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陀, 你莫急, 且说清楚怎么一回事。”沈绥声线依旧沉稳,她身侧,张若菡及一众张府女眷, 皆将目光投向忽陀,隐惧又紧张。
忽陀平息了片刻, 这才沉住气道:
“回大郎,宫里传来消息, 今日子正三刻时分, 万象阁戍守官兵换班之际,前来换班的带队校尉撞见万象阁楼顶有黑色人影飘落,身形诡异仿佛蝙蝠。当下赶上阁楼查看, 发现圣杯已经不见。校尉立即将情况报告给公主, 公主下令封锁消息,立刻调动禁军包围西苑, 入苑内搜索。这一搜索, 竟未果,从子末丑初,一直搜到将近寅正时分,一无所获。最古怪的是,西苑昨夜竟然起了大雾, 伸手不见五指,军马队伍入西苑,如入迷宫, 晕头转向不辨方向。
待到天际破晓,浓雾渐渐散去,西苑内的景象才逐渐清晰起来,军队急忙再仔仔细细搜索了一遍,依旧无所获。而戍守在西苑外围的部队回报,并未见可疑人影逃出西苑。最后,只能将目光锁定在西苑那片人工海中,都说,那盗贼或许见逃脱无望,投湖畏罪自尽了。
但是,刚派了水性精熟的兵士下湖捞人搜宝,却撞见有死尸缓缓从湖底浮尸而上。捞上来一看,竟然是一位飞骑营的兵士。之后,陆陆续续,与他共在一个什队中的另外九名兵士,包括他们的什长,全部被发现淹死在人工海中。这个什队就在半个时辰前,刚刚与同行的兵士分头搜索,办个时辰后,他们就死在了湖中。
最为奇诡的是,这些兵士人人都怀揣着满囊的石子,以致这些尸体都沉在湖底,唯独那个最先浮上来的尸体怀中揣着的青石从囊中滑落,才意外浮起。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事太古怪了。”
“那圣杯与那盗贼呢?”沈绥不动声色地询问道。
“没找到,仿佛蒸发了。”忽陀摇头道。
沈绥一时间沉默了下来,老夫人卢氏与二婶王氏皆面色煞白,显然是被吓到了。张若菡沉吟片刻,问忽陀道:
“我二叔被唤进宫中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圣人已经知晓此事了。”
忽陀点头道:“公主大约在寅初时分便亲自去禀报圣人此事,圣人之后便召了秦公、萧相等几位重臣入宫,二郎公(指张九章)亦在此列,失窃的毕竟是拂h教会的重宝,此事牵扯鸿胪寺外务。”
张若菡叹了口气,道:
“果然如此,二叔被急召入宫,我就猜测大概是圣杯出事了。”
“莲婢啊,你二叔可会有什么好歹?”王氏担忧问道。
张若菡摇了摇头,回道:
“圣杯失窃,责任还落不到二叔头上。只是不知那拂h来的使者是个甚么态度,若是因此引起两国交恶,二叔怕是要苦了。”
王氏闻言,面色更黯,她何尝想不到这些,非要询问张若菡,只是想求个心中安慰,可事实说出来,却偏又让她更加焦虑了。一旁老夫人卢氏拨动念珠默念佛经,始终未曾开口,只是目光落在沉默思索的沈绥身上。她老人家或许早已看出,张氏又要遭劫了,这回,这劫数蹊跷,是福是祸尚未可知,全看他们家新结亲的女婿如何本事了。
沈绥似乎已有计较,一面给张若菡使了个眼神,一面招呼忽陀向外走去。张若菡意会,转过身来,安抚老夫人卢氏与二婶王氏,劝她们赶紧回去休息,二叔无大碍,也不必担忧了。
沈绥领着忽陀出了厅堂门,站在廊下,她轻声与忽陀道:
“这圣杯就是个圈套,送过来,多半就是为了失窃。这件事,有些人其实早就看出来了,比如圣人,还有瑾月。圣杯失窃的消息,没有立刻传出来,是因为原本圣人就打算利用此事,钓出来一些心怀不轨之徒。他早有布置,因而消息掩藏得很好。最开始圣杯究竟是真失窃还是假失窃,都很难说。我估计,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奈何,弄假成真,此事出乎意料地走入了岔路,怕是圣人也始料未及。
