沈绥猛然反应过来,就见不远处第二驾马车上,张若菡正撩开车帘看着她。沈绥撇清思绪,对呼延卓马道:
“好了,准备出发罢!”
“喏!”呼延卓马应道。
她几步跨上马车,进了车厢。就见张若菡正在安抚躺在车厢底板上,神色痛苦,身躯不自主在颤抖的千鹤。
“又发作了?”沈绥问。
“是啊,琴奴还没出来,我恰好来看看她,就遇上她发病。我怕我压制不住。”
“好,我来!”沈绥从囊中取出一小粒药丸,塞入千鹤口中,迫使她吞下。然后她与张若菡合力,将千鹤死死压在车厢底板上。千鹤开始抽搐着挣扎起来,身子猛烈地颤动,片刻之后,她的神色逐渐恢复了正常,身躯也不再颤抖,只是平静如睡着一般。
“几乎是每五日发作一次。”沈绥道。
“从白六娘那里搜出来的药丸还有多少?”张若菡问。
“不多,按照这个发作间歇来看,顶多还能坚持五个月。”沈绥回答。
“唉……但愿西面传回来的情报是准确的。”张若菡道。
“放心吧,我们已经筛选出六个最可疑的人,每个人都有一小组人悄悄跟随,按照如此排除下去,定会找到那个假扮蓝鸲之人。”
“你怎么确定那假蓝鸲会往西走?”张若菡问她,“如若她走其他的方向,我们岂不是就此错过了?”
“不,她会往西走,因为她要回总坛。邪教发源于陇西大漠之中,那里必然有他们的根据地。”沈绥道,随即她进一步解释道,“白六娘有一句话说得很耐人寻味:圣女所在的地方,就是总坛所在的地方。那么,大教皇呢?大教皇难道只是摆设,难道邪教真的没有自己的地盘?
据我调查所知,圣女是宗教象征,是凌驾在天空、大地、水、植物、动物、人类六大祭司之上的火之祭祀,是直接与祆教至高神——火神对话的人。她有教权,但无职权。大教皇才是宗教真正的管理者,有最高的职权。这样一个教与职权力分明的宗教,不会没有自己的根据地。纵观佛、道、大食教、景教,没有哪个宗教是没有自己的总坛的,有信仰的人总需要一个圣地。
白六娘的话不可尽信,但可以反向推测,邪教确实有总坛,白六娘在极力掩饰。即便是邪教内部也很少有人知道圣女在何处。如若圣女与大教皇的矛盾属实,那么圣女让假蓝鸲引导我查完范阳之事后,下一步就当引导我前往总坛了。大教皇极力隐瞒的事,就是圣女极力想让我查明的事。白六娘就是我最好的引导者,即便她什么也不说,我也能从她的反应之中得出我想要知道的。”
沈绥掀开车帘,望了一眼远处关押白六娘的囚车。那囚车盖上了木板,让人以为是货车,而不以为其中有人。
“她若真想引你去总坛,何不直接告诉你总坛在何处?留下些信息,总不是难事。”张若菡瞧着她的侧脸,说道。
“她不是不愿,而是不能。她必须得用相当迂回的办法来引导我,而不能让她周围的人看出来端倪。留下讯息给我,风险太大,她也不确定我会怎么做,会不会泄露给大教皇的人知道。或许,她已然身不由己。”
“赤糸,我很担心。此一去,不知需要多长时间,我们的孩子,该如何是好。”张若菡抚着自己的小腹,说道。
沈绥牵住她的手,将她揽入怀中,温和道:“放心吧,不论我们走到哪里,孩子在哪里出生,我都会陪在你身边。我定会护你们母女平安。我尹氏早就没有了家乡,四海为家,我们的孩儿能在旅途之上出生,倒也算是继承了尹氏的优良传统。”说到此,她自己先笑了。
“胡说,这孩子还是需要一个稳定的家。你没看咱们走时,父亲和大哥的眼神,他们都很担心。我怕时间长了,你与他们之间会生嫌隙。”张若菡嗔道。
“嗯,我会尽快将这一切结束,然后我们就去金陵安顿下来。”沈绥道。她心中却已明白,与张氏父子之间的嫌隙,怕早已生成了。此一去,若无事还好,若有事……
“我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快结束。你别忘了,即便你讨伐了邪教,还有卯卯呢,当年我们三人许下的誓言,不知何时才能完成。卯卯也是苦命,此回赐婚,她当如何?”
“卯卯会和李长雪成婚的,政治联姻,不会有婚姻之实,不必太过担忧。为了能在范阳休养生息,她必须这么做。如此她可争取到李氏对她的支持,在范阳,这是她最大的筹码。”
“你和她谈过了?”张若菡抬手看她。
“谈过了,不用我提醒她,卯卯自己也很清楚自己该怎么做。”她看向张若菡清潭般的双眸,道,“莲婢,卯卯已然踏上帝王之路。从前所有的怨怼,都会化作她前进的动力,她不会再情绪用事,她知道如何做对实现她的梦想最好。我想,不日,我们就将收到她的婚讯,她定是潇洒旷达的。”
“帝王之路……”张若菡眼中却满是忧色,“这是一条不归路啊,她还能是从前的她吗?”
“谁又永远能是从前的自己呢?不论你、我,还是她。这么多年过去了,早已物是人非。”
张若菡却笑了,哪怕物是人非,你依旧回到了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