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张若菡心中有事, 难以成眠,斜倚在距离床榻不远处的美人靠上,手中捧着炭火即将燃尽的手炉, 望着半开的窗牖外,那一株院内的梅树。窗框将其剪出了一幅局部画景, 檐廊下垂挂着的红灯笼,将枝条上新抽出的芽叶映照得泛黄, 仿佛被火烤过, 烧焦了一般。
这莫名其妙的念头一直萦绕在她心间,挥之不去。她竟是盯着这样一幅单调的景象,怔忪了半晌。直到她隐约听到西北方向传来一声闷响, 她心口加重一跳, 不由下了榻,放下手炉, 披上外袍, 来到窗畔。她将牖窗完全撑开,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里的天际,似乎被映红了。
张若菡口中发干,心头发紧,安慰自己, 大概是自己精神不振,有些糊涂了。刚准备这就回榻上正经休息,忽的, 天际传来群鸟振翅鸣叫之声,张若菡吃了一惊,忙着履出门,走到院子里。仰头向天上看去,无数飞鸟正在天际腾空而起,向着西北方向一面鸣叫,一面急掠。
“出什么事了?”东院西厢下人房内,无涯也被吵醒了,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打开了门。一眼就看到了张若菡站在院子里,仰头望着天际。她也随之望去,不由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多的飞鸟?
无涯茫然吃惊的走出房门,来到张若菡身旁,抬手抓住她的手臂,略显惊惶的问道:
“三娘……这是怎么回事?”
张若菡没有回答。
忽的,她收回了望向天际的目光,仿佛有所感应一般,看向了自己方才走出来的主屋门口,一个颀长高挑的身影,正蹒跚从黑暗中迈步现身,来到了檐廊红灯笼光亮映照之下。她的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内单衣,赤着双脚,长发尽数披散而下,身形略有些佝偻,单手扶着门框,躺得久了,尚且站不直。灯笼的红光朦胧,额前发丝垂蔽她半张面庞,其下,好似有一双金红之瞳在幽幽注视着她。
“大郎!大郎醒了?!”无涯吃惊地摇晃着张若菡的手臂。
张若菡双唇颤抖起来,顾不得再去看天际的飞鸟异象,忙冲上前去,猛地半扶半抱住那个让她牵肠挂肚的人。
“赤糸?你醒了?!”她拨开她的散发,去看她的面庞,一面还不忘叮嘱无涯:
“快去把郎君的披风拿来。”
“嗳!”无涯立刻冲进屋去。
“莲婢……我……我睡了多久了?”沈绥扶住张若菡的手臂,沙哑着嗓音询问。
“六日,你昏迷了六日了。”张若菡焦心又无比欣慰地回道,眼中不由泛起泪光。随即她仔细看向沈绥的眼睛,方才她好像在她眼底看到了金红色的光芒,那天她发梦苏醒时,眼睛也是这样的。张若菡很是在意到底怎么回事。
但是那金红之芒好像只是红灯笼光芒引起的错觉,眼前依旧是那一双熟悉的漆黑瞳眸,黑宝石一般剔透澄澈,还透着些许迷茫。
这样一双漂亮极了的眼睛,眨了几下,恢复了几分清明,张若菡看到了她望向自己的眼底涌起了熟悉的温柔情愫,还有几分歉疚:
“抱歉,莲婢,我定让你担心了……”
张若菡抿唇,只是摇头。
随即,沈绥被天际的大批鸟群吸引,双眉紧蹙起来。忽的,她抬手放在唇边,打了个响亮的呼哨。只见天际鸟群之中,有数只飞鸟竟是被这呼哨声吸引,调转方向,滑翔而下,降落在沈绥和张若菡的周身。
彼时,恰巧无涯拿着披风走出来,被这景象惊到,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千羽门门主的训鸟绝技。
张若菡拿过她手里的披风,温柔地给沈绥披上,系好束带。沈绥手上已然停了一只黄雀,她吹着清脆的哨子,与这只黄雀交流着。不多时,她一抬手,那黄雀便飞走了。
张若菡看到了她的面色沉肃下来。
“你和那鸟儿说了什么?”她问。
“莲婢,琴奴在哪儿?”沈绥却未作答,看向张若菡问道。张若菡看到了她眼底藏蕴的阴云,心口再次发紧。
“琴奴一个半时辰前跟着张公连夜进宫了,说是西苑杀人案的凶手抓到了,要她过去参与审讯。”张若菡回答,“怎么了?果然出事了吗?”
