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 北境夏末的风很凉, 拂过密林时,沙沙作响。树木仿佛在窃窃私语着,讨论着它们包围之下, 那些矮小的人们,正在做些什么。
血腥味夹杂在风中弥漫, 沈绥望着不远处已然被杀害的十数个人,缓缓蹙起了眉头。有男有女, 但大多是些老弱妇孺, 杀害他们的凶手,正将刀剑上沾染的血在他们衣物之上擦干净。
她终究还是来迟一步,争斗永远要付出代价, 在这一场混乱的三方倾轧之下, 还有着比这十数人多上百倍的人在残酷的血腥之中失去生命。
凶手的首领,一个一身红衣的女子, 正饶有兴致地望着她。她有着一张相貌普通的面容, 是汉人的面孔,然而她身上独特的气质,使她看起来妖娆妩媚又危险狡猾。当沈绥现身时,她或许就想到,今夜她定然无法安然离去了。可她并无畏惧, 相反她兴致勃勃、充满好奇。她的身后,不过安禄山、史干等十来个佩刀带剑的武士,其中有几个做东瀛打扮, 其余的则一身黑衣。
而沈绥身后虽然只有封子坚、呼延卓马、从云从雨等九人,可在方圆几里之内的地方,分布着千羽门的兄弟,他们已然将此处包围。并且包围圈正在不断缩小,向远处的丛林之中望去,能看见有众多人影正在缓慢逼近。
沈绥带人追上血迹,最后从地下八卦城的西北出口出来。他们出来时,恰好遇上了守在出口处,玄微子派驻的千羽门弟兄。经告知,邪教的人追杀一批逃亡出来的高句丽难民,恰恰好就是从这西北口而出,守在门口的千羽门弟兄看得真真切切。玄微子已然带人暗中追了上去,并留驻一小组人,以便汇合下到地下城的沈绥等人。
千羽门的捕鱼计划生效了,邪教果真落入了大网之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他们屠杀高句丽难民时,他们自己就已然被包围了。千羽门没有去救那些高句丽难民,这是玄微子的命令。他不愿过早打草惊蛇,并怀疑邪教还有后手。如若千羽门轻率行动,恐落入敌方陷阱。
沈绥理智上赞同玄微子的决定,可她依旧惋惜那些死去的高句丽难民。他们本可被救下来,却还是失去了性命。
因而她站了出来,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可是沈绥沈司直当面?”女人笑问。
“正是。我该如何称呼你?除了血教宗。”沈绥应道。
“我姓白,家中行六。沈司直可唤我白六娘。”女人道。
沈绥颔首,一时没说话,只是看着她。女人见她沉默以对,笑而道:
“你是来抓我的。”她陈述。
“是。”沈绥道,“若你明白自己的处境,便不要白费力气,束手就擒罢。”
“让我束手就擒,可以,不过我想问问,你打算如何处置我?杀了我?”
