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第一百七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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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二夜, 沈府主院书房。

屋内一室寂静, 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在此处,乃至于刚睡下的张若菡也披衣而起,在无涯的搀扶下来到此处。

沈绥面色苍白地坐在上首位, 手中捧着一长卷的信件,眉头紧锁地瞧着。所有人都在等她发话, 但半个时辰过去了,她却依然一言不发。信件早就看完了, 可她还在反复看着, 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双眼。

身旁的张若菡终于伸出手来挽住了她的手臂,轻声唤了一声:

“伯昭……”

沈绥终于从信件之上抬起眼,一眼就望向坐在自己对面的沈缙。妹妹殊无血色的面颊仿若易碎的琉璃, 盈满眼眶的泪水使她双瞳仿若蒙上了一层薄雾。她的整个身子都在轻微地颤抖着, 好像随时都会晕倒。

沈绥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张口半晌, 最后深深吐出一口气, 道:

“那个……女尸,确认是蓝鸲。柳郦…附了详细的尸检查验结果。人很有可能已经死了三个月了,但是面貌衣着几乎完好无损,身上只有一处致命伤,极细的刀刃穿透咽喉。”

“三个月不腐?”呼延卓马轻声问道。

“她口里含了一枚定尸珠, 被推下了护城河里。那定尸珠可保证尸体不腐,不腐则无胀气,尸体便会一直沉在河底, 不会浮上来。这珠子其实有剧毒,毒液顺着蓝鸲喉咙致命伤口渗透出来,河中鱼虾靠近就被毒死,也不会去啃噬尸体。因而这么长时间,无人发现蓝鸲死在护城河中。直到近些日子天气炎热,护城河散发出难闻的腐臭,因而派了人清扫打捞,结果发现河内鱼虾成片的死亡,最后,捞出了蓝鸲的尸首。”沈绥缓缓道来,说这些时,她只觉得心脏胀痛,仿佛被一只大手抓住,越捏越紧。而她手中的信件,也被她捏变了形。

“如此说来,蓝鸲……是三个月前含嘉仓出事时,就遇害了。”玄微子颤声道。

【是我……是我害了她……】沈缙忽然开口,俄而潸然泪下,【是我带着她出入含嘉仓调查,不然她怎么会死……】

她痛苦地抽泣着,泪水打湿面庞,顺着面庞滑落,又湿了前襟。在场众人从未见过沈缙如此伤心地哭泣,哪怕当初与千鹤在嵩山之上生离,她也没有如此失控。

“不…不,琴奴,不要这么说……”沈绥只觉心脏的胀痛变作了绞痛,她走上前去将妹妹抱入怀中,“你没有错,这只是……”她却说不去了。张若菡瞧着姊妹俩痛苦流泪,她也无法控制地流下泪来。颦娘没有流泪,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几乎晕厥过去。若不是无涯一直支撑着她,她就要倒下了。

蓝鸲,一个从八岁就跟随沈缙身旁的小丫头。那年沈缙九岁,她八岁,沈缙躺在榻上动弹不得,小丫头便开始肩负起照顾沈缙起居的重责。虽然当时,小丫头很多事做不了,还需要大人来照顾,但是她每日都尽心尽力地守在沈缙身旁。帮着她一步一步复健,使沈缙从瘫痪在床,到能够坐起来,到能够自己挪上轮椅。她陪着沈缙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鼓励她要勇敢坚强,开心果一般逗沈缙笑。十数年下来,她与沈缙的关系连沈绥都要被比下去,她是沈缙最知心的朋友,不,是亲人。

【是我害死了她……】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阿姊,我混账啊……那么长时间,我竟然没有发现……那个假扮蓝鸲的人……我……我该死啊……】她无比懊悔地捶打着轮椅的扶手。

“嘘……不要说,不要再说了……”沈绥拼命地为她擦去眼泪,抓住她的手制止她自残。

“我去杀了那个伪装者。”从云铁青着一张脸,转身就要出去。泪湿满面的从雨第一次没有和哥哥对着干,提着剑就要随哥哥出去。

“站住!你们给我回来!”呼延卓马怒喝,“还嫌局面不够乱的吗?方才忽陀已经搜索了一大圈,根本找不到那个人的影子了,你们这会儿到哪儿去找人?”