沈绥的面色已然沉凝得要滴出水来,她一面冲进房内,一面回答道:
“我很熟悉飞鸟的习性,这般庞大的鸟群,不分类别种群,一起往同一个方向飞去。在自然状态下,这种情况是几乎不存在的。除非,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它们。那只黄雀告诉我,它听到了西北方向有大批鸟群的呼唤声,因而一面呼应,一面飞去。那是非常罕见的惊鸟连锁反应!鸟群听见的声音与人截然不同。琴奴虽然没有我的训鸟天赋,但她同样具备与我一样的体质,她能够吸引鸟类。她的嗓子,在受伤后再也无法恢复。但她却因此获得了一个能力,如果她在危及状态下放声尖啸,将会发出鸟类,乃至蝙蝠才能听到的声音。那种声音大部分人是听不到的,只有少部分听力非常出众的人,还有小孩子才有可能听到。而她的尖啸声,可以激发鸟群暴动。即便是我,也只见过两次琴奴的这种能力,那还是数年前琴奴差一点遇险时,我们偶然间发现的,此后只试验了一次,就再也不敢让她发动这种能力了,因为这会让她嗓子的情况愈发恶化。
琴奴定是出事了,不然没有人能够引发如此大的鸟群暴动!”
一边说着,她一边已然找到了自己的雪刀,提着刀就要出去。
“我也要去!”张若菡站在门口,拦住了沈绥的去路,沉声说道。她知道沈绥要亲自去找沈缙,因而她根本就没问沈绥打算去哪儿。
“莲婢!你……”沈绥急了。
张若菡打断她,神色严峻道:“你刚刚苏醒,身子尚未完全恢复。眼下洛阳城内乱哄哄的,危机四伏。你休想将我丢在家中干等,我必须跟着你一起去!”
沈绥抿唇,没有做过多的犹豫,最后道:
“好,但你一定要跟紧我,不允许离开我半步!”一边说着,一边牵起张若菡的手,就往府门口走,她们甚至都没有换衣服梳头,只是披了大氅披风,就这般出来了。
张若菡知道事态紧急,也没有讲究这些。只让无涯在后面迅速裹了几件衣物、毯子、帷帽,就上了马车,准备出府。半途中遇上了匆匆赶来的颦娘,颦娘惊讶于沈绥的苏醒,但情况紧急,没有时间多谈。沈绥直接拉上颦娘,几人汇合到一处,一起出发。
“忽陀和蓝鸲跟着琴奴出去,没有回来过吗?”无涯在前方驾车,马车中,沈绥问。
张若菡摇头,颦娘则急道:
“今夜我就没睡,一直在药庐,那里靠近大门口,我也一直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上苍啊,千万不要有事啊。琴奴那孩子……天哪……”说着说着,颦娘已然带上了哭腔,抬起手捂住自己的面庞。
沈绥咬牙,伸出手来,安抚颦娘的后背。张若菡握紧了颦娘的手,咬紧了下唇。
忽的一声响亮的鹰鸣,沈绥猛然抬起头来。
“是白浩!呼延卓马那里应该有消息了!”说着,沈绥忙钻出了车厢,扶着车檐站在车辕之上,马车疾驰中,她高高抬起左臂。夜幕下,一头白翎黑羽的快鹰迅速精准地俯冲了下来,牢牢抓住了沈绥的手臂。
沈绥取下它爪子上信筒里的信卷,打开一看,向来很稳的手,竟然颤抖起来。她猛然将信卷揉成一团,攥在拳头里,半是愤怒半是悲痛地对白浩下了指令:
“搜出他们在哪,回来找我!”
