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洞窟角落里, 两个人影彼此紧紧依靠。千鹤的自叙告一段落, 悲伤沉痛的氛围将二人笼罩。她们一时间谁都没再说话。
千鹤举起水囊喝了一口水,沈缙看着她含住自己方才喝过的囊口,心跳跳得很紊乱。她低下头来遮掩自己面上的热度, 问道:
【后来呢?】
“后来啊……”千鹤叹息一声,道, “我经历了人生最痛苦的四个月,在海船之上, 治疗条件落后, 阿倍大哥带我上船本就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对,但他始终坚持亲自照顾我。我的眼睛,救不回来了, 更糟糕的是, 感染了风邪,差点没扛过来。好不容易好转, 又遇上了风暴, 差一点全船倾覆。那一趟旅程真的是很糟糕啊,我在船上没日没夜地晕船,吐得腹内一点食物都没有。没有东西下肚,身体就没有养分,伤口就很难好。最初, 双眼是钻心的痛,好不容易长肉了,便轮到钻心得痒。我真的好几次想到自杀, 我觉得自己真的没有什么盼头了。前途一片黑茫茫,就和我眼前的景象一样。但是阿倍大哥一直守着我,他无数次地在我耳边念叨:你不能死,你养母临死前与你说了什么你忘了吗?她要你在唐国好好活着。你亚父还不一定死了,你还有关心你的人在,你死了他怎么办?我救了你,又算什么?”
说到这里时,千鹤听到了沈缙的抽泣声。她止住话头,轻笑一声,抬手拍了拍她的腿,道: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扛过来了。”千鹤寻到沈缙的手,握紧,说道,“当一个人的人生逼着她想要自我了断,但她却扛过来了。之后,所有的苦难对她来说都不算什么了。大唐真的是个神奇的国度,我从未用双眼见识过它传说中的壮阔美景,但是我能感受到的,这里的人们的豪迈热情,乐于助人。哪怕只是路上素昧平生之人,他们也乐于对你倾囊相助。
不论是长安,还是洛阳,亦或是其他的地方,不论是繁华浩大的都市,还是连绵的青山大地,亦或浩浩荡荡的江河,都是东瀛根本没有的。我们的船在扬州入长江,一路开往长安。沿途又经历两个月的时间,终于抵达了长安。随后将近两年的时间,我其实一直都跟随阿倍大哥身处鸿胪寺中,不过我只能以下仆的身份,在东瀛使团中打打杂。一面干些洗衣服、打水的粗活,一面跟随阿倍大哥一起学习大唐官话。他几乎每日都会抽时间来教我说官话,我看不见别人打手势,也看不见别人写字,学习语言只能依靠听和模仿,学起来的速度不快。但是他很耐心,他说教我,也是自己温习一遍。
两年后,东瀛使团大部分的人都要回国了,阿倍大哥想要独自留下来,而我的官话也学得差不多了,身体也好全了,我不想再依赖阿倍大哥,于是向他告辞,带上不多的钱财,自己出去闯荡。结果……呵呵,我真的有些天真了。大约是大唐最初给我的印象太好,使我忽略了每个地方都有自己丑陋的一面。后来混得有点惨,成了乞丐,寒灾里差点死在了长安城,幸亏当时的长安城京兆尹府源府君开仓放粮,布施长安灾民,我才能喝上一口热粥,裹上干燥的棉袄。我很感激这位素昧平生的大恩人,想着,我也该给自己起个汉名了,就跟着源府君改姓源,后来想想……这名字好像也不怎么像汉名,呵呵。那年我遇上了同样沦落的我的大哥,我们结伴,开始干镖师的买卖。混了江湖,就身不由己了。很多本领,我都是在干镖师后练出来的,比如听声辩位,飞檐轻功,驾车、驾船、记忆道路等等,这些都是必须的本领。但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到底还是栽了,去年帮派火拼,我大哥死了,我受了伤,敲慈恩寺的门求助。后来,我就遇上了三娘。再后来,我又遇上大郎和你。
仲琴,你说,缘分是不是很奇妙?除了阿弥娘和亚父,所有对我好的人,我都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模样,我看不见他们,我只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以至于长久以来,我可以从声音中判断一个人的善恶。大唐在我心目中真的无比美好,但是我没有见识过她的壮阔浩繁;你们在我心中无比美好,可是我也不知你们是什么模样,为什么我生命中所有美好的东西……我都看不见……为什么……”
她终于经不住流泪了,她询问沈缙,其实是在询问上苍,上苍为何这般玩弄于她。给了她一件又一件的礼物,却又一件又一件残忍地从她生命中夺走。
忽的,手被身边人提起,覆上了一张皮肤细腻的面颊。千鹤愣住了,就听沈缙道:
【你能看见的,你能看见我。】说着,她带着千鹤的手,抚过自己的眉眼、鼻梁,停在了唇瓣之上。
【怎么样,我美吗?】她笑着问,千鹤的手掌却被她的泪水打湿。
“呵~”千鹤笑了,“美,美……比想象中的还美。”
沈缙也伸手附上她的面颊,道:
【你也很美。】
她凑上前去,深深吻住了千鹤的唇。千鹤的身躯顿时僵住,片刻后,她的身子颤抖起来,双手不住地战栗,搂住了沈缙的身子。可她却像是在克制什么似的,最终轻轻推开了沈缙。
“仲琴……”
【你不要说话……】沈缙却打断她,语气里带着薄怒,【到现在,你还不愿与我谈你为何会卷入这件事吗?】
千鹤苦笑:“你到底要我说,还是要我闭嘴?”