“至少在得到我想知道的情报之前,我不会取你性命。”沈绥淡淡道。
“哈,所以,你要审问我。”白六娘笑容愈发灿烂,“沈司直可是有什么把握,能让我开口。”
“这……便不劳你操心了。”沈绥道。
“沈司直,我想提醒你一句,我们有你想救的人。不要白费力气的人是你,现在你放我走,或许她还有活路。”白六娘道。
沈绥默然片刻,道:“源千鹤,在你手上。”
“她不在我手上,眼下也不在我身边。但她属于圣教,受圣教所控。她身中心毒,这毒你们解不了。你抓了我,我无法回去复命,圣教必然知晓范阳有失。源千鹤的解药供给,就断了。我实话告诉你,所有的解药都由圣教中枢所控,我这里可没有多少存货,即便你找到源千鹤,救下她,也养活不了她多久。不若放我带源千鹤归去,我可保她性命。”
“你们如此苦心费力地控制住这样一个东瀛女子,目的为何?”沈绥神色未变,缓缓问道,即便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早已知晓。
“她的价值,自不在她本身,而在你身上。东瀛人所能榨取的价值都已利用殆尽,但是她不同,她曾是你们身边的人,常念旧情,难以割舍,正是你们的软肋。大教皇看中她,也正因如此。”白六娘眸中波光流转,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宝般瞧着沈绥,“有了她,便控制住了你。你放不下她,即便你放得下,你妹妹也放不下。她是你们最大的牵绊,也是我们最强的利器。”
“心毒……”沈绥垂首沉吟,忽而抬起头来,绽开笑容,“西域蛇巫的红尾蜥之毒也毒不死我,而我的血液之特殊想必你也知晓。”
“我说了,这个毒,你们解不了,你的血也包括在内。”白六娘舔了舔唇道,“此毒非彼毒,不是肉体上的,是精神上的。”
“只要是毒,必有解法。”沈绥笑道。
白六娘耸了耸肩,认为沈绥这是在逞口舌之快,不以为然。
“抓了关起来,谁也不要和他们多废话,严加看守。传令全门,搜索源千鹤下落,她很有可能意图刺杀薛氏兄弟。”沈绥吩咐道。
白六娘并不反抗,她手下的人也在她的示意下缴械投降,她笑眯眯地任由沈绥手底下的人将她铐起来,送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囚车。沈绥转身准备带人离去,却忽闻有一个娇柔的声音正在声嘶力竭地呼喊:
“沈先生!沈先生救我,我摔到下面去了!我是杨玉环!”
杨玉环?沈绥吃了一惊,几步走到坡畔,就看到斜下方趴着一个小小的人影,无助又可怜。这小丫头怎么会在这里,李瑾月该急疯了。
“快,快救人!”沈绥忙道。
片刻后,杨玉环坐上了沈绥的马。沈绥从后方揽住她,带着她驾马前行。杨玉环一身狼狈,火光下能看到她面上灰扑扑一片。
“你怎的会在这里?”沈绥问她。
“我……我跑了出来……”杨玉环嗫嚅半晌,回答道。
这算什么回答?她忐忑着,生怕沈绥会再逼问她为什么会跑出来,她真的没有办法说出口,一旦坦白,内心最深处的秘密曝于天光,她会觉得自己仿佛被人脱光了衣物,当街示众一般羞耻。幸而沈绥却并没有再问下去,她沉默着,犹如远方暗夜里的山峦。
当千羽门的队伍走上前往薛家军大营的正道,沈绥忽而喃喃自语一般,道:
“是我错了……”
杨玉环抬头看向她,她的面容在暗夜与火光之下忽明忽暗,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她那双明亮的眼眸,却又仿佛蕴藏某种难以言明的复杂情感。杨玉环还太年幼,她看不明白。
“沈先生……”杨玉环疑惑地呼唤她。
“你要……顺着她一些,她自会百倍地对你好。”沈绥迟缓地说着,眸光凝望着远方,“这世上,大多数人的婚姻往往不能自主,有多少无奈与痛苦,不当于外人道。她很苦,你陪陪她。”
杨玉环不知何故,忽而鼻尖一酸,泪湿眼眶。
“嗯。”她点头。
……
当沈绥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薛家军大营时,暴/乱已然平定下来了。薛家军最终还是获得了胜利。李瑾月在危急关头以雷霆手段接掌薛家军的最高指挥权,统御乱做一团的薛家军各部,以精准的判断和极其迅猛的战术将攻击薛家军大营的三千多高句丽残党全部镇压。双方各有死伤,清点人数,打扫战场之后,确认高句丽残党还剩余不足一千人,薛家军死伤一千五百余人。
当李瑾月急冲冲地策马赶到沈绥身边时,沈绥正扶着杨玉环的肩,站在马侧。李瑾月翻身下马,大步跑了过来。
“杨玉环!”她高声喊道,声音中带着怒气和焦急。
杨玉环怯生生地望着她,不敢说话。
“公主,跑丢的孩子,我给你找回来了。别再丢了。”沈绥温声道。
她的声音仿佛抚平了李瑾月暴涨的怒气,她喘息两下,问道:
“她上哪儿去了,可有伤着?”