瑾月,应该对此事有一个大概的猜想,但她也绝然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现在麻烦了,圣杯失窃,最大的责任在她,即便圣人心知她很无辜,也必然要对她做出惩罚,以向拂h使者表态。而且,这件事既然闹出了人命,性质也就变了,这不是单纯的失窃案,这其中有极度危险的阴谋。圣人不会容忍有人在他的宫廷之中搞阴谋,威胁到他的皇位和生命,必然要彻查此事。
忽陀,我估计,过不多久应当就会有人来寻我入宫,你且赶紧回府,用我的印放出密函给呼延卓马,让他务必调动所有墨鹰堂的探子,即刻调查京畿附近的可疑人员流动,重点注意做了伪装的人,要弄清楚他们伪装下是不是西域异邦人的面孔,以及他们的宗教信仰是否是景教。此外,发一封急令给利州的弟兄,让他们注意武氏本家近来的动向,一有情况立刻上报。”
忽陀张了张嘴,他实在不知大郎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推测出这么多事的,也弄不清楚此事与武氏本家有什么关系,查找异邦人这还好理解,武氏与圣杯这实在是八竿子打不着啊?可时间紧急,他也不及去问,应了一声诺,便带着一肚子惊讶与疑惑匆忙迈步离开。刚走出几步,就被沈绥喊了回来:
“等等,还有一件事一定要办好。你找到李白,千万要扣住他,我入宫之后,第一个就要找他。”
“喏!”忽陀应道,然后转身迅速离去。
沈绥堪称料事如神,忽陀前脚刚走,后脚张府就来客人了。来者身份骇人,正是内侍省大宦官——高力士。与他同来的,还有沈缙与蓝鸲,显然高力士是先去了沈府,再来了张府。
“沈司直,新婚燕尔便来打扰,咱家真是不好意思。”高力士人未到近前,便已揖手赔礼道。他高大壮硕,五官郎朗,面白无须,嗓音中正,瞧上去与一般男子无异。
沈绥忙迎上前去,恭敬一礼道:
“下官见过大翁,大翁太客气了。”
高力士辈分高,功勋卓著,又是圣人极其宠信的内宦,权势滔天,皇子公主们都尊他一声“阿翁”,朝廷官员中则普遍唤他“大翁”,一般不以“中官”或“内侍”相称,不然则显得轻蔑。
“沈司直,圣人急召您入宫,咱家也不能多说什么,且与咱家走罢。”高力士对沈绥显得很客气,虽然这是他一贯的作风,但沈绥却觉得他似乎对待自己有几分的不同。高力士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圣人对自己的态度,这让沈绥不由得上了心。
沈绥应了一声,央高力士稍待,她自己回身入屋,叮嘱张若菡、沈绥和蓝鸲就在张府等她回来,不必担心。这才随了高力士出了张府,在张若菡等人一路的目送下,向着阴沉沉的皇城而去。
高力士在半路上笑而调侃沈绥:
“沈司直新娶长安第一美人,青年夫妻,郎才女貌,恩爱非常,真是羡煞旁人啊。”
沈绥面上一红,回道:
“内子才高貌美,是在下高攀了。”
高力士闻言哈哈大笑,道:
“沈司直是个趣人,咱家拿这个话夸过许许多多的男子,却没见过你这般回答的。”
沈绥见高力士神态放松,心中思忖事态应当还不算太糟糕。不过高力士是见过大风大浪之人,哪怕泰山崩于前,依旧泰然自若,相信这等功夫他是有的。事情的严重程度依旧很难判断。
高力士与沈绥并辔而骑,两人身后还有大批的禁军将士跟随。马蹄疾驰,很快便能见到皇城东城门——宣仁门,有高力士在,一路畅通无阻。他们入城门,沿着城墙向南,经南面承福门入正宫皇城,一路向西而行。据高力士说,圣人现在人就在西苑万象阁南、人工海东岸飞云榭等候,几位黎明时分被召入宫中的重臣也都在现场勘查,现在就等候沈绥也过去。
高力士语气中不无对沈绥的欣赏,此等非常时期,能被圣人想起来的人,都是有本事的人。圣人尤其倚重沈绥,觉得有她在,定然能查明此事。高力士对此虽未明言,但已然表现得很明显。
沈绥心中却阴霾更胜,她隐约觉得,这件事若真的查清楚了,可能会招致更棘手的麻烦。
一路自东至西穿越皇城,沈绥目光所及,尽是肃穆与紧张,巡逻士兵的队伍来往穿梭,严密如织,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城楼之上还有不断眺望的士兵,四处布满了眼线耳目。沈绥低声询问高力士:
“敢问大翁,这等严密的看守,可是从圣杯展览开始时就如此的?”
