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第一百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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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 张拯散宴归来, 入了客院。远远地望了一眼妹妹与妹婿的屋子,见灯光已灭,他叹息一声, 走回了自己的屋中。

一连数日,他与父亲被莲婢拒之门外, 父亲和自己焦虑万分,想亲眼确认她是否无碍, 可莲婢这孩子怎得如此生分。到底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唉……

江氏见他推门进来,仿佛吓了一跳,手中正做着的针线活不小心落在了地上。

“苑娘?”张拯困惑于江氏的反应。江氏小字苑儿, 故名。

“拯郎回来啦。”江氏扬起笑容, 拾起落在地上的绷子,又起身走去给他倒茶, “渴了吧。”

一走近他, 一股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江氏蹙眉:“怎得又饮这么多酒?”

“唉……”张拯叹息,接过茶盏,“没办法,我与父亲初到范阳, 范阳各路世族、乡绅、军将,日日摆宴相请,我与父亲初来乍到, 谁都不好推拒,只得每日都去赴宴。”

“还差几家?”江氏又去拧帕子给他洁面。

“怎么的,也还有五六家罢。”张拯估摸着说道,放下茶盏,又接过热帕子擦脸。

“你本来就不善饮酒,日日夜夜这般饮,如何受得住。”江氏语带抱怨。

张拯将她揽入怀中,笑着安慰道:“无事,也就这几日,很快就结束了。对了,孩子们都睡了吧。”

“早睡了。”江氏面上终于流露出笑容。

张拯爱她温婉可人的性子,这会儿借着酒劲,凑上来亲吻她,轻声道:

“苑娘,咱们再生个胖小子。”他这些年公务繁忙,为官又清廉,没有多少积蓄。家里养不了多少奴婢,很多事还需要江氏自己亲手操劳。有了两个孩子后,张拯疼惜江氏,这么多年,就一直未再要第三个。

“别闹,孩子们都在里屋呢,这是人家家里,不比咱们自己家,你收敛点。”江氏推着他。

张拯有些讪讪,道:“过两日屋子盘下来,就搬出去。”

江氏噗嗤一笑,张拯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黝黑的面庞。近来他和江氏合计着,也该有第三个孩子了,他心里有点痒痒。

夫妻俩洗漱过后,靠在床榻上轻声说话,张拯本有些困顿欲睡,却忽闻江氏与他道:

“拯郎,有件事,我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犹豫好几天了。”

“什么事啊?”

“就是,小姑姑和伯昭的事。”

张拯一听,蹙起眉来,看向江氏。

“就是小姑姑不小心服下药物,出事的那日,我看见伯昭抱着她回客院。那会儿小姑姑神志不清,在药物的影响下,一直在拉扯伯昭的衣襟,他整个衣襟都散开了。然后我就……我就看见……”江氏支支吾吾,有些说不出来。

“看见什么?”张拯追问。

“我看见,伯昭胸前好像裹了一圈裹胸布。”江氏道,又连忙补充,“但是我不确定是不是我弄错了,或许是伯昭受伤了……我听说那日他们行房时,伯昭流了好多血,大概是受伤了吧。”

张拯有些迷糊:“裹胸布?什么意思啊。”

江氏拍了他一下,道:“你真是醉得不轻呐,哪有大老爷们成日里胸口裹着布的?这大热天的,恨不能敞着怀才对。”

“啊?”张拯差点跳起来,“你是说伯昭是……女的?”

“嘘!”江氏忙去捂他嘴,“我不是说了吗?我不确定,或许是伯昭受伤了。”

张拯眉头纠结,半晌才道:“你莫要瞎想,伯昭怎么会是女子……他定是受伤了。否则,莲婢怎么会跟一个女子……”说到这,张拯忽然顿住,没说下去。

“是啊,我也觉得是我看错了。”江氏道,没在意丈夫有些异常的神情。可她的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与她说,她没有看错,事情就是她想得那样。

“快睡吧。”张拯倒下来,侧身就闭上了眼。江氏抿了抿唇,也躺了下来。

夜幕中,张拯一双眸子再次缓缓睁开。他抬手摸了摸自己须髭拉渣的面庞,细细观想沈伯昭那肤白明净的漂亮面庞,一颗种子在心底落下,生根发芽。

……

距离七月廿八那日的意外事件已经过去五日,时间已入八月。

这五日,沈绥几乎未曾出过门,一直在张若菡身边陪着她。途中,李瑾月来看过她们好几回,见沈绥完全不想动的模样,她有些无奈。沈绥身子确实虚弱了下来,那一次大出血导致她一连五日都行动缓慢,无精打采。每日渴睡,总要睡满七八个时辰。