“在西北郊让我撞见了,没什么大伤,就是摔了一跤,身上几处擦破了皮。”沈绥道。
“门主!”一旁的呼延卓马刚刚放飞一只传讯夜^,跳下马来,来到她身边,“发现源千鹤踪迹!”
“立刻带路!”沈绥将杨玉环往李瑾月怀中一推,便飞身上马去,“照顾好她,还有邪教的几个人,你替我看着,待一切安顿好,我来寻你!”
“伯昭!注意安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传讯给我!”李瑾月呼喊道。
沈绥点头,猛地一打马鞭,带领从云从雨等几名千羽门高手,跟随呼延卓马绝尘而去。他们一路跑到了最东面的城墙脚下,沿着城墙向南。沈绥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这个方向……不正是封子坚山庄的方向吗?
“呼延!目的地!”她喊道。
前方呼延卓马回答:“不确定,情报上说出现在老封山庄附近的山头上,不只她,还有好多杀手,在追杀薛楚玉!山庄那边的兄弟已经赶去了。”
“琴奴可知道此事?!”
“她负责指挥守卫山庄的兄弟,应该知道了。”呼延卓马道。
“驾!”沈绥猛然抽打马鞭,马儿吃痛,加速奔跑,超越了领路的呼延卓马。
琴奴,别做傻事!阿姊马上就来了。
……
“三娘,我们真的要去吗?这太危险了……”无涯担忧地问道,此刻,她正与张若菡、沈缙一起坐在马车之中,沈缙面上满是不容劝解的神色,决绝又焦急,张若菡只是摇了摇头,拍了拍无涯的手,安抚她。
她们正在大哥张拯以及数名千羽门弟兄的护送之下,前往源千鹤之前出没的地区。前方引路的千羽门范阳分部刘香主时不时能够收到鸟雀最新传来的消息,并不断修正前进的路线。张拯策马于马车旁,满面担忧。妹妹执意陪着沈家人这个时间跑出来,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他与父亲如何劝说都不听,没有办法,他只能亲自陪同而来。她还怀着身孕,却这般折腾,实在让人不省心。也不知,当初将妹妹嫁与沈绥究竟是对是错,妹妹跟着他过这种颠沛流离又充满危险的生活,着实让人提心吊胆。只是妹妹这把年纪了,好不容易寻到了人家,他们也不能阻拦。
唉,一切都是命啊。
不知赶了多久的路,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张若菡坐在马车中,听到外面兄长的声音:
“是这里吗?”
刘香主道:“在此待命,前方没有消息传来,我们不能冒进,必须保证二郎君与夫人的安全。”
张拯没有再问,显然这也是他所愿的。
沈缙显得很焦躁,指尖不断敲打着扶手,但她没有催促,因为她知道要为自己和大嫂的性命安全负责。眼下的千鹤不知是个什么模样,或许她被控制住了,否则她怎么会这般追杀别人?她心焦万分,迫切想要知道千鹤的状况。
忽然传来马蹄急促之声,有人从远处赶来了,距离车门帘最近的无涯急忙撩开了门帘,就见东北方跑来一个浑身是血、面色青紫的千羽门弟兄,一来就滚下马来,沙哑着嗓子疾呼:
“快带二郎君与夫人走!那杀手……我们不敌,他们追上来了!”他显然是中了毒,已命不久矣。
众人吃了一惊,刘香主拉起他问道:“薛楚玉呢?人活着还是死了?”