伴随着一声高亢的鹰鸣,白浩再次起飞。
沈绥回到车厢,深吸一口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呼延卓马送给柳郦的消息,白浩发现我在,就直接送给我了。呼延说他们赶到城北,经徽安门出城。含嘉仓城最北面,德猷门东段的城墙被炸出了一个大口子,他们赶到时……只发现了琴奴的轮椅。”
“呵!”颦娘倒吸一口凉气,张若菡紧紧抿着唇盯着沈绥。
“别急,呼延卓马已经亲自带人去追了,眼下,柳郦还带着一部分千羽门的人手在城内搜寻,以防中了敌人的声东击西之计。咱们现在先赶去徽安门外等候消息,忽陀和蓝鸲都在那里等我们汇合。”沈绥立刻道,她的语气坚定,给人一种安宁的力量。
“呼延大哥是怎么出的城?宵禁难道都破了吗?”张若菡问道。
“不,是卯卯。呼延派童槐找到了卯卯,今夜值守徽安门的禁军将领是卯卯的人,他不会拦咱们的路。”沈绥解释道。
张若菡点头,随即问道:
“卯卯呢?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在哪儿?”
“她没事,事发当时她在含嘉仓城南,他们中了幕后黑手的调虎离山之计。眼下,她已经出城了,正带兵追回太子,呼延等人就是跟着卯卯一起出城的。还有,听说裴f被黑火/药的爆炸波及了,另外……张公,被凶徒捅了一刀。”
张若菡的心狠狠一跳。
“别担心,只是受伤了,性命无碍。”沈绥忙安慰道。
“等等,太子?怎么回事?”颦娘惊讶问道。
“太子被那些凶徒掳走了,大概,琴奴就和那些人在一起。”沈绥的声线终于透出了些许焦虑。
“天哪!”颦娘只觉得五雷轰顶,太子被掳走,这是有唐以来,从未有过的大事啊!可怜的琴奴,口不能言又行动不便,那般羸弱娇柔,却卷进了这样的大事之中,这可如何是好啊!
马车里弥漫着焦虑紧张的气氛,当他们赶到徽安门下时,一眼就看到了守在门口的忽陀和蓝鸲。忽陀满面焦急,困兽一般在原地徘徊。蓝鸲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一抬头,脸上全是泪痕,双眼已然红肿如胡桃般。他们本来在这里等柳郦的人,突然见到沈绥出现,他们又是惊又是喜,一时间悲喜交加,竟都又抽泣起来。
“莫哭了!赶紧告诉我现在情况怎么样了?”沈绥抿唇,压下心口的酸痛,沉声道。
蓝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说不上话来。忽陀情绪稍稳定一些,他深吸一口气,哑着嗓音回道:
“当时的情况,公主已经对我们大概提过。含嘉仓城内,起码有四十到五十名内奸,有的是士兵,有的是苦力,潜伏在这里起码有五六年的时间了。因为抓到了什队死亡案的凶手,当时,圣人与太子将凶手带到了含嘉仓,准备亲自找出他的同伙。后来,二郎…呵…二郎到了,那凶手可能是怕二郎拆穿他们的阴谋,先下手为强,假意招供,将公主、杨大将军等禁军将领支开,之后突然暴起动手,打算掳走圣人和太子。奈何圣人周身保护周全,有裴f将军在,他们没得手。但是太子……被掳走了。后来,二郎追了上去,之后不知发生了什么,裴f将军被黑火/药炸伤,二郎与太子,就这么丢了。”
“愚蠢!咳咳咳……”沈绥怒急攻心,一口气没喘匀,猛地咳嗽起来。张若菡和颦娘急忙为她抚背顺气。可她们的面色也不好看,这一回,圣人和太子做了一件无比愚蠢的事,自作聪明,意气用事,太子被掳走简直是咎由自取!竟还牵连了琴奴,她们只觉得心口烧着一团邪火,不知该往何处发泄。
“大郎……还有件事,公主与我说起来时,神色有些不对。”
“何事?”
“她问我,娘子身边是不是有一位叫做源千鹤的东瀛人,她说千鹤不知为何成了太子的贴身护卫,绑架案爆发后,她也跟着一起失踪了。”
“什么!”沈绥、张若菡和无涯均吃了一惊。
长夜漫漫,乱局依旧,不知何时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