李瑾月还抽时间去看了看李九郎,李九郎也是元气大损,一直在养病。李九郎希望李瑾月代为向张若菡转达歉意。张若菡只是笑着摇摇头,她不在意。

夏日阳光甚好,沈绥身子却有些虚,大热的天里总是手脚冰凉,于是搬了张可以半躺的大胡床,在廊下躺着晒太阳。李瑾月坐在她身侧另一张胡床上,两人之间摆了一张小案,其上有颦娘准备的滋补养生的药茶。

“屋子挑好了,范阳一户富贵商人卖宅子,宅子很大,前前后后六进,十八个院,我去看过,风水很好,风景雅致,可以久居。眼下都打扫出来了,就等人住进去。”李瑾月抿了口茶,道。

“那就尽快搬进去罢。”沈绥靠在软塌上,猫儿一般懒洋洋地眯着眼说道。

李瑾月抿唇,在她身上完全看不到“尽快”两字传达出的急迫。

“你可是要将你岳丈和大哥一家都接进去住?”李瑾月问。

“那是自然,一家人哪有分开住的道理。”沈绥理所当然道。

李瑾月沉吟,慢慢凑到她耳畔道:

“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住在一起真的好吗?”

沈绥只是摇头:“无事,不必担心。”

“唉……”李瑾月叹息。

“你做什么这般长吁短叹?”沈绥乜着她。

“感觉自己真是替人白操心,还不讨好。”李瑾月很郁闷。

“噗哈哈哈……”沈绥笑出声,抬手揽住她肩膀,“多谢公主关怀照顾,绥铭记在心。”

“去你的!”李瑾月打开她手臂,一脸嫌弃。

“哈哈哈……”沈绥笑得爽朗,漂亮的眸子弯成了月牙,阳光映在她身上,一股舒朗明媚的气息。李瑾月咬牙,深深觉得这厮仿佛越来越美了。

身后,张若菡与无涯不知何时而至。无涯在沈绥胡床侧后方摆了席垫,张若菡跽坐而下,从无涯手中接过装着热水的银铁壶,为茶壶添水。

水雾迷蒙而起,沈绥凝眸望着张若菡手中的铁银壶,呢喃了一声:“银壶……”

“嗯?什么?”李瑾月奇怪地望着她。

“没什么……”沈绥摇头笑道。

银壶?银壶斋,银壶老人,赤糸这是想念外公了……张若菡心领神会。

“对了,莲婢,有件事我正要与你说,恰好卯卯也在。”沈绥开口,“明日我们搬出李府,宅子已经备好了,咱们和岳父、大哥大嫂还有孩子们一起住。卯卯,你平日住军营,也难得能再出来了,我给你个独立的院子,以后要落脚,就到我这里来。”

“你不怕猜忌?”李瑾月挑眉问。

“不怕,也瞒不住了。”沈绥笑道。

张若菡淡淡地笑着,静静听。

“明日搬家后,我想带你们出门去看看长凤堂,看看千羽门。你们可有兴趣?”

张若菡双眸一亮,李瑾月却摆手道:“不了,我明日军务缠身,没有时间。”

“好吧。”沈绥拍了拍她,“辛苦你了。”

“唉,薛氏兄弟都不是好相与之辈,近来应付他们颇为烦神。我也试探过好几次,这两兄弟无论如何都说自己不晓得邪教之事,没什么收获。还有薛楚玉那个小儿子薛嵩,我就与他蹴鞠过一次,他此后日日缠着我,真是烦不胜烦。”

“怎么着,又有了新的追求者?”沈绥打趣她。

“呸!”李瑾月不顾仪态,忍不住啐了一口,大约是在军营里混久了,粗俗军人的习性都上了身,“这家伙和清河崔氏的十八郎是死对头,那崔十八郎爱慕我,追求我,这家伙出于争抢攀比之心,也跑来追求我。你说说看,这叫什么事?”

“哈哈,有意思。”沈绥幸灾乐祸。

李瑾月烦躁地抓了抓发顶,她今日盘发髻略紧,有些不舒服。

“唉,杨小娘子近来也不见踪影,可是在你那儿?”

