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九日, 新夜, 清河县城南门外,有一队人马候在门口。已经过了闭城的时间,除却南门之外, 其余三门已然紧闭。唯独南门,还敞开着, 仿佛在专门候着谁驾临。
南门外的官道之上,有一队车马带着滚滚黄尘匆匆赶来, 候在城门口的那队人马瞧见远方的车马队伍, 立刻催马上前相迎。
他们在道上相会,前来相迎的马队,为首的首领是个英武堂堂的女子, 她只是抬手向第一驾马车挥了挥手, 算作打招呼,然后两队并作一队, 一起入城。
“砰”, 清河县城南门终于在暮色中关闭。
车马队在空空荡荡的县城街道之上疾驰,队伍中除却车辚辚、马萧萧,寂静无声。而清河崔氏的府邸大门,也在听到车马队伍的响动后,洞开, 不多时,一整队的车马队伍全部进入清河崔氏的府邸。
马车刚停稳,沈绥就从车中钻出, 她跳下车来,又将紧随其后的张若菡扶下车。彼时,李瑾月已然将自己的马交给了马夫,自己步上前来,与沈绥简短的照面。
“伯昭、莲婢,一路辛苦了。”
“公主,您也辛苦了。”沈绥回道,张若菡未说话,只是福了福身子。
“李道长!”沈绥忽的向不远处招呼了一声,刚下车的李季兰见沈绥呼唤她,便也走了上来,与李瑾月见礼,然后立在一旁,很反常地默不作声。
李瑾月瞧了一眼李季兰,转而对沈绥道:
“你们跟我来吧,我这就带你们去见一见崔祯,眼下,他府中风声鹤唳,仆从一个个都成了被调查的对象,不少看似可疑的都被遣走了,人手不够,也没人领路,你也别见怪。”一边说着,李瑾月一边带着沈绥、张若菡和李季兰往府内深处走去。
“正好,你与我们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信上说得不清楚。”沈绥问。
“莲婢,是你的师尊,了一大师带来的消息。”李瑾月回头看了看张若菡,张若菡面沉似水,眉目间凝着一股郁气,见李瑾月提及她,她点了点头,简单道一句:
“我知晓,公主你继续往下说。”
“七日前,了一大师忽然造访崔府,恰逢当日我也在。她带来了一个消息,说七日之后,也就是今日,会有刺客潜入崔府,刺杀崔祯。刺杀的方式不明,有可能是毒杀,也有可能是利刃刺杀或者勒颈窒息。据她所说,凶徒以七日为限,从范阳李氏的嫡长子开始,每七日,会处死一名河北道世家大族的重要成员。凶徒已然向范阳李氏发出了威胁警告,命他们立刻提供一定数量的粮草、盔甲、兵刃,否则还会继续杀人。据我接到的最新的线报,范阳李氏已经按照要求筹集粮草、盔甲和兵刃,准备送到凶徒指定的地点。”
“消息的准确程度?”沈绥问。
“了一大师提供的消息,准确度大约在八成左右,我的线报准确度在九成以上。”李瑾月回道。
“了一大师的情报从何而来?”沈绥又问。
“来自犯案凶徒所属组织的内部消息,这个组织就是我们一直在打交道的那个邪教教会组织。”李瑾月回答。
“哦?了一大师为何能收到对方内部传出来的消息?”沈绥很是惊奇。
“她说,她有一个多年前的故人,现如今就在这个组织中。只是很多年没有联系了,但是就在前几日,这个故人忽然托人送给她一封密信,信上简单说明了情况,要她立刻通报清河崔氏,让崔氏注意防范。”
“她没有说出这位故人的身份吗?”不等沈绥开口,张若菡追问道。
“没有,她始终对这位故人的身份缄口不语,似乎是想保护此人的身份。但是,了一大师显然对这个组织早就有所了解。”李瑾月道。
沈绥沉吟了片刻,道:
“那么,据了一大师带来的消息,幕后组织,是想要利用杀人事件,勒索钱财军饷?”