“属下等无能……未能护薛楚玉周全,反倒折损了大半。薛楚玉已被斩首!”言毕,他便吐出一大口毒血,双眼凸出,气绝身亡。
刘香主悲戚咬牙,怒吼道:
“走!”随即,来不及为兄弟收尸,跳上马,纵马率先离去。
车夫急忙扬起马鞭,催动马车追上。奈何山道难行,又是上坡路,马儿跑不快。而且很快车轮就卡在了山石夹缝之中。车夫急得直打马鞭,后方几个兄弟也急忙跳下马来去推马车。张拯急得头上直冒青烟,恨不能直接将妹妹从马车里拉出来,带上自己的马。
不多时,就已闻后方呼呼的风声传来。紧接着难以计数的弩/箭、飞刀、飞镖射来,转瞬取走了好几个弟兄的性命,还有不少噼里啪啦打在了车厢身上。刘香主放弃了逃跑,拉着张拯等人躲在车厢后方,才免于暗器偷袭。张拯面色苍白,他虽习过武,可毕竟是文职官,何时见过此等阵仗。虽然强提胆气,却依旧惊骇非常。
“莲婢……你们,你们没事吧?”张拯问道。
“我们没事,大哥,放心,不会有事的。”张若菡的声音比他镇定多了。
暗夜中,密林内独独走出一个身影,她提着武士大刀,蒙眼黑布与披散的黑发在夜风中缓缓飘荡。她虽只有一人,可四周密林枝丫上,布满了她的同伙。
“她来了……”张若菡撩起车窗帘,看着外面的景象,缓缓道。
随即,她的手被抓住了:【让我下去。】
“琴奴!”张若菡蹙眉看向她。
【阿嫂,我必须去,眼下只有我能阻止她。】沈绥盯着她道。
“但这并没有十成的把握,我不能让你去送命。”张若菡坚决不允许。
“真是疯了,真是疯了!”张拯听到车厢内妹妹的说话声,已然判断出沈家二郎要去与那个杀手谈判,气得连声哀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就该把妹妹等人锁在山庄之中!
忽而车厢中传来挣扎拉扯的声响,随即他听见了妹妹急切的呼吼声:“琴奴!我决不允许你去!”
“放开!”沈缙沙哑的嗓音让初闻此声的张拯汗毛倒立。
张若菡最终没能将沈缙留下,车厢后板还是打开了,沈缙推着轮椅独自下了车,
“锁车!”她哑着嗓子下命令,随即推着轮椅缓缓迎着那熟悉的身影上前。
张若菡与无涯想下车,却被张拯与刘香主一前一后迅速封住前车门和车后板,死死堵在了车内。沈绥改装的车厢成了最好的防御堡垒,也在今夜成为了张若菡与无涯的囚牢。
“你们绝对不许下来!”张拯吼道。
“大哥!”张若菡急得直敲车厢。
“事到如今,你说什么都不管用!我今夜绝对不会放你出来!”张拯决绝道。
沈缙停在了稍远处,不再向前,她从怀中取出了那枚原本一直挂在她轮椅之上的铃铛,开始轻微摇晃起来。
“叮铃~”“叮铃~”“叮铃~”清脆的铃声在夜幕下的山间回荡,悦耳动听,好似能被风声送出去很远。
缓步走来的杀手身形一顿,似有所觉。她在原地侧耳倾听,听着铃声不间断有规律地响着,她面露困惑。
然而片刻之后,她却恢复了冷漠,脚步加速向前走去,仿佛蕴着什么怒气。
沈缙的铃铛依旧在响着,不急不缓,不焦不躁。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走到她近前,缓缓抬起了武士大刀,却避也不避,只是固执地摇晃着铃铛,然后用几乎无法发出声音的嗓子呼唤她的名字:
“千鹤……千鹤……”
杀手似乎陷入了挣扎,高举的大刀迟迟未曾落下。后方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每个人都在猜测那把刀是否会在下一刻挥下。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有一瞬,又仿佛百年。忽而有石子破空之声传来,一下击在了源千鹤的手肘之上。她僵住的身形一动,大刀不由自主地呼啸着砍了下去。
那一刻,沈缙闭上了双眼,后方所有人发出了惨呼惊叫。
一切都结束了,你杀了我吧,能死在你手中,我也无憾了……
忽而衣袂猎猎声拂过,随即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之声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嗡嗡震动声传来,沈缙猛然张开双眸,就见到一位黑袍郎君,雪刀扛肩,半跪在她身前,接住了那把可怕的武士大刀。
“呼~我可算赶上了。”来人周身大汗淋漓,面上还带着心有余悸的笑容。
【阿姊……】沈缙的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