“哪怕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那人血债血偿!”从云整个人处在崩溃的边缘,暴怒无比,双眼赤红布满血丝。

“从云,你小子难道……”呼延卓马心下讶异,从云的反应这么大,八成是对蓝鸲有了感情。

玄微子此刻沉声说道:

“不管怎么说,眼下不得轻举妄动。对方在我们身边潜伏了三个月之久,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我们完全不知道对方究竟要做什么,任何轻举妄动的行为,都有可能带来无法挽回的局面。伯昭,如果千羽门这次行事太艰难,我可以联系大师兄,道门不会坐视不理。”

“不,师尊(司马承祯)不涉俗世多年,道门有道门的规矩,不要为了我坏了。眼下的局面,我还能处理,不必太过担忧。”

沈绥调整好情绪,站起身来。她示意张若菡和无涯照顾好伤心过度的沈缙和颦娘,带着其余人出了书房,往前方议事堂走去。

“从此刻开始,千羽门进入全体警戒状态,高度关注任何与千羽门有来往的人,警惕陷阱。门内要做清查,所有人都要重新筛选,剔除可疑人物。向全境发布通缉令,寻找一个独来独往的女子,中等身材,比较纤瘦,喜着黑衣,年纪应当不小。身上应当有功夫,举止沉稳,心机深沉。极擅易容术,千变万化狡猾多端。”

“门主……您说的是那个假扮蓝鸲的人吧,可是这些讯息,会不会有误?毕竟我们谁都没看出来蓝鸲是假扮的,外貌形状更是无从描摹啊。”呼延卓马询问道。

“谁都没看出来那人是假扮的,这就是最关键的地方。虽然琴奴并未认出那人是假扮的,但是琴奴对蓝鸲的熟悉程度太高了,如若那人有一丝一毫不对劲的地方,琴奴哪怕当时不在意,也不至于一点感觉都没有。这就说明,这个人本身就是一个与蓝鸲非常相似的人,首先她不会是男性,男性假扮女性的难度太大,其次这个女人的身材与蓝鸲相差无几,太胖或太瘦,都会加大伪装的难度。再三,这个人的容貌应当也与蓝鸲有所相似,她成日里扮成蓝鸲与我们接触,而我们也都是熟悉易容伪装术的人,她若戴了假面皮,我应当也能瞧出蛛丝马迹,而颦娘比我更了解易容术,想要骗过颦娘的眼睛更不容易。因而,首先她的样貌要与蓝鸲相似,她才可以用最少的措施进行伪装,以减少破绽存在的可能性。而她的易容术必然高出我和颦娘的好几个水平,以至于我们不能看出来她有易容。”

“可是,即便有这样的人存在,您又为什么会说此人年纪不小,身上有功夫呢?”

“她的心智极其老练,在我们身边表现得非常自然,这种老辣城府,不是少年人的城府。她的年龄起码在而立之上,甚至更为年长。她本身的气质如影,气息悠长丝毫不会紊乱,因而假扮起人来无声无息毫无痕迹。这种人身上有功夫是寻常,且按照她的性格,以及处事方式,再加上邪教惯用的装束,她应当喜着黑衣。这些都是我对她这个人的侧写,通过她三个月来的表现,以及我与她接触的过程之中得到的感受,而从侧面做出的人物描写。不能说是完全准确的,但是起码能给出搜索的范畴。”

随即她叹息一声,道:“只是这侧写,依旧模糊,大海捞针啊。”

“确实,这样的女人,这世间不知有多少,找起来太困难了。”

“所以,眼下范阳是最关键的地区,不论她怎么跑,这么短的时间里应当不会出范阳。我们要先封锁范阳,如此搜索才有意义。这个人不知道有什么消息来源,或许范阳城内有她的外援,时刻传递消息给她,使得她的消息快了我们一步,能够提前逃走。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已经不能再耽误了,探查范阳牙行是当务之急,我怀疑那个女人有很大的可能性就在范阳牙行之中。”沈绥一面说,一面让忽陀研墨,开始着手些书信。

“门主,这个女人提前三个月潜入我们身边,肯定是有目的的,她到底……是为什么而来?又为何,并未伤害任何人的性命呢?”从雨询问道。

“从我与邪教接触这段时间的经验来看,他们的目的从来都不是杀死我或者我身边的人。相反,他们一直在有意引导我侦查当年的太平公主府案。即便这个案子与邪教脱不开干系,他们也似乎毫不在意。这是我始终不明白的点,邪教内部行事矛盾,有刻意掩盖当年事之人,也有努力引导我揭开当年事之人。似乎他们内部是不统一的。

至于这个女人潜入我身边的目的,我目前推测有二。一、她是为了……促成我与莲婢的孩子;二、她是为了离间我与琴奴的关系。”

从雨刚要问沈绥是怎么得出这两个推测的,沈绥就道:

“主观臆断,没有任何证据。”接着,她不再就这个话题发表任何观点,转移话题道:

“明日是古尔邦节,城内会很热闹,这或许是个机会。虽然有些仓促,但是我们耽搁几日的行动要继续展开了。准备一下,我要在明日晚间进入范阳牙行。此外,蓝鸲之死不要让外人看出来,我们该做什么就继续做什么,要让对方以为我们还未接到这个消息。”

“门主,您一定要亲自前去吗?”玄微子问道,“或许,我们可以代劳。”