“想来是的。”李瑾月道。
“这说不通,如果只是想勒索,为何要杀人?绑架勒索,比杀人勒索更高明,也更有效。一上来就杀人,这很奇怪。而且,钱财军饷,问河北道的世家大族索要,这种愚蠢的事,似乎也不像是这个组织的作风。要知道,他们索要的粮草、盔甲和兵刃,运输与交割,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极易暴露位置,对于这种根本性的问题,是没有什么诡计可以解决的。勒索这些军饷,如果说还是为了高句丽残部攻打新罗复国的事,那么这件事便做得画蛇添足,极其多余,还会暴露这个组织本身的藏身所在。”
“你的意思是?”李瑾月问。
“勒索,不是目的,只是为了混淆视听,对方原本的目的,就是杀人,而且是目标极为明确的杀人。而对方的目标确实不止一个,应当还会连续犯案。”沈绥道。
李瑾月蹙眉,顿住脚步,她拉住沈绥,在她耳畔用极低的声音问道:
“了一大师,有问题?”
“有没有问题,只有问了才知道,还有李季兰,此人或许还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必须要一并问清楚。”沈绥道。
李瑾月咬紧后牙槽,默然点了点头。
张若菡跟在她们身后,神情愈发凝重。而李季兰的脚步却越来越沉重,好似双腿灌了铅一般,面色煞白地跟在她们后方。但她始终未曾离开,即便她的脸上写满了想要逃跑的表情。
终于,崔府大房的书斋到了,沈绥匆匆望了一眼石拱门上砖刻的“乐山”两个篆字,便随着李瑾月迈步进入了书斋院内。李瑾月将她们带入西厢会客厅,众人除履上筵,绕过屏风,便见到被四名一身武服,携刀佩剑的高手围在中央的崔祯,崔祯此刻的面色很不好,殊无血色,眼底淤青,充满了血丝,一见到有人进来,便如惊弓之鸟般,向后畏缩了一下。但看来了新客,他才重又正襟危坐,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住了他世家家主的风度。
而就在崔祯的下首处,了一大师正携着她的弟子了宏,默然跽坐在侧,二人皆闭目拨动持珠,一言不发。
李瑾月带沈绥等人前来,崔祯、了一先是给李瑾月见礼,李瑾月才介绍沈绥、张若菡等人。张若菡一进来,就看到了了一和了宏,但她并未第一时间出言相唤,而了一也在她进来后的第一时间睁开了双目,看到了这位自己久违了的俗家弟子。她微微颔首,算作打招呼。二人目光交汇,张若菡似是看到了师尊眼中的了然神色,她蹙起了秀眉。
“原来是大理寺司直沈伯昭沈先生,久仰大名,劳烦您亲自跑一趟,崔某真是过意不去。”崔祯道。
“无妨,事情紧要,我奉命剿灭贼党,而贼党已然将魔手伸向了河北道的世家大族,此事我不得不管。”沈绥道。
“诸位请坐。”崔祯请道。
沈绥、李瑾月等人入席,便听崔祯发问道:
“不知,依沈先生之见,我等该如何应对贼党的刺杀?”
“蔚尘先生莫急,我有几个问题,想先问一问这位了一大师。”沈绥道。
崔祯面露奇色,又将目光投向了一大师。
“沈施主,有什么问题请尽管问,贫尼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一回应道。
“好,那么,在下便开门见山了。据在下推断,凶徒杀人乃是根本目的,勒索则只是掩人耳目的手段。方才公主告诉我,了一大师,在那贼党之中有您的相识之人,此人托人送了一封信给您,要您前来警告清河崔氏注意刺杀。此事可当真?”
“当真。”了一简单回答道,随即从袖筒中取出了那封信,由侍从转递到沈绥手中。
沈绥展开信函,粗略地扫了一眼,字迹潦草,书写之人的书法功底却相当不错,信函内容言简意赅,确实如了一所言,是警告她幕后组织杀人、勒索之事,要她立刻去告知清河崔氏。信末并未落款。
“冒昧地问一句,这封信,是怎样送到您手中的?”
“贫尼数日前与徒儿暂住于离这里百里外的一座庵庙之中,这封信,是有人从我门缝底下悄悄塞进来的。”
“那么,您如何得知这封信,是您的一位故人所写?”
“第一,这封信的字迹,我很熟悉,我与她,自幼一起学得字。第二,这信封之中,除了信之外,还有这个。”一边说着,她一边又从腰间悬挂的囊袋之中,取出了一枚桃核,这桃核之上,竟微雕出了一副热闹的集市场景,其上的小人不足蚂蚁大小,却身着西域服饰,各个生动非凡。
“核雕?”沈绥奇道。
“这是我,送给她的东西,我亲手做的东西,我怎么会不记得?”了一大师低声说道。
“她究竟是谁?”沈绥问。
“抱歉,沈先生,唯独这一点,我不能告诉你。”了一大师道。
沈绥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叹出,道:“了一大师,眼下并不是顾及私情的时候,您想要维护您的故友,我能理解,但是您必须要提供线索给我们,否则将会有数条人命都无法保全。您是出家人,难道想看到这么多条人命就此丧失吗?”