“她缠着我,非要跟我去拱月军大营,我没办法,只能依着她。而且这小丫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

“呵呵,又多了一个缠着你的人。卯卯,你近来艳福不浅啊。”沈绥道。

“胡扯!玉环才多大一点,哪里懂那些事。你别乱说。”李瑾月皱眉。

“好好好,我说错话。”沈绥憋笑道。

张若菡在她们身后微微笑着,听她们互相斗嘴,恍惚间觉得时光仿佛回到了十七年前,无忧无虑的少年人,彼此嬉闹着,从不想未来如何。

一阵微风拂过,廊下风铃叮铃作响,好似孩童的笑声。

……

翌日午间,沈绥气喘吁吁地站在新宅屋檐的阴凉下,身上已经淌了不少汗。她用衣袖扇着风,说道:

“都要入秋了,这天怎么还这么热?”

“别杵着,那边还有个箱子,帮忙抬进去!”颦娘在远处招呼她。

“好嘞!”沈绥用衣袖擦了把汗,走了过去。

千羽门大部队近几日一直在外参与大搜索,人手不够,很多琐事杂事,沈绥需要自己亲力亲为,这搬家,也都是忽陀和几个贴身护卫她的兄弟在出力。好在行李不多,还有岳丈张九龄和张拯那边的几个男仆来帮忙,一会儿也都搬完了。

沈绥破了个大西瓜,男人们坐在廊下吹风吃瓜,沈绥吃了两片,便拿了四片端着,往自己屋里去。

彼时张若菡已经跟着大嫂江氏,带着女婢们收拾完了衣物等必需品,剩下的东西也都不着急了。婢女退出去,大嫂江氏和张若菡刚得坐下喝了口茶,就见沈绥进来了。

“大嫂,莲婢,吃瓜。”她笑着将瓜碟放在两人手边的案上。

“怎么流了这么多汗啊?”张若菡瞧见她满头大汗,衣袍都汗湿了,忙从袖中取出帕子帮她拭汗。

“我也不知道,往年夏日,再如何热也不会这般多汗,今日只是稍微动动,汗就不停地流。”沈绥郁闷道。

张若菡听着忧心:“你得再让颦娘看看,尚未大好,莫要总逞强。”

“我省得。”沈绥冲她笑。

一旁,自沈绥进来后一直默然不语的江氏,视线假装不经意地落在了沈绥的喉间,仔细端看了片刻,又落在了她的两颊、下颚与人中附近。接着,她视线下移,望向沈绥被汗水打湿的前襟。

就在此时,冷不丁沈绥的视线忽然投了过来,江氏短暂地惊了一下,迅速转移视线,尽力掩饰住自己的神情。

“大嫂,吃瓜,这天热,您也出了不少汗罢。”

“多、多谢。”江氏笑道,她拿起一片瓜,移开视线,缓缓吃了起来。

好敏锐的人……江氏的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

“伯昭,我听说那日你流了不少血,可是受伤了?”江氏询问。

张若菡去取瓜的手顿了顿,沈绥依然从容微笑。

“是啊,受了点伤。”沈绥笑道,扬起自己还缠着绷带的右手道,“我这手那天不小心割伤了,还有前些日子,在清河崔氏遇上歹人,后背被砍了一刀,到现在也没好。”她又向后指了指自己背。

张若菡拿起瓜片,小口吃着,面无表情。

“哎呦,你看你这大伤小伤的,可有大碍?”江氏面露关心。

“无碍,就是近来失血有些多,可能有些贫血。”沈绥笑道。

“可得小心,我听拯郎说,你是专查大案要案的官员,成日里接触一些穷凶极恶的歹徒,案子破不破不是最重要的,你可得保护好自己。”江氏叮嘱道。

“谢谢大嫂,我省得。”沈绥从善如流,笑容温和。

江氏匆匆吃完了瓜,起身告辞。沈绥和张若菡送她出了房门,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张若菡扶住沈绥的肩膀,踮起脚尖在她耳畔道:

“大嫂怀疑你……”

“那日,我衣衫不整,被她看到了。”沈绥低声道。

“怎么办……”张若菡贴着沈绥,身子在发颤,都是自己的错。

沈绥转身将她揽入怀中,声线镇定从容,让人心安:“放心……论掩盖身份,这世上再无比我更善此道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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