“不,现在并不是在乎我个人安危的时候,况且邪教不除,我未来将永无宁日,现如今短暂的安危也毫无意义。放心,我的性命我自己会护好,你们只需全力配合我。”沈绥道。

“可是……”玄微子还要再劝。忽而,后方屏风中绕出了一个人,竟然是沈缙。她单独推着自己的轮椅来了议事堂。

“琴奴?”沈绥忙迎了上去。

沈缙双眼哭得红肿如胡桃,但是情绪已经安定下来。她抓住沈绥的手,说道:

【阿姊,我知道你要去探查范阳牙行。我有不同的想法,或许你可以不必冒险进入范阳牙行。】

“哦?”沈绥奇道。

沈缙缓缓地将自己的想法道出,沈绥想了想,道:

“好,值得一试,既然如此,明日计划变更。”

***

八月十三,大食教历十二月初十,古尔邦节。此节日又名宰牲节,来源于一则古兰经中的故事。

相传,先知易卜拉欣是非常虔诚的大食教信徒,对安拉非常尊崇。他老来无子,便向安拉祈祷赐与一个儿子。没想到的是,他的妻子真的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老两口非常喜悦,为孩子取名伊斯玛仪。

直到伊斯玛仪长到成年,安拉的考验降临。一天夜里,易卜拉欣作了一个梦,梦见真主安拉命令他把心爱的儿子宰掉献祭以考验他的诚心。易卜拉欣惟命是从、毫无迟疑,他懂事的儿子也毫无惧色并鼓励父亲宰己献祭。于是,易卜拉欣作着宰子的准备。易卜拉欣把刀磨得闪闪发光,非常锋利。当伊斯玛仪侧卧后,他把刀架在儿子的喉头上。这时他伤心痛哭,泪如溪流。第一刀下去只在儿子的脖子上留下了一个白印,第二刀下去刮破了一点皮。伊斯玛仪说:“我的父啊,你把我翻个身,让我匍匐而卧,这样你就下决心吧,顺从真主的命令。”易卜拉欣听了儿子的劝言,把他翻了个身,然后解下刀子使劲宰时,真主让易卜拉欣刀下留人,派天仙吉卜热依勒背来一只黑头羝羊作为祭献,代替了伊斯玛仪。这时易卜拉欣拿起刀子,按住羊的喉头一宰,羊便倒了。当大食教创立后,大食教徒们承认易卜拉欣并尊为圣祖,每年的这一天,便形成了宰牲献祭的习俗沿袭至今,成为所有信奉安拉的人们的传统节日之一。

虽然这个故事让汉人听了觉得匪夷所思,但并不影响虔诚的大食教信徒们烹羊宰牛的热情。汉人宰牛触犯律法,但对于汉人以外的民族,唐律十分宽容。富裕的回纥人家牵来了上好的肉牛,宰杀后将肉分成三份,一份留己,一份馈赠亲友,一份接济贫穷之人。每当此时,街面上的乞儿们开心起来,每家每户地跑,几乎都能领到肉食吃,而且还是平日里吃不到的牛羊肉。

李瑾月从北部军营入城时,大街小巷已然尽是缠着头巾的回纥人,城内回荡着热情地歌唱祷告之声。南市外较为宽敞的地带,被回纥人占领。人头攒动,比肩接踵。人们跪在地毯之上,进行着盛大的庆祝仪式,称为“会礼”。沐浴斋戒,诵唱《古兰经》,以赞美真主、先知。会礼之后,才能进食。

李瑾月好不容易赶到沈府门口时,已经快被身边的崔磐与薛嵩烦死了。这俩人在马上吵了一路,简直比诵唱经文的大食教徒们还要热闹。李瑾月绷着面皮,心情很糟糕。好在杨玉环一直陪在她身侧,偶尔会好奇地问她一些问题,转移了她的注意力。杨玉环藏在面具下的漂亮眸子亮晶晶地望着她,充满着期待与仰慕,李瑾月的心情渐渐愉悦起来。

到了沈府门口,她就发现沈绥已然带着张若菡等在门口,张若菡依旧做男装打扮,与杨玉环一般面具覆面。沈绥面容平静,只是李瑾月总觉得,她有些不对劲。

他们下马,李瑾月为薛嵩、崔磐介绍沈绥,几人在门口寒暄见礼。薛嵩、崔磐皆是军中年轻将领的翘楚,他们也久闻沈绥“雪刀明断”大名,薛嵩倒不像他的父亲和伯父,很是热情好客,对沈绥也相当友善。崔磐就冷淡一些,清河崔氏发生的惨剧还是不久之前的事,崔磐对沈绥总有些芥蒂。

沈绥话不多,张若菡更是几乎不说话。见礼之后,张若菡便上了马车,她没有带无涯,无涯留在府中照顾沈缙了。忽陀为沈绥牵马,沈绥刚跨上马,就凑到李瑾月身边,在她耳畔耳语一句:

“事态有变,今日行动,等会儿见机行事,掩护我。”

李瑾月双眉一挑,默然点了点头。

车马队伍缓缓从沈府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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