“阿弥陀佛。”了一大师合掌,唱了一声佛号。
“了一大师,您的故友告诉您的这个讯息,是错误的。”沈绥举起那张信纸,抖了抖,道,“这或许就是一个陷阱,此人要您来警告清河崔氏,是有其他目的的,而非真的要保护清河崔氏的安全。您万万不可被此人利用了!”
了一大师却不为所动,依旧沉默地合掌,默念佛经。张若菡瞧着自己的师尊,表现出这样的态度,不由咬紧了下唇。
“这……”崔祯有些摸不着头脑,疑惑地看向沈绥。沈绥摇了摇头,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忽然提高声音道:
“李季兰,我也有几句话想问你,你与范阳李氏,究竟是什么关系?”
忽然被点名,李季兰惊了一跳,原本苍白的面色,逐渐涨得通红。她咬紧牙关,最后下定了决心,忽的离席,来到会客厅中央,斜对着沈绥与张若菡,拜了下去。沈绥眸光微凝,张若菡却连忙道:
“季兰娘子,你这又是为何?”
“季兰隐瞒了沈先生沈娘子,是季兰有过,因而谢罪。范阳李氏近日死去的那位嫡长子,是我的生身父亲,我是他与一名侍女之间诞生的孩子。幼年时,我被我母亲悄然带离范阳,一路去了长安,她将我卖给了一户李姓人家做养女,自此销声匿迹。那个时候我已然记事,是以这些事情,我都记得很清楚。”她缓缓道来。
“那么,你可知道你母亲为何要带你离开范阳李氏?”沈绥询问道。
“我后来与我的生身父亲取得了联系,他告诉我,我母亲本就不是李氏家族中的人,她在李氏府中待了八年的时光,似乎是为了别的什么目的。我隐约记得,她在我很小的时候,会暗中召集一些家中的仆从、婢女集会,为他们宣讲一些奇奇怪怪的言论。他们人手一个十字架,似是景教徒。”
“那么后来,又发生了何事?促使你母亲带你离开?”
“那年,河北道爆发了一场异端邪教的清剿风波。河北道当年是景教传教的重要地区之一,我隐约记得小的时候,范阳一带有好几座大秦寺。而我母亲带我离开的那一年,景教徒几乎被屠戮干净,此后再也没见到过景教徒出现在河北道的地界之中。”
沈绥点了点头,一旁的崔祯闻言,似是想起了什么,面露恍然之色。而了一依然是平静如水,默然拨动着持珠。
“那么,你所谓的前往河北道寻找你昔年的姐妹晏大娘子,此话究竟是真是假?”沈绥又问。
“千真万确。”李季兰道,“我确实是为了找她,为了解救她。但我……还有一些私心,我还想找到我的母亲。当年,我之所以会跟着晏大娘子入那邪教,就是因为我母亲的缘故,我想要顺藤摸瓜,寻找到我的母亲。”
沈绥呼出一口气,缓缓露出了笑容:
“想必,这便是邪教组织杀死范阳李氏的嫡长子的原因了。眼下范阳李氏的老家主重病在床,家中所有事物都是这位嫡长子在打理,这老家主一旦仙逝,嫡长子必然会立刻继承家主之位,他在范阳李氏的地位举足轻重。凶徒杀死他,报复的意味很明显,因为当年那场清缴异端邪教的风波,正是由范阳李氏率先发起,清河崔氏第一个响应,此后,河北道众多的世家大族均有出手。而你们两家,出力最多,对异端邪教的打击力度也最大。我说的没错吧,蔚尘先生?”
“确然如此……”崔祯咬牙,“只是我没想到,这些亡命之徒,竟会在这么多年后,依然要图谋报复,真是可恨至极。”
“了一大师,您可还有话说?”沈绥再度询问了一。
然而这位气度非凡、神秘莫测的尼姑,却依然缄默不语。
“您不说也没关系,今夜,自会有人告诉我们答案。”沈绥缓缓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