沈缙面上一红,羞恼道:
【你正经点!】
千鹤弯唇,整理了一下话头,道:
“我方才不是提到过,我来大唐之后,在鸿胪寺待过两年时间吗?那两年时间内,其实我与我的亚父通过信。是阿倍大哥托回国的友人辗转找到了亚父,将我的亲笔信送了回去。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没想到一下就找到了。我亚父确实没死,他那天晚上被挑落水中,后来游泳潜逃,辗转回了藤原府内,藤原宇合暗中收留了他,他便作为暗卫继续护卫藤原宇合,并帮助天皇做事。之后,我就通过商队与亚父通信。我们通信很不方便,半年才能收到一次信。第二次通信时,亚父说他已然开始着手调查我的身世之谜。也就是,当年冰高与藤原宇合为何会被安排在一起的事。他说他已然有些眉目,下一次通信应该就能将调查结果寄给我了。
第三次收到亚父寄来的信,他说他查到了一个秘密的组织正在东瀛贵族之中活动,当年冰高与藤原宇合的事,就是他们暗中安排的。他们甚至是算好了日子,将怀孕的可能性放到最大。至于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却依旧不明。他说他会冒险潜入这个组织之内继续调查,他还说,他一定会想到办法为阿弥娘报仇。阿弥娘的死,虽然是藤原氏造成的,但是归根结底,这个秘密组织才是罪魁祸首,而且,也是这个组织造就了我,让我吃了那么多的苦,他说他饶不了这个组织,一定要搞垮它。
我很着急,我怕他出事,立刻给他回信。可是这次回信后,却石沉大海,我等了很长时间,再也没有收到亚父寄回来的信。我几乎每个月都会去长安鸿胪寺的门阍室询问来信的情况,但是此后这么多年了,我与亚父就此断了通信。我又写了好几封信去了东瀛,后来收到了一封回信,是藤原宇合写的。他说我亚父很好,不必担心,他只是不方便回信,让我以后也不必再这般寄信过来了,会有风险。这距离那封没回的信已经是三年后的事了。
此后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再和亚父通过信。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但是他也有他的人生,他的选择,我再如何担心也没有办法。我只能每日默默为亚父祈祷,祈祷他平安。”
【你怎么读信的?】沈缙忍不住好奇问道。
“哦,我亚父在我给他的第一封信里就知道我双目失明了,后来他给我写信,都会用融化的蜡作为墨水,融化的蜡很粘稠,写在纸上,很快会干涸,随后文字会凸出来,就可以摸出来。不然他也不会将那么多秘密之事写在书信上。否则我若找人读信给我听,读信人必然就知晓了。后来藤原宇合给我写信,用的也是融化的蜡。”千鹤解释道。
“呃,我说到哪儿了?”被沈缙一打岔,千鹤忘了自己刚才说到哪里了。
【噗嗤……】沈缙抿唇一笑,【你说到,你和你亚父断了通信。】
“对,我没想到的是,就在不久前我们刚刚回洛阳那会儿,我亚父竟然突兀出现了。他说他大半年前就来了唐国,一直在寻找我的踪迹。他告诉我,他是奉天皇之命,来接我回东瀛的。因为当今天皇,也就是我的表兄,想要纳我为妃,让我与藤原光明子分庭抗礼,以分裂藤原四房。这太荒唐了,我没答应。亚父说他来这里,虽然表面的任务在此,其实他已然叛变,是来寻找我执行一个计划的。他说他通过多年的努力,终于找到了为阿弥娘报仇的机会。说不定可以一举扳倒藤原氏,乃至于让那个秘密组织也跟着倾覆。”
【什么意思?】沈缙疑惑道。
“他说,他八年前成功混入了那个秘密组织内部。才发现,原来这个组织,在周边众多的国家之中都有渗透,唐国、东瀛、高句丽、新罗、突厥、南方百越、吐蕃、天竺、西域诸藩,乃至于遥远的拂h帝国也有渗透。这个组织,在各个国家之内兴风作浪,说得粗俗一点,就犹如搅屎棍一般,搅乱朝政、制造恐怖,让他们自己有利可图。乃至于,他们能挑起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以谋取暴利。他们还在民间蛊惑无知百姓,不断吸收信徒,以壮大势力,早已形成一个庞大可怕的地下黑暗组织。这个组织,披着景教的外衣,实际上都是一群邪教徒,他们篡改了景教原本的教义,使得这个邪教更具蛊惑性。邪教内部,收罗各种各样的奇人异士为他们做事,我们当初在江陵遇见的那拨人,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来什么,道:
