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绥归府时, 正值暮鼓响起第三声。没想到颦娘就在门口迎候, 见到沈绥,面上扬起诡异的笑容,迎上来询问道:
“大郎, 你昨夜与三娘行房到几时啊?”
这没头没尾的,沈绥忽的被颦娘这么一问, 登时面如红霞。忽陀假装自己没听见,面无表情地立在后方。沈绥不由得拉住颦娘走到一旁, 低声急道:
“我的颦大娘子啊!这光天化日之下, 你胡言乱语些甚么呢!”
颦娘啧了一下嘴,道:
“成了婚的人,害甚么臊啊。我问你这事儿, 是因为我今日晚食准备了甲鱼, 想与你和三娘子补一补身子,你刚受了伤, 她也是天生娇柔的身子, 我怕你们俩昨夜那把火烧得不够,晚食吃下甲鱼会进补过头。”
沈绥:“……”
“你且说说,到几时?”颦娘一脸贼像地问。
沈绥整张脸都在燃烧,嗫嚅半晌,好不容易吐出一句话:
“三更, 好像是三更,我记不清了,隐约好像听到了打更的声音, 是三下。”
颦娘老脸也红了,忍不住掐了沈绥一下,斥道:
“要死了你这丫头,不知道节制啊?人家三娘子是新婚,你也是刚受过伤的身子,你们俩竟然……”
“颦娘!我求您别再问了。”沈绥转身就要落荒而逃。
“唉!你给我站住。”结果颦娘一把将她拉了回来,“我还有话没问你呢,你跑什么?你且说说,你们昨夜用了哪些招式。”
沈绥简直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一个劲儿地摇头,要挣脱颦娘的纠缠。颦娘死死拽着她不放,口里还道:
“你不说今天不让你吃晚食,不许走!”
“不吃就不吃,打死我也不说!”沈绥一边挣扎,一边又控制着力道,生怕伤到颦娘。颦娘也怕伤到她的左肩,力量都集中在她右侧。两人一时之间纠缠不下,忽陀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忽陀你快来帮忙拉住她!”颦娘喊道。
“忽陀,你敢管闲事,我要你负重三十斤绕洛阳城跑一周!”沈绥发狠道。
“你要是不帮忙,我就趁你睡着给你扎针,让你歪鼻子!”颦娘也道。
“颦娘!你太恶毒了。”沈绥道。
“你才恶毒!”
忽陀吞咽了一口唾沫,走也不是,上前也不是,只能呆在原地。幸亏这时,救星来了。原来是在偏厅中等候的张若菡听闻外面吵吵嚷嚷的,便走出来瞧看。忽陀忙大声行礼道:
“给娘子请安!”
沈绥立刻注意到了张若菡,急切喊道:
“莲婢!莲婢快救我啊!”
张若菡见这阵仗,虽不知她们在胡闹些甚么,却觉有趣,不由莞尔一笑,道:
“颦娘且放过伯昭罢,时辰不早了,莫让客人久候了。”
大约是看在张若菡的面子上,也或许是颦娘一时间愣了神,她还真就放了手,沈绥得以脱身,立马撒腿就跑,迅速地躲到了张若菡身后。颦娘放了手,似又后悔了,横眉怒目地看着沈绥道:
“臭小子,你给我等着。”说罢气呼呼地转身入了后堂。
沈绥三岁小儿般,躲在张若菡身后,冲她做了个鬼脸。
张若菡回过身,见她发丝有些乱,衣衫也被扯乱了,便一边顺手替她整理,一边温声道:
“你与颦娘置什么气,就不能顺着她,还没长大呢?”