高力士回答:“当不及眼下……”话说一半,高力士忽的反应过来,眼中精光一闪,笑道:
“沈司直消息好灵通!”
他从未与沈绥提及圣杯失窃一事,可方才沈绥的询问,却俨然表明她当知晓圣杯失窃了。
沈绥却不急不慌,镇定回答道:
“内子二叔今晨被急招入宫,他官至鸿胪卿,此等非常时期,忽被急招入宫,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圣杯。绥虽有所推测,却也并非是确信,有此一问,只是为了确认心中猜测罢了。”
“沈司直料事如神,咱家佩服。”高力士笑呵呵赞道。沈绥垂首微笑,心中却不敢确定,高力士是不是对她起疑了。
当下不再多话,路过端门后,他们策马入了夹道。往日里这夹道中不允许驰马驾车,除非是圣驾。现如今非常时期,高力士便是通行令牌,无人阻拦。
沿着夹道,穿过城墙向西,经宣辉门入西苑,向西北行两刻不到的时间,沈绥便能瞧见远处烟雾蔼蔼,水汽弥漫,一片烟波浩渺的景象。迷蒙中,一座气象恢弘的高楼就矗立在水畔,水雾中,人头密密麻麻若隐若现,正是大批的禁军。
一里远处,高力士下马步行,沈绥跟随。他人高马大,步子迈得宣阔,沈绥亦步亦趋地跟着,脚下亦是如驾腾云,眨眼间,二人便来到飞云榭外。沈绥候在外,高力士入内禀报,不多时,便听高力士传唤,沈绥理了理衣装,跨步而入。
一进来,沈绥就吓了一跳,只见水榭厅堂宽阔的地面上,停着两排尸首,拢共十人,大约就是那淹死于人工海的什队。皇帝就负手站在水榭轩畔,望着外面的烟雾水色。他的身旁,还立着一列紫纱赤袍的重臣,张九章就在其中,正垂目低眉,不与沈绥相看。此外,晋国公主李瑾月也在场,只是此刻,她正跪在那些尸首身旁,面无表情,也不知心底在想些什么。
沈绥小心绕过那些尸首,来到皇帝不远处,在李瑾月的身后侧立定,撩开袍摆跪下,拜道:
“微臣沈绥,拜见陛下,陛下万安。”说完俯下身去,看也不看李瑾月一眼。
皇帝回过身来,一时之间没说话,仿佛是在打量沈绥。过了片刻,他才走上前来,亲自将沈绥扶起,笑道:
“沈爱卿,朕可将你盼来了。你且来看看吧,宫中出大案,这帮酒囊饭袋一个个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朕只能仰仗你了。”
沈绥心中咯噔一下,心道不好。当下便听皇帝道:
“圣杯失窃了,消息捂不住,流了出去。方才拂h使者已传来话,此事需要我们给一个明确的交待,他们不日便要启程归国,我们时间不多,只有五日,爱卿,五日,朕信你当破此案!”
说罢,皇帝一掌重重拍在了沈绥的肩上。