“对了仲琴,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当初三娘和大郎在悬棺崖壁堕崖,我守在崖上,忽陀去寻绳索。当时,我与一个陌生人照了面。他应当就是害死周大一家,还害三娘堕崖的罪魁祸首。他用飞刀攻击我试探我的功夫,之后还蛊惑我,说什么如果我还想实现当年来长安时发下的誓言,就让我去鸿胪寺,在门外的右下角画一个十字符号。那个人八成是个邪教徒,只是不知为何对我的事好像很清楚。他竟知道我除了外出远游,几乎每个月都会去长安鸿胪寺查看信件,不然他不会让我在鸿胪寺的门外画记号。”
【这件事你为何不和我们说?】沈缙蹙眉道。
“我……”千鹤语塞。
【你发什么誓言了?】沈缙叹了口气,问。
“我刚来长安那会儿,仇恨还很深,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寻到机会为阿弥娘报仇,并把亚父接到唐国来生活。我确实发了誓,还将誓言刻在了一块木板上,藏在自己的床榻下。只是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而且那木板在我离开鸿胪寺之前,我就烧掉了。”
沈缙沉吟片刻道:【那说明,那个害阿姊阿嫂堕崖的凶徒,必然看过你的木板,并且识得你是谁。他当年应当是身处鸿胪寺中的某个人,地位不高,应当和你一样,都在鸿胪寺中打杂。有一定身份的人,不会走进一个下仆的房间,更不会在你房中翻找什么东西,并看到你藏在床榻之下的木板。】
千鹤感觉自己周身寒毛耸立,背心透凉。那块木板,她并不是用汉字写的,而是用他们东瀛特有的注音符号刻写的,按理说,一般的唐国人根本看不懂。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会不会是有人告诉那个人的?”她问。
沈缙道:【不排除这个可能性,但我觉得可能性不大,除非,这个组织背后的人盯着你很久了,并且有意搜集你的情报,分散到组织内部,让组织的一部分人知晓。这好像不大现实,毕竟你在大唐生活了这么多年,他们也没有来找你麻烦。】
千鹤陷入了深思,仔细回忆当年在鸿胪寺中接触过的人。只是那段时间,她过得浑浑噩噩,又因为初初眼盲,听觉尚未经过锻炼,实在难以记住身边的人。那个在断崖上攻击她的人,声音非常独特,沙哑难听,好似磨剪子一般,她很肯定自己以前从未听过这个声音,因而记忆之中,是搜索不到这个人的。
千鹤沉默思索,沈缙犹豫了片刻,问道:
【所以,你做这些事,都是因为你的亚父?】
千鹤从思索中被拉回现实,深深叹了口气,回道:
“这帮人,绑架太子,烧毁含嘉仓,还妄图刺杀唐皇陛下,都是些亡命之徒,我是迫不得已才为他们做事的。只是,我利用了阿倍大哥,他帮了我那么多,我却恩将仇报,将他陷于不义,我真的觉得自己是个混蛋!”她痛苦地攥紧了双拳。沈缙安慰地抚摸她的臂膀,良久,千鹤平复了心情,才继续说道:
“亚父深入这个组织,但是并未得到组织上层的信任,他一直被药物控制着,每日都要按时服药,才能克制毒性发作。一日不服药,就将暴毙身亡。我被他们拿住把柄,不得不为他们做事。亚父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先按照他们的命令做事,等待时机。”
【什么时机?】沈缙问。
“这帮人从含嘉仓偷运粮草出来,是因为藏身河朔一带的高句丽残党与他们有交易。偷运粮草出来给高句丽重组军队,内部瓦解新罗,帮助高句丽打败新罗以复国。杀死唐皇,以报当年灭国之仇。这个秘密组织能从中得到什么,我就不清楚了。我被迫加入他们,他们给我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护送偷运出来的最后一批粮草出洛阳城。因而,我多多少少知道点内情。亚父说,如果高句丽能够复国,他们就会公开当年藤原氏与高句丽、百济勾结,私自贩卖盐铁、奴隶的证据。到时候,藤原氏自然会垮台,这就是亚父要等的复仇时机。等藤原氏垮台,亚父还要找机会将这个组织的事泄露出去,他要一箭双雕。”
【等等……】沈缙忽然打断了千鹤的话,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他们要的是太子……】
“什么?”
【他们帮高句丽残党做这些事,真正的目的并不是和高句丽做交易,他们最初的目标就是太子!】沈缙道。
千鹤惊了一跳。
然而没等沈缙进一步解释,山洞之中忽然骚动起来,有两个壮汉大跨步向她们走来,大声呼和:
“起来!要走了!”
两人一愣,随即沈缙大喜:【阿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