“不是。”沈绥忙低头向她解释,“她……她今日也不知吃错了甚么药,我刚回来,她就一个劲儿纠缠我,问些……问些不害臊的问题。”
张若菡抬眸瞧她,见她面色泛红,眼神闪烁,张若菡忽的就明白了所谓“不害臊的问题”是什么类型的问题了,于是她的面颊也红了。
替她理好衣襟,她的手附在沈绥交领上,道:
“颦娘是最关心你身子的人,她既然问了,你即便不好意思,也好好与她回答,她问了定不是为了戏弄你,是为你好,你当知晓。”
沈绥这会儿也冷静下来了,自觉自己今日确实做得不对,忙态度诚恳道:
“莲婢说的是,稍晚些时候,我去与颦娘道歉。”
张若菡弯唇一笑,揪了下她的面颊,道了一个字:“乖。”
沈绥心口一漾,不禁探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拢进怀里,将欲低头寻她的唇。张若菡按住她的唇,道:
“做甚么,忽陀还在看呢。”
“他早走了。”沈绥抱着张若菡,缓缓摇着身子,撒着娇求吻。确实,忽陀在张若菡给沈绥理衣服的时候,就已经很识趣地离开了。
张若菡被她晃得眼晕,失笑,松了手,于是沈绥低头,深深吮住她的唇,张若菡亦动情相应。这一吻,彼此追逐索求,好不容易停下,两人已然气喘不止。张若菡靠在她怀中,只觉无比温暖,就连常年冰凉的手脚,都滚热滚热的了。
“今日入宫,情况如何?”张若菡轻轻问她。
“不大乐观。”沈绥温声回答。
“无事,我信你。”张若菡没有细问,只是简单说道。
“抱歉莲婢,我们刚刚成婚,局势却不让人安稳。”
“我嫁与你,便是随了你,你乐则我乐,你苦则我苦,你在外忙碌辛劳,我便在家中等你回来。不必道歉,我们还有一辈子好过。”张若菡道。
“嗯。”沈绥抱紧了她。
二人又依依不舍地温存了片刻,张若菡道:
“好了,莫再耽误时辰,太白先生与呼延大哥该久等了,你也该饿了,咱们先用饭。”
“好。”
于是二人相携入了餐厅,沈缙正在厅中接待两位客人,李白与呼延卓马分坐左右客席,三人对酌对饮,他三人也确实久候多时了,以致饮酒稍多,有些微醺。见沈绥和张若菡走了进来,呼延卓马忙起身,抚胸向沈绥与张若菡行礼,李白则坐在位置上拱了拱手,便算见礼了。沈缙见到阿姊回来,不由松了口气,她酒量浅,已经快被李白灌晕了。
沈绥与张若菡一一还礼,便双双入了主位。此刻晚食已然由高胖的胡人女子蒙钟摆上,蒙钟刻意向沈绥眨了眨眼,沈绥一脸怪异地瞧着她,便见她端了一个小砂锅上案。沈绥打开锅盖仔细一瞧,其内炖着甲鱼与各式鲜美的菌菇乃至虫草。沈绥嘴角抽了抽,默默将那砂锅盖盖上了。张若菡瞧见,殷唇微颤,差点失笑。
“尚未祝贺伯昭兄、张三娘子新婚,鹤伴仙侣人,白首同暮色。”此时李白醉醺醺地举起酒杯,道,“来,李某先干为敬。”说着,就仰首饮下杯中酒液。沈绥与张若菡也不相辞,亦举杯饮下。
“哎呀,真是好酒,这是某家乡蜀南的酒啊,伯昭兄竟然也有?”李白问道。
沈绥笑道:“这是绥不久前在长安时,一位蜀地来的酒楼掌柜送给我的酒,名唤新园春。后来一路带来了洛阳。”
李白又自斟一杯饮下,一双柳叶目眯起,道:
“这位呼延好汉,也当是伯昭兄弟的亲信罢。”
沈绥点头。
“好,那李某也就不回避了。伯昭兄弟派人来寻某,某也恰好有事要告与伯昭兄弟。某猜测,伯昭兄弟大概是很想知道这锦囊的事罢。”说着,李白从袖中掏出了自己的那枚锦囊,提在手里晃了晃。
沈绥笑了,道:“太白兄明鉴。”
“哈哈哈,当日江陵郊外,伯昭兄见我不慎掉落这锦囊,神色就不对劲,此后还特意借了此物与张三娘子细观,也曾试图从我这里套话,这点,某还是能看出来的。”李白怕是真的喝醉了,说话一点也不遮不掩,十分直白。沈绥也不介意,安静听他说。
“当时,某告诉伯昭兄弟,这是剑门诗社成员的标志,这不是假话;而益州大都督府长史李仲远就是剑门诗社的领头人之一,这话也不假。只是,我只说了其一,却未说其二、其三。眼下,圣杯失窃,伯昭兄弟为此案所困,李某见不得好友为难,便决定将我知道的事说上一说。我本是剑门诗社的外部成员,不算核心,也并无什么负担。
李某好喝酒,剑门诗社内有几位核心成员与我也算是酒友,喝醉后曾向我透露一二。剑门诗社长安的总领事,是宋z宋右臣,实际上是宋右臣为了掌握士人话语权而组织起来的一个松散的学社,门内其实有不少人站队并不一致。去年十一月份,我抵达长安游历,当时拜谒了宋右臣,宋右臣听闻我下一站将前往益州看望老友李仲远,便托我将一个包裹送给李仲远。我依言照办,宋右臣叮嘱我不能打开包裹看,但或许是天意如此要我知晓此事,我在前往益州的半途中遭逢大雪,曾堕了马,包裹不慎散开,我看到了其中的物什。
那是一件血衣,以及一封刻有纹徽的玉佩,还有一封密信。我当时下意识觉得不好,没敢细看,重新收拾好包裹,抵达益州时交给了李仲远。仲远当日的反应我却印象深刻,他似乎很是惊讶,对是否要接这个包裹犹豫不决。后来隔日,我就瞧见他携了包裹去了他相好所在的青楼,出来时手中空空,我猜测他将包裹送给了他相好,但究竟是为何,我却不知了。
这件事我离开益州后,未向任何人提起。但我送妻子归娘家,途径江陵章华台游玩时,却被一对景教女徒拦下,要坐我的车。她们拐弯抹角,以我同乡的身份,向我打听了很多在益州与李仲远接触的事,一路上,包括入了客栈,一直如此。我觉得不对劲,但未动声色。恰逢当日遇上了你,你似乎也很关心此事,我便上了心。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半句未有隐瞒。”
沈绥双眼发亮,盯着李白道:“太白兄可还记得那枚玉佩的纹样?”
“记得记得,印象深刻。那可是一枚镶金玉,镶金的部分是一把金枪的模样,两侧有神鹿环绕。”李白回答。
沈绥笑了,曲指在案上点了点,然后道:
“多谢太白兄提供消息,绥这厢感恩不尽。”
李白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摆了摆手,道:
“无事,朋友之谊罢了。也不知能不能帮到你,只是我觉得我该告诉你这件事。”一边说着,一边将那锦囊抛给沈绥,沈绥抬手接过,就听李白道:
“这锦囊就给你了,那什么劳什子剑门诗社,老子这便退了,这摊浑水老子不淌。”
他提着酒壶往外走,沈绥在他身后一揖,大声道:
“太白兄,珍重。”
李白洒脱地挥了挥手,迈步而出,口中醉醺醺吟唱道: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人已不在,音却犹存。
“哈哈,好个李太白!痛快!”沈绥大赞,自己也斟了一杯酒,怒饮而下。一旁张若菡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喝得那么猛,沈绥安抚地看了她一眼。
【阿姊,李白给李仲远的包袱,莫不是咱们在益州探查到的那个被拿走的包袱?】沈缙疑惑问道。
沈绥点头:“不会错了。你可知,那玉佩上的纹章是何意?”
沈缙摇了摇头。
“我读过大唐世家族谱,这个纹章是皇甫家的徽纹。”
不等沈缙反应过来,张若菡便蹙起眉来道:
“莫不是,皇甫德仪的皇甫家?”
“猜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